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春景最宜人,。東風(fēng)乍起,,滿城新綠,,郊外春草絨絨,,黃花吐蕊,而三年一度的京城會試為這春景又增添了文華氣象,。初到京城尚是雪后陰寒的天氣,,一月后已然春意沁人。會試便在這冬春交替之際有條不紊地結(jié)束了,。
話說三年前大考前夕,,京城里曾鬧出多名監(jiān)生憑借朝中門路賄賂官員被人匿名揭發(fā)的大案,當(dāng)年的主考禮部尚書胡瀅以及一干同考官員都差點牽連下獄,。正因那次事件,,今年的大考格外嚴(yán)謹(jǐn),,從各地申報參考生員到答卷審閱,一律匿名,。前科陰影之下,,胡瀅謝絕了主考之職,推薦素以耿直廉潔聞名的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王文,。
北方早春晝暖夜寒,風(fēng)大時更是十分干燥,,東方炎身子單薄,,又不喜北方飲食,初來時甚是水土不服,。丘胤明雖不忌這些,但因久居南方,,也不太習(xí)慣,。幸得來得較早,有足夠時間休整,。初試在二月初九,,其后兩試皆間隔三日而行。十年寒窗為博龍門一躍,,至此最后關(guān)頭,,亦有難關(guān)重重。太祖時立下定制,,會試沿襲唐宋舊規(guī),,分為三場,第一場考《四書》,,有“義“三道,,“經(jīng)義“四道,第二場考“論”,,“判”,,“詔”,“表”,,第三場為經(jīng)史時務(wù)策,。
既然接受了東方家的好意,丘胤明便鄭重其事,,將多年積攢的文墨淋漓盡致地?fù)]灑在貢院的考場之上,。從初試那日懷揣假行文入場時的忐忑不安,到最后一試的淡定自若,,他簡直快忘記自己是假舉人的事實,。九日大考之后,,兩人驅(qū)車郊外,在西山古剎中小住了幾日,,回來的這天,,正是發(fā)榜之日。
剛進城門,,似乎就能感到一絲特別的熱鬧氣氛,,漸至鬧市,便看見許多參加會試的舉人監(jiān)生成群議論,,有哭的,,有笑的。二人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相互沒有說話,。東方炎雙手合握,臉貼車窗向外張望,,丘胤明端坐車中,,雙手置于膝上,卻忍不住揉著衣襟,,豎起耳朵,。
只聽人群中有人說:“知道嗎?新科會元姓東方,,叫什么東方炎來著,。”
這時,,墨竹也回頭欣然道:“他們在說你呢,,少爺,你考中了會元,!”話音未落,,王鏢頭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朝他們呼道:“大少爺,,丘公子,,你們都中了!少爺高中會元,,丘公子第六名,。”
車窗外鬧哄哄的,,東方炎興奮地對丘胤明道:“聽見了么,,你考中了!”那神情語調(diào)顯然比得知他自己考了第一還激動。
丘胤明此時卻說不出話來,,這來得太突然了,。雖說舉人是假,可一旦進了考場,,期待便也如野草一般抑制不住地生長起來,,若說起先這份期待還有些模糊,如今卻是真真切切地擺在眼前,,觸手可及,,真實得讓他感到恍惚,聽東方炎在一旁道:“接下來我們可要好好準(zhǔn)備殿試了,?!彼皇屈c了點頭。
王鏢頭穿過人群走到車前,,說道:“張榜的地方擠得要命,,你們不用去了。這真是大喜臨門呀,!大少爺,,我看得趕緊回去通知老爺和太老爺。丘公子,,恭喜,恭喜,!”
東方炎笑道:“不忙,,不忙,我們先回客棧,。還沒考完呢,,等殿試后再回去通報不遲?!?p> 剛回客棧沒多久便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個官差,。官差亮出禮部公文,,原來三月初一殿試前一日,新科貢士們還要到禮部學(xué)習(xí)進宮面圣的禮儀,。二月廿八一早,,禮部尚書胡瀅一臉榮光地面見了一百五十三名新科貢士。胡尚書七十多歲了,,是位三朝老員,,溫文爾雅,說話很慢。儀制司的官員花了半日將進宮殿試的規(guī)程,,禮儀,,服飾等等向貢士們仔細(xì)講習(xí)了幾遍后方散。
初一清晨,,紫禁城外承天門前,,所有貢士肅立于門外等候進宮,前后有禮部官員督視,。丘胤明慢慢轉(zhuǎn)眼打量著皇城正面,,承天門高大宏偉,朱紅色的城墻在朝陽中巍峨雄壯,,堂皇奪目,。想自己月前仍是一介江湖草莽,如今卻佇立于天子門前,,機緣奇巧,,如夢似幻,不禁令人遐想連連,,冥冥之中,,可有定數(shù),忽又想起母親生前所愿,,一時里心瀾澎湃,。
