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在那邊敘著衷情,這邊阮府也不甘落后,。
阮林不甘不愿,背著手滿臉郁氣的立在庭院里,。
他心中總有個結,故而總是不情愿見到發(fā)妻生的兩個孩子,。
而現(xiàn)在,,嫡長女第二日就要入宮了,以后很有可能一生都再見不到,。于情于理,,他也該來看看。
但其實若不是阮琝使了宮里派下來的教習嬤嬤,,親自往主屋親自里三催四請,,只怕阮林到最后,也未必肯來,。
此時他實在不愿進那熟悉的屋里與阮琝面對面坐著品茶敘情,,只背著手立在院里,,身形修長,,下巴上蓄幾縷的美髯隨風飄動。
他只著一襲文人青衫,,身材高大勻稱,,臉龐白凈,眉眼修長,。即使已到不惑之年,,他也依然是那樣的風姿迢迢,芝蘭玉樹,。
阮琝在屋門口仔細看著,,將他的一切映進了自己的眼睛,她心中不禁想,,四十還是如此的翩翩俊俏,,也無怪乎娘親當年對這個男人一見鐘情,自此念念不忘。那么多年始終癡心一片,,拿著這人施舍給的微光當作愛火,,奮不顧身的沖進去,將自己渾身上下都化作燈油兢兢業(yè)業(yè)熬枯了,,也未見得他有一絲顧憐,。
有這樣清雋的容顏,又才干家世俱佳的少年郎,,世間幾多呢,?
只是到底,有的人的性情模樣,,可能只是自己心中幻想出的影子,,如望見水中月,一切都是虛影,,從來就都不是真的,,更是萬萬當不得真的。
她慢慢的跨出去,,清清冷冷的開口:“父親就這樣站在屋外,?今日這樣大的風,您不畏冷嗎,?進屋去避一避吧,。”
阮林漠然答到:“不必了,,有什么話,,就在這里說吧。別慢慢吞吞的輾轉,,我還有公文沒有批完,。”
阮琝嘴角微挑,,輕輕嗤笑一聲,。這種行為本不應該出現(xiàn)在一個從小被教習詩書禮樂,女儀女則的大家閨秀的面上:
“您的公事總是那么繁忙,,是女兒無狀,,擾了您的清凈?!?p> 阮林深深皺起眉,,眼角含著鋒利的光,厭煩的瞟了她一眼,。
阮琝慢慢踱步,,走到他目前,,微微仰頭,臉上卻沒有絲毫孺慕之色,,反而目光清冷,,目光如刀。
阮林看著她這樣的表現(xiàn),,眼中已有厲色閃爍,,但阮琝毫無俱意的與他對視著,像是對峙,。
兩人不像是尋常父女相處的那種其樂融融,,反而是呈現(xiàn)一種劍拔弩張之勢。
太后派來的嬤嬤遠遠看著這場景,,心頭也忍不住一哆嗦,。
她臨行前已得吩咐,在阮家只管好好擺出教習嬤嬤的譜來,,不必讓著誰,。只需將阮才人好好護了,別叫人欺負了,。
她之前還想著,,阮家都是阮才人的親族,誰會不長眼睛欺負她呢,?
可她在阮家住了這些時日,,除了阮才人的祖母叮囑過一次,還有和她一起居住的親妹妹時時來陪伴,,滿府上下竟無一人來探訪,。
她心下就一直奇怪。而且更奇怪的是,,阮才人的親生父親——這位阮林阮大人,,有好女如此,卻也一直避而不見,。
直到她奉了命親自去三催四請,,這位才不情不愿來院中一會,,卻連屋門都不肯進,。她的心中才模模糊糊有了概念。
阮琝直視著阮林的眼睛,,肖像母親的眉眼一錯不錯的望著他,,那眼神,竟叫他依稀想起了李氏詰問他的眼神,。
他心下頓時一陣煩躁,,更冷了聲色:“你到底想說什么,?”
“您已經有五六年沒有好好看過女兒的樣子了,如今訣別,,還是不肯好好道別嗎,?”
