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傍晚,,承明宮燈火通明,。
側(cè)室的祁明軒里,,年輕的皇帝崔璮,正伏案批閱公文,。
紅色的朱砂墨被細(xì)軟的紫竹小狼毫筆輕輕沾取,,勾畫在淺黃色的奏章上,,提按頓挫,沉穩(wěn)有力,。
奏章上的小楷寫的極好,,從筆畫規(guī)律上看,,仿的是“梅妻鶴子”林逋的運筆神韻。
若叫善于鑒賞書法的人看了,必要大加贊嘆其用筆堅韌挺拔,,筆畫沉著穩(wěn)重,,一撇一捺都自有韻味,很值得收藏,。
可是若叫這呈上奏章的主人來說,,這朱砂小楷,,字字猶如催命符,橫在他的脖頸上,,叫他進(jìn)退維谷,,膽戰(zhàn)心驚,。
因為這是一道密折。
地方上的近臣用暗匣悄悄裝了,,八百里加急送上京的,。
中間不知跑死了多少匹好馬,累壞多少信使,,才將這道含了血淚的奏章凄楚艱辛的送來,。
能上這樣一道折子,,那必得是總督之職或皇上直轄的暗衛(wèi)才有此特權(quán),。
此時,,這道折子里,就藏了驚天的秘密,。
“淮水一帶……梅雨連綿,,終日不斷,江水水位不斷上漲,,河岸大堤被沖垮,,村寨傾頹,,無數(shù)田地被淹,。”
“幾州百姓流離失所,,饑餓交加,,眾多農(nóng)人賣兒賣女,,以換取微薄食物養(yǎng)活剩下的家人……”
“當(dāng)?shù)睾缽?,世家大族竟還聯(lián)通米行商販,哄抬糧價物價,!低價囤積高價售出,,以從中牟利,!”
“真是好貪婪的嘴臉!”
崔璮沉著臉,,將御筆一扔,,揮袖將桌上剩余奏章全部揮到地下,。
“這些……正經(jīng)呈上來的官面奏章怎么一字不說,!粉飾太平給誰看!”
“大堤三年前便已加固過,。但是國庫收支艱難,朕是開了私庫,,又東拼西湊了好大一筆銀子,!”
“才批過去加固堤壩的一筆巨款,轉(zhuǎn)頭不到兩年就被沖垮,!究竟是空做了功夫,?!還是被別有用心的人中飽了私囊?。,?!”
“百姓流離失所……江南大小官員都是做什么吃的,?!”
“各地政策全無,,宛如幼兒般束手無策,!官員怎的就不作為,!”
“減免賦稅、開倉放糧,、建設(shè)臨時民居,、勤加治水,倒是做一個?。,?!”
“還有更不怕死的,。餓殍遍地,,伏尸千里,世族豪強還趁亂兼并土地,,割據(jù)財產(chǎn),,怎么,是要聯(lián)合起來謀反嗎,?!”
無人敢回應(yīng)他,。
整座承明宮安靜的可怕,。
落針可聞。
“向大人,,皇上……這是怎么了,?”
端著侍寢牌子的敬事房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問,。
向恭瞪他一眼:“安生些,腦袋不想要了,?軍國大事,,豈是你能問的?先在外面站一站,,等皇上氣消些,,再端進(jìn)去?!?p> 太監(jiān)唯唯諾諾的應(yīng)下,。
里面的皇帝依然怒意滔天。
“左三,!帶著你的人手,,暗里去江南,。去搜尋當(dāng)?shù)毓賳T貪贓枉法和世族勾結(jié)的證據(jù),帶回來給朕,!,。”
一直在暗處候著的侍衛(wèi)首領(lǐng)抱拳領(lǐng)命,,轉(zhuǎn)身分派人手了,。
“真是荒唐!”
皇帝心中猶有怒氣,。
開國之時,,各地割據(jù),世族豪強皆握重財,,豢養(yǎng)私兵。一族之長在地方的威望和地位,,甚至要高于皇帝,。
劇烈的矛盾爆發(fā)于高祖登基后的第五年,那年正值朝堂危難,,邊關(guān)危機四伏,。
東胡虎視眈眈,盯著剛平定的中原,,看準(zhǔn)朝中百廢待興,,發(fā)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
在與東胡大戰(zhàn)時,,邊塞的大族李氏宗族見邊軍艱難,,便野心勃勃認(rèn)為其中有利可圖。
便在一天夜里,,帶著滿族養(yǎng)的私兵,乘夜起軍,,殺了邊關(guān)奮戰(zhàn)的諸將,,與東胡士兵里應(yīng)外合,一路向南殺進(jìn),。
幸虧,,當(dāng)時的朝廷官兵經(jīng)年征戰(zhàn),還都訓(xùn)練有素,。
這才將東胡大軍趕出中原,,重鎖邊關(guān)。
李氏一族被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天下震驚,。
高祖此后就下了鐵令。
各地宗族不可豢養(yǎng)私軍,,不可干涉官場,。
除舉仕的子弟外,與朝中任何官員頻繁往來,,都要按謀逆罪論處,。
本來世族們消停了幾十年。
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歷經(jīng)三朝,,那些世族們是越來越不安生。
尤其是崔璮登基前后,,明里暗里蠢蠢欲動……
崔璮捏緊拳頭,。
向恭小心翼翼送上一盅熱茶。
“皇上,,喝點茶吧,。”
崔璮臉色陰沉,,緩緩坐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閉上眼睛舒了口氣,,面色好轉(zhuǎn)一些:“這里面添了什么,?”