正遐思間,滿是銅釘?shù)闹炱岽箝T“吱呀呀”地敞開了,,走出幾名內(nèi)廷官員,,沒人說話,眾人開始緩行向內(nèi),。長而寬闊的甬道邊端立著御林軍,,神氣威武,黑纓長槍刃尖雪亮,。眾人目不斜視地魚貫而入,,緩緩走過端門,午門,,皇極門,,經(jīng)過武英,文華二殿,,又從皇極殿旁經(jīng)過,。
皇極殿高立于漢白玉石階之上,華柱林立,,金黃色琉璃瓦下,,朱藍(lán)彩繪絢麗非凡,皇家氣勢傾然壓人。一行人進入建極殿,,殿中早已設(shè)好矮桌,,蒲團,筆墨紙硯,。一百多人依次立到桌邊,。隨行的官員退出門外,只有禮部尚書胡瀅仍立于前,。建極殿雖然大門敞開,,但并不明亮,正前方幾級臺階上一張寬大的紅綢烏木大椅便是御座,,兩邊青色垂幔及地,,紫銅雕花爐里青煙升騰。所有人屏氣斂容,,垂手而立,。
站了約有一刻,只聽身后靴聲響動,,兩排紅衣白靴,,腰掛五彩繡刀的侍衛(wèi)從后面走進殿來,分列于大殿兩側(cè),,大約就是錦衣衛(wèi),。同時,一行綠衣監(jiān)使從殿后陸續(xù)走進,,最后面走著一名手持拂塵的司禮太監(jiān),,尖著嗓子道:“跪迎圣駕——”
眾人跪下,雙手扶地,,丘胤明附臉細(xì)聽四周的響動。過了半晌,,方聽見絲袍相擦的聲音從殿后由遠(yuǎn)及近,,司禮太監(jiān)高聲道:“圣上駕到——”
眾人不能抬頭,但聽胡尚書道:“臣啟奏陛下,,本科會試共取貢士一百五十三名,,現(xiàn)于殿下敬候陛下賜題?!?p> 皇帝道:“胡愛卿平身,,賜座?!?p> 那嗓音有些單薄,。丘胤明跪著什么都看不見,只覺殿里安靜了片刻后,有人從玉階上走下,,胡尚書起身接過什么東西,,想必是皇帝親筆書寫的考題。果然,,聽胡尚書朗聲道:“景泰五年殿試,,御筆親賜試題,曰:虞慶詘匠而屋壞,,范睢窮工而弓折,。求實者,古今一也,。明主治國,,借古之精義,衡天下萬事,。試問何以變通,?行以功用為的,試借一二時事論之,。文題自擬,,字?jǐn)?shù)不得過五百,兩個時辰為限,?!?p> 讀罷,皇帝宣道:“開考,?!?p> 所有貢士齊呼萬歲,起身入座,。在抬起頭來的一剎那,,丘胤明的目光很快地劃過龍椅之上,其人不過三旬,,面容白凈,,略帶憂愁之色。
大殿中一片沉寂,,沒有人敢咳嗽一聲,,靜得仿佛能聽見御座旁沙漏的聲音。方才聽題時,,丘胤明已有了文章的大概,,心中有幾分驚訝,這題出得相當(dāng)出人意料,,生恐筆下有疏漏,,仔細(xì)揣測了好一會兒才立筆而書,,字句精工。
一個多時辰后,,便不斷有人起身交卷,。丘胤明文章將成,卻沒墨了,,于是借磨墨之時掃視身旁,,見人已去大半。抬眼又看,,坐在前面的老兄背后衣衫都濕透了,。誰都知道殿試無人會落榜,這么緊張有何用,?或許是今年的題有些出人意料罷,。他沒理會,添上墨幾筆寫完,,將文章通讀一遍后,,起身上前承于禮部尚書,又向皇帝叩拜三下倒退出門,。司禮太監(jiān)見他雖低著頭,,但毫無維諾拘謹(jǐn)之相,不免朝他多看了幾眼,。
次日一早,,墨竹上街買回早點,東方炎多睡了一會兒,,才漱完口,。墨竹進屋,早點還沒來得及放好,,就口若懸河地說起了在街市上聽得關(guān)于昨日殿試的傳聞,。原來外面謠傳說今年殿試的題目是現(xiàn)任太子少保的兵部尚書于謙向皇帝建議的,有意別出心裁,。結(jié)果有趣了,,近一半的人考得焦頭爛額,但也不乏自鳴得意的,。參加殿試的人相互打聽,似乎能給自己添些底氣,。居然短短半天時間,,就有不同的人對試題作了五六種解釋,還爭論不休,,真是前所未聞,。
說來也奇怪,,按慣例,殿試后三鼎甲的名次在傳臚唱名之前就由禮部通知本人了,,但今年似乎沒有,。殿試后三日正午,入榜進士身著禮部供給的清一色禮服跪于建極殿外迎接圣駕,。丘胤明穿著那身極為寬大的青色羅袍,,跪在右邊第三,東方炎跪在第一位,。沒猜錯的話,,這也許就是一甲三進士的次序。想到這里,,他不禁心中五味翻涌,。
白石地面上陽光刺眼,每個人背上都曬得熱乎乎的,,就這么看映在地上的人影漸漸變短,,忽然音樂聲響起。奏樂的是建極殿正前六十四名教習(xí)太監(jiān),,立于大呂樂律演奏的方位,,以琴,笛,,箜篌等合奏,。每次“傳臚大典”之前都要演奏這樣的禮樂,四平八穩(wěn)的樂聲響徹殿宇,,人心隨之繞梁,。
不多時,樂聲漸止,,余音未落,,殿前忽有司禮太監(jiān)高聲道:“圣上駕到——”細(xì)樂聲又起,與方才韻律不同,。只聽主持大典的禮部尚書胡瀅,,會試主考王文,連同三四名禮部官員帶頭高呼萬歲,,所有進士亦一齊扣下頭去,,齊聲道:“萬歲!”