阮琝面上神色淡淡,手指卻掩在寬大的袖中,,一寸一寸收緊,。都用力到關節(jié)發(fā)白,她還恍然不覺,,似一心一意要求個答案,。
聽到“訣別”這個詞,阮林的心不知為什么,,輕輕咯噔了一下,。
他的眉心微微動了動,深邃的眼眸很認真很認真的看了看阮琝,。
說不上原因的,,他沒來由很不喜歡“訣別”這個詞。
他雖對阮琝姐妹五六年來一直不聞不問,,總是避而不見,,權當她們不在眼前。
卻也并不希望這個詞,,出現(xiàn)在他們之間,。
他緊緊皺著眉,漂亮的眼睛嚴厲的瞇了起來:
“這種晦氣的話,,你也說的出來,?‘君子口不出惡言?!@些年的女先生,,都是白請了嗎!”
聽到此處,,阮琝輕輕笑了,,她一笑,如冰雪初融般美好,。阮林一愣,,卻沒看到她眼中的譏諷。
“女先生自是沒白請的,,只是大娘子‘特意’為我和妹妹請來的先生,,到底都教了些什么,您真的不清楚嗎,?”
她轉過身慢悠悠踱了幾步,,偏首問父親:“這么多年,,在您心中,有過一絲一毫對娘親和我們姐妹的愧疚嗎,?”她嘲弄的笑道,。
聽她提起逝去的李氏,阮林的臉色頓時很不好看,。
他黑著臉:
“我為何要對她有愧疚,?若你非要說虧欠,她沒能生下嫡子,,才是對我阮家的虧欠,。”
阮琝突然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一樣笑起來,。
她笑的簡直直不起腰,,連頭上的玉簪都險些滑落。她實在笑的太厲害了,,晶瑩的眼淚都從眼角滑落了,。
阮林在她的笑聲中,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要嬤嬤說,,倒說不上具體是個怎么難看法,只能從以往的記憶里面搜尋相似的場景:
——像被狠狠被勾起了什么陰私或者極隱秘的東西,,他現(xiàn)在的樣子活像只要發(fā)怒的的惡犬,!全身毛都炸起來了。
“父親,,娘她從來都不欠你什么,。”
“作為主母,,她替你謀劃前程,,端方持家;作為妻子,,她愛你敬你,,為你生兒育女。她從未有過一絲一毫虧欠你,?!?p> 她漸漸不笑了,表情逐漸變得悲哀又痛苦,。她眼珠浮起一片一片的血絲,,眼底血紅一片,,宛如妖鬼,。
阮林冷不丁看了,,心底都有些發(fā)怵。
“要說虧欠,,娘親唯一虧欠你的,,就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擋了您的貳心,!擋了您的綿綿情路?。 ?p> “可是……您不能和母親直說嗎,?縱然她會傷心,,也總比丟了命好!”
“父親,,您何必呢,?”
“何必為了掩蓋自己那見不得人的齷齪勾當和卑鄙心思,最后讓我娘落得個薄情相誤的慘淡下場,?!?p> “母親何辜啊,??。 ?p> 她簡直是在用嘶吼的聲音說出最后五個字,,宛如杜鵑啼血,,字字凄切。
“阮琝,!你瘋了嗎,!你犯了癔癥嗎,居然敢這樣質問你的生父,??。 ?p> 她的這些話,,像刀子一樣猛地刺進了阮林的心臟,。
他憤怒又心虛,像當眾被人赤裸裸的扒的一絲不掛的那種羞憤,。他高高的揚起手,,表情猙獰,作勢就要狠狠扇下去,。
嬤嬤見著不妙,,嚇得肝膽俱裂。若是阮才人在她的面前被毆打,她絕對會被罰沒進暴室的,!她慌慌張張的就想要奔上來阻攔,。
可阮林終究沒有揮下手掌。
阮琝赤紅著眼珠,,死死盯著他的眼睛,,背挺的那樣直,不閃不避,,眼中跳躍著火光——就像她娘知道真相時的樣子,。
他忽然就下不去手了。
他從不敢直視的心中那份隱秘愧疚,。此刻被阮琝,,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樣直白的揪出來拿唾罵。他竟恍然生出一種無力感,。
他灰敗著面孔,,轉身就要往出走。
“父親,!”阮琝凄厲的喊住他,,他步伐忍不住一頓——慢慢轉過身。
阮琝背對著他,,即便知曉父親的面目已有幾年,,她還是不想在最后一面,讓彼此記住這樣不堪的樣子,。
十歲之前,,父親風華霽月,她恭順淑良,。
她背著阮林,,努力咽下淚,想著,,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撕開了真面目,一個偽君子,,一個假淑媛,。
她背對著他,又輕輕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您心中,,究竟有沒有過母親,?”
