五月里,,谷陽的廣玉蘭正是枝繁葉茂的季節(jié),,葉厚革質(zhì),呈橢圓形,,葉面深綠色,,有光澤,一副生機勃勃的姿態(tài),。麻雀和蟬停留在樹上,,只聽到鳴叫,看不見它們的身影,。有一些樹枝生長過快,,胳膊伸到了街道上空,拼命地要攀搭上對面的樹枝親熱親熱似的,。
園林局的工程車就會開過來,,車上架起金屬的梯子,工人們高高地爬上去,,舉起電鋸,,嗚嗚地一陣響,玩兒魔術一樣地,,沉重的枝干慢騰騰地墜落,,噗地一聲掉落在工程車上,小小的揚起灰塵,。街道的上空忽然地疏朗起來,,差不多能夠看見夕陽的點點橙紅。
逢到這樣的時候,,一同放學的孩子們就會遠遠地站住,,全神貫注地工人操作,看梧桐樹枝如何被斷臂斬腿,。在學校里悶了一天了,,最平常的事在他們眼睛里都會變得新鮮有趣,會讓他們心里快樂許久,。
可是,,即便是這樣的熱鬧,也不能留住張啟云的步伐,。他最多停一分鐘,,把前前后后的景看一個大概,拔腿又走,。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牽引,,使他的腳步不能在外面停留。
上樓梯,,三步并作兩步,,一腳跨兩個臺階,,汗淋淋,氣喘喘,。抬手按響門鈴,,站著,等綠色的防盜門從里面打開,。
然后,,母親出現(xiàn)在張啟云的面前,點一點頭,,招呼他進來的意思,。在張啟云進門換鞋的當兒,她已經(jīng)自顧走開,,去廚房做飯,,或者去臥室里找什么東西。
張啟云并不計較她的冷淡,?;氐郊伊耍男木桶擦?,寫作業(yè)也好,,玩電腦也好,踏踏實實,,塵埃落定,。
其實,很長時間里,,家中的一切跟學校一樣令他陌生,。母親幾乎很少跟他說話。張啟云來到南京的半個月中,,母子兩個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十句,平均一天不到兩句,。
比如母親問他:“你吃飽了嗎,?”或者:“穿這件衣服會熱嗎?”
又比如她說:“有空你應該練練鋼筆字帖,?!?p> 還有:“到睡覺的時間了?!?p> 就是這些,,簡捷,明了,,中性,。
大部分的時間中,,她神情恍惚,目光游移,,好像腦子里思考著想不完的事,,有多到令她應付不過來的雜務。
她穿著有凱蒂貓圖案的軟底拖鞋,,白底帶紅玫瑰花的睡衣,,頭用一只八爪魚形狀的鑲鉆夾隨便地夾著,在客廳和臥室之間走來走去,,碎從耳朵兩邊披散下來,,像她的眉眼一樣沉默。
有時候她想什么事想得出神時,,身子會軟綿綿地撞上門框,,再被門框軟軟地彈出半步。這時她就驚訝地站著,,有一點不認識似的看著家里的門,,又惱火,又無奈,,那樣一種樣子,。
碰上偶爾有事要跟張啟云交流,她會預先“嗯……”一聲,,好像還要再想一想,,下面的話是不是非說不可。
她不太會做家務,,所以晚餐一般都很簡單,。燉湯是她最拿手的菜肴,也只是限于排骨湯和雞湯,,它們輪流上桌,,冒著肉類食品濃烈的肥香,不久就使張啟云視喝湯為畏途,。
一開始他能夠喝一大碗,,后來勉強同意喝一小碗,最后他聞到湯味就覺得很飽,。經(jīng)過張啟云小心翼翼的抗議,,母親同意不再燉肉湯,改做西紅柿蛋湯,,青菜蛋湯,,榨菜蛋湯。母親扎著下廚的圍裙,把滿滿一碗清湯端上飯桌時,,總不忘記皺著眉頭抱怨一句話:“你真是個麻煩,。”
你真是個麻煩,,在張啟云聽起來,,雖然有一點點責怪,更多的卻是開心,,因為張啟云的挑食而令她豐富了食譜的那種開心,。
張啟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果真這么想,可是他愿意她是這么想的,,這么想了就說明她愛他,,她心甘愿為他麻煩。
晚飯吃完了之后,,張啟云回到自己房間去寫作業(yè),,母親獨自在客廳看一會兒電視?!缎侣劼?lián)播》或者《社會實錄》,,《焦點訪談》,《廣角紀實》,,什么什么的,。
母親很怪,別的女人都愛看的那些節(jié)目,,比如娛樂啊購物啊電視劇啊,,她不怎么看。碰到那些畫面出現(xiàn),,她就伸手在桌上的遙控器上一點,,畫面便輕輕地滑過去了,回到了嚴肅的社會新聞,。
張啟云尖起耳朵聽客廳里的聲音,,在心里把她跟姑媽和嬸嬸作著比較,感覺他的媽媽確確實實是與眾不同,。
大約九點鐘吧,,母親關了電視,走過來敲一敲張啟云的房門,,提醒他是睡覺的時間了。張啟云走到衛(wèi)生間洗涮時,,母親拎了包,,穿衣服,換鞋,出門上班,。
每天如此,。如果她哪一天不舒服,鼻塞,,嗓音嘶啞,,她就打電話,對什么人請假,。她頭疼的時候不請假,,鼻塞聲啞時非請假不可,這也是件奇怪的事,。
她上班時,,手里拎著的那個包包很大,里面鼓鼓囊囊裝滿東西,,大部分是打印稿,,還有一些劃滿了紅杠杠的書,書頁折著,,隨時可以翻到,。
張啟云曾經(jīng)想過,她會不會是出版社編輯呢,?可是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編輯干嗎要在晚上九點鐘上班,?
張啟云傾聽母親下樓的腳步聲。聽到差不多的當兒,,他會飛奔到窗口,,扒著窗臺,伸頭看母親從樓門洞出來,,騎上一輛女式自行車,,迅速消失的身影。
他始終在等待,,希望她有一天回過頭來,,朝樓上看一眼,留下一個笑容,。如果她笑了,,他心里會像糖塊融化一樣甜蜜??墒悄赣H總是騎上車就走,,從來都沒有回頭。
有一天,,他問他的外婆:“媽媽做什么工作???”
外婆低頭從櫥柜里拿油瓶,隨口答了一句:“主持人,?!?p> 張啟云驚住了,心也怦怦地跳了起來,。主持人?。√炷奶炷?,主持人是一個多了不起的職業(yè)啊,,媽媽居然是一個主持人!
張啟云把眼睛瞇縫起來,,笑,,還把衣袖塞到嘴巴里咬著,好像不咬住衣袖,,笑聲會飛出嘴巴,,弄到不可收拾。
外婆正在廚房里炸辣椒,,準備炒毛豆米豆腐干,。隔三岔五地,外婆總要到母親家里來幫幫忙,,做上幾個菜,,再看看被套是不是該換了,牙膏洗衣粉是不是用完了,。
外婆是四川人,,做菜喜歡放辣,她只要一來,,滿屋子都是油炸辣椒的嗆味,。母親聞到辣椒味就要打噴嚏,咳嗽,,皺眉,。可是外婆不管,,她照炸不誤,,堅持要在母親和張啟云身上把四川人的嗜辣傳統(tǒng)貫徹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