寶座上略顯蒼白的皇帝微笑道:“王文,?!?p> “臣在?!?p> “你來宣讀一甲名冊,?!?p> 皇帝身后的太監(jiān)立即捧出一本紅面金冊,王大學(xué)士雙手接過,,謝恩起身,,走出殿外,翻開金冊,。殿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文沉下一口氣,高聲讀道:“景泰五年殿試一甲第一名進士,,東方炎,。”
這是許多人意料之中的,。
“一甲第二名進士,,楚駿?!?p> 丘胤明深吸一口氣,,果然沒猜錯。
“一甲第三名進士,,丘胤明,。”
他全身一緊,,聽見自己的名字在皇宮大殿前被這樣宣讀出來,,恍如夢中。
“一甲進士出班迎榜——”在司禮太監(jiān)長長的聲調(diào)中,,狀元,,榜眼,探花三人起身出班,,在贊禮官的引導(dǎo)下踏階上殿,。耳旁樂聲縈繞,四周金翠華美,,丘胤明走在最后,,仿佛被無形的繩子牽著步入大殿。忽念當(dāng)初,,道長有意無意地指引他常習(xí)些科場文章,,當(dāng)時不以為意,何曾料到竟有今日,。
三人入殿,,向圣主天子深深地叩首。東方炎接過金燦燦的新科進士皇榜,,帶頭在音樂聲與太監(jiān),,官員們神色各異的注視下退出建極殿。胡,,王兩位大典主持親自將三人送出午門,,其余一百五十名進士尾隨其后。早有應(yīng)天府尹在午門外迎接,,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出端門,。
應(yīng)天府官員捧上紅帶金花,三鼎甲穿戴一新,,從承天門大門堂皇而出,。遠(yuǎn)遠(yuǎn)看得見金水橋那一邊的鬧市口人頭攢集,老百姓伸長脖子爭相觀看,,沸騰的人聲飄到了承天門上,。應(yīng)天府尹已派人將東方炎接得的皇榜飛馬至長安街張貼于市。
對于京都的老百姓來說,,三年一度的簪花游街都是件盛事,。這天艷陽高照,長安街上男女老少擠在街邊的大小店鋪前,,側(cè)著肩,,仰著頭,向紫禁城方向張望,。嗩吶銅鑼聲徐徐地由遠(yuǎn)及近,,人群開始興奮起來。二十多名官差奏樂前行,,狀元身披紅綢,,馬頭上系著紅花,走在前頭,,榜眼,,探花依次隨后,在道旁百姓的歡呼擁擠中緩緩向前,。
丘胤明坐在馬上,,漸漸適應(yīng)這份說不清是真還是假的榮耀。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金榜題名”陰差陽錯地把他推向了仕途,,讓人驚也不是,,樂也不是,或許真有命運天定,。事既至此,,身不由己,他盤算著日后的事情,。無論如何,,現(xiàn)已謀得正業(yè),,天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也許真的有機會做一番事業(yè),。
傳臚唱名,,迎榜游街,簪花飲酒,,整整耗了一天,。丘胤明和東方炎都沒有機會說上一句話。好不容易待到日落時分,,用銀子打發(fā)走了應(yīng)天府的官差,,與榜眼告別后,兩人步行回到客棧,。誰知客棧里頭早已結(jié)紅綢,,掛彩燈,客棧的主人親自趕來為狀元與探花慶賀,。大廳中擺下一大桌宴席,,許多店中的住客都來為二人敬酒,折騰到很晚,。
第二天一大早,,東方炎代表所有新科進士在早朝時上表謝恩,其文采精華,,讓所有在場館員嘆服,。皇帝當(dāng)即將東方炎授為翰林院修撰,,榜眼楚駿與丘胤明同授翰林院編修之職,。散朝后所有新科進士在會同館大宴一場。
東方炎這下可忙壞了,,王鏢頭已飛馬回南京報喜,,身邊只有墨竹與另一位李鏢頭。即將到翰林院上任,,可連個住所都沒有,。丘胤明也很為難,要在京城安家了,,不知從何下手,。宴會上得知楚駿亦是只身一人遠(yuǎn)自貴州而來,于是三人約定一同先去拜見老師王文,。
從會同館出來,,三人帶著拜帖到王尚書的府上。府第不大,坐落在大明門外棋盤街邊一條頗為清靜的胡同內(nèi),,旁邊多是中戶人家的宅院,。走到門前時,只見門口停著一頂官轎,,似有人在訪,。三人商議了,還是遞上帖子,。不一會兒仆人回出門外說,主人有請,。
庭院中擺著些盆栽,,青瓦白墻極是素凈,幾名灰衣家丁穿梭其中,。房柱已有幾處掉了漆,,藕白色素絹糊窗,綠紗幔,,木珠簾,,清雅簡樸。三人在仆人的帶領(lǐng)下走入二門,,在一間書房前止步,。仆人敲門進去,門開的瞬間,,房中傳來談笑聲,。即時仆人回出來道:“三位老爺請進?!?p> 三人整整衣冠,,跨步入內(nèi),抬眼看見正面便椅中兩名五十多歲的人正在飲茶,。其中一人是王文,,另一位身著便服,三股長須,,雙目有神,。三人一同座上二人作禮。
東方炎開口道:“學(xué)生拜見老師,。未知有貴客在訪,,多有打擾?!?p> 王文笑道:“不妨,。你們不認(rèn)得這位?”一邊指著身旁的中年人道:“他就是兵部尚書于大人?!?p> 三人一驚,,趕忙恭敬作禮。
于謙的名字早有耳聞,。大約六年前,,瓦剌國太師也先攻破了邊關(guān),當(dāng)年的英宗皇帝聽信太監(jiān)王誠的讒言,,御駕親征,,結(jié)果被也先于土木堡一戰(zhàn)中俘獲,瓦剌大軍南下,,眼看BJ城危在旦夕,。當(dāng)時于謙任京師五軍都督,不顧許多大臣反對,,堅決死戰(zhàn),,終于保住了皇都。后來也先兵敗,,英宗被救,,都拜他的功勞。而且于謙為官剛正清廉,,也是朝野盡知,。三人今日得見其人,都慶幸來得正是時候,。
依次就座,,王文饒有興趣地問起三人的家境,入學(xué)等等,。丘胤明雖然真心不愿欺騙這位和氣近人的王大人,,但實在不可以實相告,只得編造了一通,。榜眼楚駿的家鄉(xiāng)在山東,,家道中落,只有老母與妻子在家,,這次變賣家產(chǎn)進京趕考,,千辛萬苦總算不負(fù)有心人。王文對三人甚為贊賞,。于謙在生人面前不茍言笑,,但看得出他對今年的一甲進士挺滿意,陪在一旁寒暄了一杯茶的功夫方起身告辭,。
王文得知三人在京城尚無住所,,于是馬上招來老管家,,吩咐幫他們在翰林院附近安置宅院。
閑談了近一個時辰,,三人方辭別王大人,,從府中出來,楚駿自回客棧,,丘胤明與東方炎一路閑談在街中緩行,。東方炎一半玩笑一半認(rèn)真地說道:“王大人想給你做媒,你為何謝絕,?怎么說你也早該成家了,。”
丘胤明岔開話題道:“你沒想過,,萬一禮部回江寧府去通報,,再一詳查,查出什么端倪來,,我麻煩就大了?!?p> “嗯,,這倒也是?!睎|方炎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丘胤明道:“先把官做起來,,真的出事了再說,。我自有脫身之法?!?p> 第二日一早,,王大人的管家便送來了租房契約,房子果然很好,,大小正合人意,,離翰林院只有兩個街口之遙,三戶近鄰,,其中兩戶還是左右相連的,。丘胤明和東方炎便選了相連的宅院,而后又邀楚駿一同登門拜謝王大人,,不在話下,。
丘胤明的房子最近街口,推開大門,,正面是間空空的客廳,,左右各有兩間耳房,房子看起來尚有七成新。正環(huán)顧間,,忽聽有人在身后叩門,,轉(zhuǎn)頭一看,門外站著個黑黑瘦瘦,,三十來歲的人,,滿面堆笑問道:“請問你是丘大人吧?”