阮林僵硬的站在那里,半晌沒有說話,。
阮琝聽不到回答,,她微弓了背,慢慢的,慢慢的用手捂住臉,。
嬤嬤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她消瘦的肩膀在微微顫動。也不知,,在這被遮擋的面容下,,是笑還是哭,?
阮琝心中凄涼,,又覺得這一切都嘲諷極了,她抖著身子,,眼角流下淚水,,嘴角努力翹起,又把脊背挺直——她絕不會,,在這樣的父親面前認輸,。
原來,薄幸之人,,始終薄幸,。
她娘一直以為,飛蛾撲火地愛著她父親,,用熾熱的溫度擁抱他,,便能將他的心暖熱了。
可是到頭換來的,,也只不過是冷冰冰的一捧黃土,。
很多年都沒有想通的事情,她在這時,,卻突然一下子都想通了,。她爹爹,原來從來都沒有愛過她的娘親,。
物傷其類,。
那自然也不會有多疼愛她們姐妹。
她母親以為年少情深,,傾心相許的故事,,原來徹頭徹尾,只是一場一廂情愿的戲折子,,是大夢一場,。
在那個人的眼里,在他的心里,,這個在母親心中有千斤重量的故事,,是可以那樣輕輕松松地一筆帶過,如同,只是輕輕翻過了一重薄薄的紗簾,。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ㄔ隆辉e,,莫放相思醒!”1
這是小時候,,她娘抱著她,,含笑說的詩句,說是她一直向往和希冀的日子,。
若是沒有嫁到阮府,,這樣的幸福本該實現(xiàn)啊,可惜……可惜……
她又笑開了,,笑的很傷心,。也不知究竟是在為誰不值。
阮琝慢慢的,,堅定的站直了身體,,她依舊是背對著阮林,面目冷肅,,一字一句如山石墜地:“父親,,下輩子,哪怕投身豕犬,,求遍諸神,,以魂靈慰養(yǎng)萬物!我也不愿再做您的女兒,?!?p> 阮林身軀狠狠一顫,頭顱一種極其似緩慢和僵硬的速度,,像轉動齒輪那樣一點一點咔哧咔哧的扭過去,。
他僵直著身子,簡直不可置信的看著阮琝,,好似根本就不認識她那樣,。他的手指僵硬的抬起,顫抖著指了阮琝半天,,磕磕巴巴的,,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嬤嬤,,我乏了,,送阮大人出去吧,。”阮琝頭也沒回,,徑直走向屋內,。
她脊背挺的筆直,清瘦的肩膀微微攏著,,發(fā)絲隨風飄揚,。阮林看不到的是,她一邊走著,,一邊拭去已經淌了一臉的淚,。
“不孝不順,悖逆之女,!李氏你看看,,這就是你生的好女兒,!”
阮林氣的再端不住那份沉穩(wěn)持重的皮相,,怒目圓睜,美髯紛亂,。
嬤嬤也驚詫于阮才人的忤逆之言,,膽戰(zhàn)心驚的將阮林請出小院。
她有心勸誡,,只是一回屋就看見阮琝傷心的側倚在高椅上,,掩面默默垂淚的樣子。
嬤嬤輕手輕腳進來,,立在一旁,,張了幾次口,卻連勸都不敢勸,。
她實在是不知,,這阮府緣何如此莫測詭異?