向恭覷著他的神色,知道是好些了,,便道:
“回皇上,,里面加了怡貴人專為您配的藥茶。主要有甘草,,秋菊等,,都是些溫補的東西?!?p> “怡貴人前幾日送來的,,說是近日春燥,皇上日夜操勞太過辛苦,?!?p> “這藥茶平日泡在茶盅里,給皇上抽空喝些能溫養(yǎng)身體,?!?p> “我后來也拿去,讓太醫(yī)院專門驗過了。說很是滋補身體,,順心養(yǎng)氣,,最適合皇上的體質(zhì)?!?p> 崔璮點頭,,眼中怒色稍退了些:“怡貴人有心了?!?p> 他拇指摩挲著龍椅的扶手:“她一向是很懂藥理的,。前些年也常常給朕做了藥膳調(diào)理身體?!?p> “只是……自半年前失了孩子,,她心中郁郁,身子拖拖拉拉的總不見好,。朕國事繁忙,,漸漸也總忘了她……唉?!?p> 他被勾起記憶,,難免上心些:“這些時日,她身子可好些了,?”
向恭笑瞇瞇地,,趕忙回道:“怡貴人身子已大好了。前些日子敬事房已將貴人的牌子重新抬上去了,?!?p> 崔璮點頭,略有思量:“朕記著,,怡貴人并非出身大族,?”
“是。怡貴人的父親只是正五品諫議大夫,,并未依附黨羽,,一向歸于清流?!?p> “未有黨羽,,一向清流?”崔璮心中動了一下,。
“朕也有些時日沒有見到她了。一會兒便去看看她,?!?p> “皇上,敬事房的人已經(jīng)在殿外候了半天了,您看……,?”
皇帝本想揮手讓敬事房退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他還是點頭:“讓他進(jìn)來吧,?!?p> 那太監(jiān)顫顫巍巍走進(jìn)來,將托盤呈到崔璮手前,。
崔璮隨手一摸——陸貴妃,!
江南的事,多半就是陸氏族人做了手筆在里面,,他剛派人出去調(diào)查,,這陸貴妃轉(zhuǎn)頭就將自己的手堂而皇之的伸向自己身邊!
他極力按壓住怒氣,,但聲音還是一下降到冰點:“怎么還會有陸貴妃,?!她不是已有三月的身孕了嗎,?敬事房是怎么當(dāng)差的,,一個個都老糊涂了不成?,!”
太監(jiān)撲通就跪倒了:“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奴才等的過失,,還請皇上消氣,!”
“朕問你話呢???!怎么還有陸貴妃的牌子,別打馬虎眼,!”
太監(jiān)抖如篩糠,,磕磕絆絆的回:“是奴才放牌子的時候沒看清……”
“沒看清?,!那你要眼睛有何用,?不若挖了,也省的惹朕煩憂,!”
皇帝已經(jīng)怒到了極點,。
在他的面前打這馬虎眼,打量他是傻子不成,?,!
“皇上饒命啊,,皇上……是,是……”太監(jiān)嚇壞了,,余光看見已經(jīng)準(zhǔn)備走上前的禁衛(wèi),,他渾身都嚇僵了。
只是收點錢的事,,他可不想把命都搭上啊,。
“是……是……”他努力壓下自己磕磕絆絆的牙關(guān),“是陸貴妃娘娘傳的話,,說她的牌子不用撤下去,,每日照常端上來就好?!?p> “朕竟不知道,,原來獨立后宮之外的敬事房,妃嬪都可以隨意插手了,??。 ?p> 皇上嘭的將茶盞重重扔到太監(jiān)腦袋邊,,熱茶湯和碎瓷渣濺了他一頭一臉,。
但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崔璮冷笑一聲,,猛然站起,,揚起衣袖將托盤里的牌子一個個干脆利落的翻起……
皇后,陸貴妃,,寧妃,,舒嬪。宜嬪,,怡貴人,,錦貴人,云美人,,宋貴人………………………………
果然,!十二只牌子,除了侯美人,,只只都沒有新納的嬪妃,!