丘胤明尚未習(xí)慣“大人”二字,,覺得別扭,,只是點了點頭。那人立即道:“小人柴班,,王大人家的劉管家說,,大人府中缺人手,介紹小人來的,,這是劉管家的推薦信,。”說著,,急忙將一封帖子遞上,。
丘胤明展開書信,尚未讀罷,,聽柴班又道:“小人在京城官家做事已有十六年,,有口碑的勤快人,大小家務(wù),,收支記賬,,里里外外俱能包辦……”丘胤明先見那信并不是專寫給自己的,這時聽他滔滔不絕地自夸,,心中幾分好笑,,便故意打斷他,問道:“慢著,,你倒說說,,為何來我家?你是專門來我這兒的,,還是各處去碰運氣混口飯吃,?”
柴班愣了一愣,丘胤明質(zhì)問的眼神令他突然語塞,,尷尬地笑了笑,,又打了躬,道:“不是的,,不是的,。劉管家雖未跟我指明來丘大人家,,可我聽說了,丘大人和另兩位新科老爺都是遠(yuǎn)道而來的,,而丘大人更是單身一人,,舉目無親,故此先來丘大人家,?!?p> “哦?!鼻鹭访饕娝荒樌蠈嵪?,實有些好感,卻有意打趣他,,似笑非笑道:“看信上說,,你之前也是做管家的,可真會挑人家,,專挑人少好打發(fā)的,。”
柴班果然窘了,,慌忙解釋道:“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先前在池太醫(yī)家里,,上上下下可有二十來口人呢,?!?p> “那為何不在他家做事了,?”丘胤明追問道。
“唉,?!辈癜鄧@了口氣,“怪我太多事太啰嗦,,被太醫(yī)家老夫人嫌棄,,說我整日東跑西跑沒事找事,日子久了自覺沒趣,,就出來了,。”
丘胤明不在意這些,,既合眼緣,,心下已應(yīng)了,不再言語為難,,點頭道:“你就先留在我家吧,。只是家里的確沒人,,怕你嫌冷清?!?p> “不嫌,,不嫌?!辈癜鄾]料到他這么爽快,,面露欣喜,嘴咧得老大,,躬身笑道:“多謝丘大人青眼,,小人一定傾力效勞?!闭f罷,,伸頭朝屋里瞧了瞧,又道:“房子倒是好房子,,不過什么都沒有,,真要好好地來布置一番?!?p> 丘胤明道:“我也才來,,不如你跟我一同去看看,哪里缺什么勞你去置辦,?!?p> 柴班跟在丘胤明身邊,殷勤地推開每一扇門讓他巡視,,嘴里不停地說著:“看,,這間客廳里的桌椅都是好木料,這里可以放幾盆花,,這里掛張畫方好,。那外頭可以讓傭人住。大人當(dāng)心門檻,。啊,,這間可做書房,這邊有間小廳,,那兩間是廂房,。哎,再進這門,,你看,,這是內(nèi)院,臥室,。那墻外頭是廚房,。這兒還有個小馬廄,。大人若嫌地方太小,后門外還有些小戶可以一并租下,?!鼻鹭访鞯溃骸安挥茫呀?jīng)夠大了,。我一會兒要去吏部,,你先看看各處缺什么,開張單子,?!?p> 柴班答應(yīng)著興沖沖去了,丘胤明立在中庭,,心想:起家是樁麻煩事,,這自找上門的管家雖是啰嗦了些,倒的確幫了大忙,。不多時,,柴班一路小跑,捧著張單子回來了,,雙手遞上道:“這是即刻要用的家什器皿等物件,,共五十八樣,其余的可日后慢慢增添,,大人請過目,。”丘胤明接過一瞧,,那單子上密密麻麻,,分門別類,相當(dāng)仔細(xì),,比他自己能想到的完善得多,,當(dāng)下便不再多慮,,將采買物件以及雇傭人的事全都交給了柴班去辦,,自己則邀了東方炎同去吏部領(lǐng)取官服印信等物,例行公事后,,回來已是上燈十分,。
剛走進胡同,就看見自家門前圍了好些伸頭探腦的老百姓,,柴班正指揮兩名腳夫朝屋里搬東西,,臉色甚有幾分尷尬。丘胤明快步踏進門,,將柴班拉到門后,,問道:“怎么回事,?這些人在看什么熱鬧?”
柴班支吾了一下,,回道:“有人說,,這宅子里鬧鬼,三年沒人住了,?!?p> “荒唐。你信,?”丘胤明斜睨了一眼門外興致盎然的圍觀百姓,。
“我不太信這些?!辈癜嗟?,“在大戶人家做事也有十來年了,鬧鬼不是頭一回,。就怕,,傭人們知道了,不愿留下,。大人要不要先見見下人,?”未待丘胤明回答,便向里喊道:“哎,!所有人出來一下,,見過丘大人!”
只聽腳步聲響,,兩名家丁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圍著圍裙走來,。柴班將三人的名字順口溜般說了一遍,又道:“大人,,今天來不及了,,明天我再去物色幾個人來?”丘胤明道:“不用了,,我又沒有家眷,,你們都去忙吧,各處布置好擦干凈了就行,?!?p> 柴班答應(yīng)了,領(lǐng)著幾人手腳不停地忙到二更天,,空屋已然打點得有模有樣,。丘胤明心里對這個勤勞的管家很滿意。家丁是BJ城郊的人,,廚房燒飯的老頭兒是鄉(xiāng)下來的,,菜炒得不錯,。兩名家丁聽說有鬼,顯得有些惶恐不安,,那老頭兒倒一直樂呵呵的,。
晚間熄燈后,丘胤明靜靜躺在床上,,耳邊不時地聽見樹枝嗶叭作響,,于是坐起,推開窗戶向外環(huán)視,。原來這內(nèi)院里的兩棵龍爪槐年歲久了,,老枝錯雜,月光下若磷爪之影映在生有綠苔的地上,,起風(fēng)時晃動似有生機,。空屋陰森,,鄰里一傳便成鬧鬼,。
翌日清晨,丘胤明將簇新的官服仔細(xì)穿好,,來到東方炎的家里,。東方炎亦整裝待發(fā)。二人頭一天上任,,什么都覺新鮮,,天色明朗,心緒高昂,。
東方炎對丘胤明道:“承顯啊,,聽說你的宅子里鬧鬼?”