父親不像父親,,女兒不像女兒,,甚至這座寬敞的府邸,絲毫沒有家的樣子,,反而像一座囚籠……這一家人,,叫人百般摸不著頭腦。
阮琝終于暢暢快快的痛哭了一場,。
像要將這十五年困在阮府的時光一一祭奠,。
此去無歸,再不回頭,。
……………………………………
阮林僵硬的,,簡直不可思議的回到了正屋,。
那繼室朱氏溫弱的放下手中的書卷,緩步上來替他更衣,?!版贫缮裆秀保墒谴蠊媚锬沁叀泻尾煌讍??”
阮林不說話,,黑著一張臉,轉了幾個神色,,忽就站起身就將高幾上的梅瓶猛然揮到地上,。
“咣哴”一聲,青石地上多出了一片碎渣,。
朱氏被唬了一跳,,不知阮林做什么瘋樣。
但她跟了阮林這么多年,,熟知他的秉性,。知他輕易不會這樣怒形于色,尤其是當著她的面,。
所以如今氣勢洶洶,,那必是事出有因了。
她使了個眼色,,侍女領命,,沒敢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領著屋子里的侍人都出去候著了,。
朱氏輕輕走到阮林身邊,,伸出一只柔荑,順毛似的撫摸他的脊背:“二郎,,到底是怎么了,?”
阮林長袖微動,猛一回身,,將住她緊緊抱在懷里,,埋首在她頸間呼吸。
他的聲音焦急又擔憂:“蓁娘,,先前我本是想將阮琝和阮瑾嫁回老家,,遠遠的離了咱們。我每每看到她們,,總是會……”
朱蓁娘安撫性的輕輕拍了他兩下,。
“可臨到關頭,你卻改了主意,。勸我說,,還不如將她送進宮去,。既是遠遠看不見了,說不定,,以后也還能為三娘的前程好好謀劃一番,。”
“當時我也依了你,,想著也沒什么要緊的,。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六年前的事,,……太后竟然還記著!”
“你說什么,!”聽得此話,,朱蓁娘渾身一激靈,猛的抬頭不可置信的看向他的臉,。驚愕的,,連氣都喘不勻了。
她手臂顫抖著,,猛然握住阮林的手,。像是握住救命稻草那樣拼盡全力,,指節(jié)發(fā)白,。
她感到自己渾身僵硬,幾乎就要站不穩(wěn),。
“你當初不是說,,她,她……李氏對太后來說只是無關緊要的人嗎,?太后并不會耿耿于懷一輩子……所以我才托人找來了……”
阮林也一副追悔莫及的神色:“當時咱們想著她們忙著爭儲,,沒那么多精力插手咱們府中的私事,可沒想到今上登基后,,我的仕途一度受挫,,屢遭皇上打壓。功勞被奪,,宗族排擠……”
朱蓁娘心疼的撫上他的臉,,似乎一起回憶起了那段艱難的時光。
“咱們當時都以為太后只是一時憤懣,,宣泄怒火,,那是很正常的。熬過幾年就沒事了……”
“可是咱們低頭做人,,已經六年了??!……她怎么,還記著,?聽說這次選秀,,阮琝還是太后欽點留下的秀女……那阮琝要是進了宮……”
“現(xiàn)下可怎么辦是好?”朱蓁娘泣涕漣漣,,倚在阮林懷里,,淚濕青衫。手指還不安的攥著他的衣服,。
阮林頭疼地扶著額頭:“事已至此……再悔也來不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實在不行,,明天她入宮后,咱們把阮瑾從她外祖家?guī)Щ貋怼?p> 他垂了首,,艱難開口,,又憤怒出奇:“剛剛,在……在那個院子……她竟然說下輩子投生豕犬,,也不愿……在阮家,!忤逆之女!叛宗離族,!她簡直……她怎么敢,?!”
…………………………
正被他指責的“不孝女”阮琝,,正倚在院中,,閑閑吹著晚風。眉目清冷,,寒若霜雪,。
從來因被,薄情相誤,,誤得人來已怕,。那回時、有愿不昏沈,,甚近日,、依前又也。
你莫撋就,,偎隨人便,,卻騎墻兩下。自家懣,、都望有前程,,背地里,、莫教人咒罵。2
1選自清,,納蘭容若《生查子》
2選自宋·晁端禮的《鵲橋仙·從來因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