丘胤明笑道:“房子好得很,,只不過多年前有人不明不白死了,,所以才有此等謠言?!?p> 東方炎道:“那些人說,,我們兩家宅子原是一家,后來隔斷了,。李鏢頭昨日想去雇幾個傭人來,,聽說鬧鬼,,都不肯來,。真是可笑!承顯,,過些時日我家會派人來,,到時我派幾個給你,。”
丘胤明擺手道:“不必了,。昨天,,有個管家自薦上門,還真是個不錯的人,?!?p> 兩人并肩走在街上,竟沒有一個老百姓注意他們,。京城的官家太多,,即便當(dāng)了狀元,也就風(fēng)光一兩天,,之后只不過是個剛?cè)肓鞯男」?。二人均身著青袍,上面繡有小雜花,,烏角帶,,黑靴,毫不起眼,。
至翰林院,,與其他官員相互見了面。翰林院位于會同館南,,從大明門路經(jīng)太醫(yī)院便到,,長長的十多進院落,匯天下藏書,,經(jīng)史典籍珍本雜卷應(yīng)有盡有,,規(guī)模壯觀。據(jù)同僚所言,,這所謂領(lǐng)天下文壇,,集才華于京師社稷的地方,乃是京城第一清閑的官府,。大小官員每日撰寫編修文書史冊,,若遇上盛大的政事典禮,才有些起草時文奏表之類的差事,。先朝太宗皇帝為宣揚大明的繁榮強盛,,召集天下文士編撰《永樂大典》,大典既成,,翰林院已隨后清閑了近四十年,,如今可謂與世無爭。二人多少有些失望,不過聽一些小官講,,每屆新科三元進翰林院,,大多在兩三年內(nèi)就升遷或外調(diào),大都不會長居此地,。
午后回到家,,丘胤明剛進門,柴管家便急急跑來道:“大人,,我昨天說得沒錯,,那兩個小廝一早就跟我講,昨晚嚇得一夜沒睡,。你看,,剛才就走人了,我得趕快再去找兩個人來,?!?p> 丘胤明卻慢條斯理道:“過一陣子再說吧。不過,,若下人都呆不下去了,,你呢?”
柴班猶豫了一下,,道:“大人要我留下,,我自然不會走?!?p> 丘胤明笑道:“放心吧,,沒鬼。明天去找些工匠來,,把舊地磚都換了,,樹木花草找人修剪一下?!?p> 柴班還是有點不放心道:“大人有所不知,,街坊鄰居都說這屋子不吉利,若是翻磚動土的,,恐怕……”
丘胤明瞪了他一眼:“怎么,?還要我請道士捉鬼不成?”
柴班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可怕,,踟躕不語,。丘胤明語氣緩和道:“別怕,有我在,。明天按我說的去做,,我給你雙倍月錢,,別人講什么,隨他們?nèi)?。不過,,不許再談神論鬼,?!闭f罷,自己倒茶去了,。
柴管家暗自唏噓,,這個探花老爺不得了。
第二日早起至翰林院中正式上任,。小官雜吏們來得很早,,每日的奏章,詔書等不斷地從宮中送來,,六部的公文也在此匯總收錄,,日照窗欞的時候,綠衣小吏們已各就其職,。
丘胤明的工作便是將上面?zhèn)鱽淼奈臅诸惥幚?,以便抄入史冊。他手下有待詔,,侍書各一人,,昨日已見過面。公務(wù)室中左右皆是一人多高的大書架,,實錄史冊整整齊齊的上下排滿,,案頭新進的文書堆積如山。
原來編修的職位已空缺近兩月,,小吏們乘機偷懶,,見到新上司,個個都裝模作樣地賣力起來,,大清早便埋頭執(zhí)筆,。楚駿告假回鄉(xiāng)接家人來京,丘胤明手頭的事務(wù)自然加倍,。剛坐到案前,,便有小吏捧來兩疊一尺來高的奏章,都是昨天送到的,。大家沒空講話,,忙了一個早晨,才做完了案頭公務(wù)的四分之一,,丘胤明還想讓手下的人再干到中午,,豈知幾人皆不買他的帳,,紛紛找到借口脫身喝茶去了,最后只剩下丘胤明一人,,對著一桌散亂的公文,,連個磨墨的人都沒有。他心中有氣,,翰林院清閑是幌子,,上頭的學(xué)士是供著的,下頭的小吏是混飯的,,自己夾在當(dāng)中算是什么,?百般無奈,眼見日上三竿,,他走出公務(wù)室,,來到放有茶水的偏廳。
尚未到門口,,就聽里頭聊得正帶勁兒,。
“你們看那新來的編修大人怎樣?”
“不太像個好說話的,?!?p> “哎,新官上任瞎賣力,,翰林院里頭折騰些什么,。”
“話不能這么說,,人家可是新科探花,!不過……聽說剛安家就住了幢鬼屋,哈哈哈,?!?p> ……
丘胤明聽得很不是滋味,走到門外輕咳了一聲,,里頭六個人一愣,,那張著嘴的待詔也不言語了。四個小雜吏見他臉色不好看,,馬上朝他點頭哈腰笑笑便溜了,。那年輕的侍書趕忙放下茶杯,低頭出了門,,待詔見人都走了,,也整整帽子向外走。
丘胤明沉聲道:“辦公時候誰讓你們聊大天的,?”待詔不說話,,擦擦鼻子回公務(wù)室里去了,。丘胤明自己倒了半杯茶,一口喝下便往回走,,剛走過公務(wù)室窗下,,又聽那待詔在說:“他當(dāng)他是誰呀?都察院御史,?有本事跳出翰林院去……”丘胤明真想闖進去把那個待詔給揪出來,,可一想,這樣一來對誰都沒有好處,。于是忍著氣,,輕輕推開門道:“知道我不好說話,,就少說兩句,。”掃了一眼緊閉著嘴的待詔,,四目相對,,待詔趕緊移開目光,拿起筆抄寫起來,。
隨后相安無事,,直到午后丘胤明才讓他們各自休息吃飯。一天下來,,堆積的文書已處理掉大半,,回到家時,天都黑了,。
柴管家在門口等他回來,。白天工匠來過,按照之前吩咐的重新鋪過磚,。丘胤明身心疲憊,,看也沒看便自己向廚房去了,留下柴管家暗自納悶,,這家里可真冷清,,恐怕很長一段日子就剩他和廚房的老頭兒大眼瞪小眼。
次日,,東方炎在去翰林院的路上向丘胤明抱怨,,說手下的小吏都不把他當(dāng)回事。丘胤明解釋了半天,,東方炎仍舊不滿意,。丘胤明只得勸他道:“那你給他們些厲害的臉色瞧瞧?!睎|方炎知道丘胤明是混跡過江湖的人,,會動粗,,只能搖頭道:“厲害的樣子我實在作不出來。唉,,官不好當(dāng)啊,。”
這天過得順當(dāng)許多,。丘胤明將工作分門別類,,分派給手下的六個人,費神的自己攬下來,。幾個小官吏見他這樣,,也便不好意思借機脫逃,規(guī)規(guī)矩矩安坐在桌前,,果然成效很高,。丘胤明也擺出些好臉色,中午故意讓他們多閑聊了半個時辰,。
翰林院里每日如一,,半個多月過去,丘胤明從不和手下的人談笑,,早去晚歸,,專心公事,一絲不茍,。侍書與待詔親眼所見,,便不好意思再馬虎,另外四個文書自然也十分聽話,,都知道這位丘大人若板起臉來,,令人有種說不出的害怕。
手下的人調(diào)理好了,,手頭事務(wù)有條不紊,,日子漸漸清閑起來,丘胤明這才真的體會到翰林院的無聊,。朝廷里治理天下的事輪不到這里,,身在京城,老百姓的甘苦卻一點也插不上手,。
一日下午,,丘胤明將公務(wù)料理完后,便邀東方炎換上便服到鬧市中散步,。離日落尚有一個多時辰,,街上的生意正紅火。時下已是三月末,,滿街許多賣鮮花,,賣風(fēng)箏的,,花花綠綠讓人眼花繚亂。竹器店里新貨堆到門外,,鐵匠鋪中叮當(dāng)作響,。兩人步至熱鬧的十字街口,見一所酒樓門口不遠(yuǎn)處,,圍了好些人,,不時聽見起哄聲。兩人好奇,,便走上前去,。
人群當(dāng)中一名身披皮袍的西域人席地而坐,面前擺著十幾把雕刻精美的弓,,其中一把尤為出眾,,弓把上鑲有象牙,比其他幾把稍大些,,色澤烏青,。眾人起哄也正是由它而起,。原來許多人看中這把與眾不同的弓,,但舉起欲試卻拉不動。
西域人哈哈大笑:“京城這么大,,卻沒有勇士,,一把弓都拉不動?!辈环獾哪贻p人很多,,摩拳擦掌,不斷有人上前試弓,,沒一個人能拉滿,。
東方炎小聲對丘胤明道:“你去試試,他看不起我們,?!?p> 丘胤明搖搖頭道:“我又不玩射箭?!?p> 西域人嗓門大,,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忽然后面有人大聲喊著:“來,,來,,讓開!”眾人在五六名衣著鮮亮的小廝左右推擠之下讓出一條路來,,一位身著錦袍,,挎著弓箭的白面公子從一匹黃膘駿馬上躍下,,大搖大擺走到西域人跟前道:“老頭兒,這把弓不錯,,多少錢,?”
西域人抬頭打量了他一眼道:“拉滿弓,我送你,?!?p> 公子冷笑一聲:“什么弓我沒拉過?!币话涯眠^仔細(xì)玩賞,。
丘胤明悄悄向身旁的一名路人問道:“那是誰啊,?”
“他是前軍都督張軒的獨子,。”那人輕聲道,,“有名的驕縱,。”
只聽西域老頭道:“看沒用,,你拉,。”公子“哼”了一聲,,擺好架勢,,咬牙一拉,那弓真是硬得出奇,,公子皺著眉,,憋了一口氣,狠命地再拉,,怎么拉也只能將弓拉開一半,。西域老頭仰頭笑道:“拉不動,不要夸口,?!敝車习傩湛粗返摹?p> 公子漲紅了臉,,抬著下巴道:“臭老頭,,你從哪里跑到這兒來擾亂街市?”老頭兒一臉無辜攤開手道:“我,,生意人,,從火州來。”公子左右一瞧,,見眾人都在看他的笑話,,擰眉將弓向地下一擲,伸手把老頭兒揪了起來,,瞪眼道:“快滾,!不然我把你送官?!崩项^兒不服:“我有通關(guān)文書,,你不講道理!”公子猛地將老頭兒搡到地上,,一揮手:“來?。∷凸?!”
兩名小廝竄上前,,二話不說就要動手拿人。這時丘胤明看不過了,,一個箭步上前,,將小廝們扣住,正色道:“公子,,老人家沒罪,,再胡鬧,我不客氣,?!惫诱胍l(fā)作,但眼見被他扣住的小廝齜牙咧嘴,,周圍大膽的老百姓也開始三言兩語,另外幾個小廝正在朝他使眼色,。公子張嘴瞠目,,但光天化日之下為這種事放肆確有些丟臉,咬了咬牙,,一甩手臂道:“我們走,!”回身上馬帶著隨從飛馳而去,沿道百姓紛紛回避,。
老頭兒沒摔壞,,拉好袍子,對丘胤明道:“謝謝,,你,,好!”圍觀的人們眼見無事,,緩緩散去,,有人嘀咕道:“還好張家少爺要面子……”東方炎對丘胤明道:“我們快走吧,,萬一有人認(rèn)出你來可不好?!?p> 這時西域老頭兒說話了:“哎,,年輕人,你來,?!鼻鹭访骰仡^見老頭兒朝他笑,便道:“老人家有何事,?”老頭伸手從皮袋里頭撈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握弩機遞給他道:“送給你,。”
丘胤明推辭道:“舉手之勞,,你不用這么客氣,。”老頭嘿嘿一笑:“這個不貴,,送你玩,。”說罷將漂亮的弓裝進皮袋,,嘰里咕嚕不知講了些什么外國話,,又向丘胤明說了聲:“真主保佑你!”便搖搖擺擺走了,。丘胤明只好拿著那把弩機與東方炎一同離開了街口,。
老頭兒送的弩機確實不好看,黑炭一樣,,摸著又粗糙,。依東方炎的說法,那是賣不出去,,乘機送人,。兩人路經(jīng)鐵匠鋪門口,那鐵匠正坐在小矮凳上招攬生意,,見丘胤明拿著一把弩機,,便問:“公子,我這里有新打的上好箭頭,,要不要進來看看,?”東方炎對丘胤明道:“有了弩,順便也買兩支箭吧,?!辫F匠一聽,連忙附和著:“這位公子說得極是,兩位進來看看,?!鼻鹭访鬓植贿^,只得進去,。鋪子里各樣鐵器都有,,除了農(nóng)具,也有刀,,劍,,鐵錘之類,弩箭鑄得還挺好,,于是便買了十幾支,,順帶著還買了個箭壺。走出鋪子,,東方炎笑道:“這下可以去打獵了,。”
兩人一路往回,,丘胤明又在東方炎家里喝了兩杯茶方回到自己家,。柴管家見他拿著弩機背著箭壺,很是稀奇,,但沒問,。這些天來,柴管家發(fā)現(xiàn)他的新東家怎么看也不像個寒窗苦讀的儒士出身,,沒準(zhǔn)是個會功夫的,。天下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
入夜后,,宅子里靜悄悄的。丘胤明關(guān)上門,,練了幾路拳腳之后,,忽然想起西域老頭送的弩機。當(dāng)初跟著鐵巖的時候隨身常備弩箭,,如今卻是多年沒碰過了。今日西域老頭竟然送他一把,,勾起許多回憶,,于是進屋取出弩機,借著微光仔細(xì)審視了幾遍,,走至庭院中央立定,,將箭裝上,對準(zhǔn)房柱,扣下扳機,,錚亮的箭頭如同閃電般“嗒”地一聲響亮地扎入屋柱,,頃刻后只聽“啪,啪”兩聲,,好像木頭裂開的聲音,。丘胤明大吃一驚,跑上前一看,,箭頭已深深沒入柱中,,上下兩道裂痕豁然在目。試探著拔了一下,,箭紋絲不動,,他也不敢多用力,于是又步至庭中,,再取一箭,,對準(zhǔn)青石臺階一角。一聲碎響,,箭到石裂,,正中角落。他這才意識到,,那西域老頭是在糊弄他,。轉(zhuǎn)而細(xì)想,那老頭確實聰明,,若說這把弩機是個上品,,自己怎么會接受得這么爽快。得了把好弩,,可是柱子裂了,,臺階也破了,還得叫柴班來收拾,。丘胤明抱著弩機琢磨了一會兒,,走去拉開院門,大聲喊來柴管家,。
“來了——,,大人什么事?”柴管家應(yīng)聲即到,。
丘胤明未待他站穩(wěn)便道:“柴班,,你進來??匆娛裁丛谕忸^別亂說,?!?p> 柴管家發(fā)根一寒,跟在他后頭走進內(nèi)院,,見他手把弩機,,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腰上寬帶緊束,,不禁心中打鼓,,一聲不響走在后面。兩人來到屋前,,丘胤明若無其事地指著柱上的箭道:“你看,,這柱子裂了,明天叫工匠來,,看看能不能修好,。”
管家湊上前仔細(xì)一瞧,,唬得倒退兩步:“大人,,你叫我跟木匠怎么說呀?”
丘胤明想了想,,回到屋里拿著把匕首出來,,說道:“就說柱子裂了,修不好換一根,?!币粨]手將戳在柱面的半截箭齊根斬下,柱面依舊平整,。柴管家噓出一口冷氣,,只顧點頭。丘胤明又道:“臺階破了,,明天也補一補,。”
柴管家連連道:“是,,是,。”丘胤明走近柴管家身邊,,緩聲道:“我練武的事,,不許告訴別人?!辈窆芗乙娝囊浑p眼睛在暗夜里閃亮有神,,渾身一激靈,連忙說:“大人放心,,我哪里敢,。沒事我就先去了?!鼻鹭访鼽c點頭,,柴管家即刻一路小跑出了門。
從那天之后,,柴管家越發(fā)勤快,。丘胤明將西域老頭贈送的強弩掛在臥室墻上,便不再動它了,。
三五日過去,,一天午后,丘胤明安排手下抄寫日前從宮中下來皇帝批閱過的奏章,,自己與東方炎一同至翰林院書庫中閱讀,。自從公務(wù)清閑以來,兩人每天必同去讀書,。翰林院的藏書極為豐富,,有些珍本在別處根本看不到。
讀了一個多時辰,,丘胤明自回公務(wù)室中察看,,遠(yuǎn)遠(yuǎn)的就聽見房子里頭一片混亂,幾個小吏慌慌張張不知在說些什么,。他以為出了大事,,飛步走去奪門而入。四個文書見他進來,,便閉口不言了,,垂手低頭退至墻邊,待詔與侍書慌忙扔下手中的東西,。
丘胤明一看,,了不得,一只硯臺倒扣在桌上,,墨汁濺得到處都是,,幾十冊文本全部墨跡斑斑,待詔與侍書的衣服上也濺了不少,。丘胤明仔細(xì)再看,,事情大了,有十多本沾了墨的冊子正是明日一早要送往工部的批返奏折,。他拎起其中一本,,翻開看時,立即眉頭緊鎖,,好幾處皇帝的朱批都沾上了墨,,這若到了工部大臣手中,,這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全都難逃干系,。
他鎮(zhèn)靜了片刻,,環(huán)顧屋內(nèi)的六人道:“這是誰弄的?”四個文書不言語,,眼睛瞄著待詔與侍書,。侍書滿頭是汗,提起袖子掖了掖,,頓時成了大花臉,。丘胤明走上前去,盯著兩人問:“你們搞成這樣的,?”侍書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不是我。大,,大人,,這……”一邊面如土色的待詔見狀,低著腦袋小聲說道:“大人,,是,是我,,拿硯臺,,不小心,翻,,翻了,。”丘胤明一拍桌子,,筆硯都跳了起來,,六個人不寒而栗。
過了好一會兒,,丘胤明才說道:“知道嗎,?這事說大了就是欺君之罪。你們準(zhǔn)備如何,?”六人面面相覷,,一個文書終于忍不住了,哭喪著臉道:“大人,,你給想想辦法吧,。我們上有老下有小,擔(dān)當(dāng)不起??!”丘胤明沒說話,,低頭背著手在屋里轉(zhuǎn)了一會兒,忽然抬頭對六人道:“這樣吧,,你們現(xiàn)在全都回家,,這事我來辦?!绷艘汇叮瑧?zhàn)戰(zhàn)兢兢向外挪步子,。丘胤明催道:“快走,,明天早上再來。千萬別多嘴,,懂嗎,?”
待手下的人走光之后,丘胤明插上門坐在桌前,,將染了墨的朱批奏折全都整理出來,,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墨跡都不是很大,,或許還有補救之法,。他垂首苦思,紋絲不動地坐了半晌,,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有了主意。抽出一幅桌布,,將十幾本奏折包裹起來,,夾在腋下離開了翰林院。他并不馬上回家,,卻繞了遠(yuǎn)路至刑部門口徘徊了片刻方才慢慢走回家,,吃過晚飯便早早關(guān)門休息了。
天黑一個時辰以后,,丘胤明換上青衣,,推窗而出,越過后墻,,一路往刑部而去,,靠近刑部大院,路上的行人漸少,。刑部后頭乃是天牢,,向來有重兵把守,而前面的大堂待官員回家后便空無一人,,只有資料庫有人連夜看守,。他靠著刑部院墻緩步走向大門,,見門口只有四名兵丁持槍而立,放下心來,,一看左右無人,飛身躍入高墻,,幾步閃進大堂,。他夜闖刑部不為別的,只為弄些朱砂,。除了皇帝用朱筆,,京城里也只有刑部大堂用朱筆勾死囚。果然不出所料,,大堂正案上有一小盤朱砂,。他掏出一條絹子將小盤包上抓在手里,很快從側(cè)墻而出,,抄小路回到家里,。
第一次模仿他人的筆跡,卻偏是皇帝的朱批,,實在是無話可說,,只得自認(rèn)倒霉,誰讓他碰上這些不知好歹的手下,。他點上兩支大蠟燭,,攤開奏折,細(xì)細(xì)研究起皇帝的字跡,。聽說皇帝體弱多病,,果然筆鋒柔軟,不大容易摹仿,。他練習(xí)了好一會兒才敢用一支小筆沾上朱砂,,小心翼翼地將墨跡遮蓋的朱批描上。整夜挑燈伏案,,收工時外頭已敲了四更,,趕緊又去刑部將朱砂盤還回原處。
天亮之后,,他帶著奏折至翰林院,,侍書待詔與四名文書已在公務(wù)室中等候多時了??匆娗鹭访鲝淖啦及锶〕鲎蛉盏淖嗾?,六人面露驚恐,不敢說話。丘胤明猜出他們的心思,,便道:“一會兒工部的人來了,,在外頭看不見奏折,必上這里催,。到時候,,你們一個也不許講話?!绷它c頭,。
不出半個時辰,工部提取奏折的小吏腳步匆忙地跑進公務(wù)室來,,對丘胤明道:“編修大人,,前日下來的奏本可抄錄完了?上頭催得急呢,。”
丘胤明裝出一臉的歉意,,起身道:“奏本前日并未到此,,是昨日傍晚后送來的,你看,?!睆陌割^取過沾了墨的奏折遞與小吏,又道:“宮里頭不知是誰打翻了硯臺,,連朱批都沾了墨,。圣上真是勤政,親自改好后才送到這里,。我們方才抄錄完,,早飯還沒吃呢?!鼻鹭访饔^他臉色,,故意湊近很小聲地說:“依我看,圣上自己打翻了硯臺,?!?p> 小吏一聽,覺得此話在理,,為難道:“我回去怎么說,?”丘胤明一臉誠意道:“就照實回報,誰敢責(zé)備圣上,?”小吏想了想,,對他作禮道:“多謝大人,告辭?!笨觳匠鋈チ?。待小吏走遠(yuǎn),丘胤明回頭對莫名驚詫的六個人道:“沒事了,,各干各的吧,。”
幾日過去,,沒聽說那十幾本奏折出事,,丘胤明才安下心來,六個手下對他服服帖帖,,每天整理公文更是一絲不茍,,再沒人借機偷懶了。那待詔更是對他五體投地,,端茶送水,,鋪紙磨墨,隨叫即到,。
這時東方家派來的丫鬟傭人已到達(dá)京城,,東方炎的宅子里熱鬧起來,聽說不久后東方老爺子和東方麟,,攜同少夫人也要上京來,。人氣一旺,這片宅子鬧鬼的傳言也不再有人提起,。于是丘胤明讓柴管家去雇了幾名傭人,,每到晚間仍是一人獨在內(nèi)院。柴管家心知肚明,,一切料理得周到,。
丘胤明在翰林院小官中間口碑極好,待楚駿回京上任之后,,不出兩個月,,他便被提升為從五品侍讀,不再監(jiān)管抄錄等事,,難得起草一些供皇帝參考的文書,,有時隨翰林學(xué)士一同驅(qū)車往國子監(jiān)聽講。翰林老儒們迂腐不堪,,丘胤明平日里不愿與他們?yōu)槲?,便常在國史資料庫中翻閱新近收錄的各部奏本。疆土廣大,,各地良莠禍福形態(tài)萬千,,一言難盡,身處翰林院中,可望而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