“怎么,連朕剛納進(jìn)宮的妃嬪,,你們也做了手腳嗎,?!”
太監(jiān)大氣不敢喘:“回,,回皇上的話,,新晉的幾位小主,,除了阮寶林,侯寶林,,其他的……其他的牌子還沒趕出來?!?p> 崔璮已經(jīng)連冷笑都不掛了,,他單手抄起紅木托盤,連著上面的侍牌子劈頭蓋臉砸到太監(jiān)身上:
“這畢竟還是朕的后宮,!朕的皇位,!終究還不姓陸!”
太監(jiān)已經(jīng)徹底嚇懵了,。
他死死咬住舌頭,,防著自己暈過去。
但其實他清醒著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皇帝喘了兩口氣,,背過身去,目光陰沉的仿佛連綿陰雨的江南天穹,。
“向恭,,把他捂了嘴,拖出去,?!?p> “去和皇后知會一聲,撤了敬事房的領(lǐng)頭太監(jiān),,把和陸家有關(guān)系的管事都撤了,。好歹給朕的身邊留一片干干凈凈的地方!”
“還有,,陸貴妃近日身子不便,,既然連皇后,太后的問安都能告假,,那想必就更不必見駕了,。”
他怒聲斥完,,終究想到陸貴妃還懷著孩子,,厭煩中帶了幾分不忍心。
“讓太醫(yī)院那邊好好伺候著,,別讓胎兒有個閃失,。”
“還有,,傳給皇后一道詔令,,讓她整肅后宮風(fēng)氣,。近日,前朝紛亂,,后宮也都安安生生的,,別讓朕再頭疼了?!?p> 他來回踱了幾步,,聲音溫和了些:“去怡貴人那里坐一坐吧,朕想喝些她調(diào)配的清心茶,?!?p> “是?!?p> ………………………………
“怡貴人,,準(zhǔn)備接駕吧?;噬像R上就要到了,。奴才先一步過來通傳?!?p> 小太監(jiān)笑瞇瞇的,,囑咐怡貴人。
此時廳內(nèi),,卻還有一位在座呢,。
云美人眨巴著眼睛,捧了臉笑瞇瞇的:“瑩姐姐,,皇上要來了呢,。你可盼了不少日子,不打攪你了,,那我就先回偏殿啦,。”
怡貴人聽聞皇帝要來,,心中濃重的愁云好容易松快了些,。
她伸出指尖,輕輕點點她的鼻頭:“去吧,,睡前記得喝碗熱牛乳,,不許吃零嘴,省的積食,?!?p> 云美人點頭,握住她的手:“怎的這樣涼,。算啦,,我明日再來帶你活泛身子,。夜不多食我知道的,你快接駕去,?!?p> 她腳步輕快,唇邊挾笑,,連蹦帶跳的回到偏殿,。
整理衣衫和和妝容,又匆忙備好茶飲一應(yīng)事務(wù),。
沒半柱香的功夫,怡貴人就聽到外間珠簾攢動,,有穩(wěn)健的腳步聲向里傳來,。
她慢慢站起身,蓮步輕移,,立在門洞前,,迎上崔璮。
“皇上金安,?!?p> 膝蓋還沒完全彎下去,崔璮就已伸出胳膊扶住她,。
他換了個方向,,牽住怡貴人的小手,緩步走到榻前,,帶她坐在自己旁邊,。
“靜養(yǎng)了這些時日,身子可好些了,?”
怡貴人溫和笑道:“已經(jīng)將養(yǎng)的差不多了,,國事繁忙,還勞煩皇上關(guān)懷了,?!?p> 崔璮拍拍她的手,有些心疼:
“勞煩什么,,倒是你辛苦,。近段日子,總也不見你出來,?;屎笏齻冝k了宴飲,你也總是推脫,。朕有些時候沒見你了,?!?p> 他又皺起眉,仔細(xì)打量著她,,“是膳房飲食沒有上心嗎,?怎么竟還清瘦了這么多。入宮初長了的那些身量,,怎的還清減回去了,?”
怡貴人溫柔的替崔璮整了整衣袖,聲音沒有半分著急:“臣妾喜靜,,不愛隨意走動,。前段時日……失了孩子,傷了心神,。宮中還有有孕的嬪妃呢,,她們懷胎辛苦,延育皇家血脈勞苦功高,,臣妾不想將晦氣帶給她們,。”
她輕輕牽住皇帝的衣袖,,又說:“皇上也別憂心,,膳房沒有虧了臣妾。是臣妾自己,,總覺得身上倦怠,,沒什么胃口?!?p> “唉,。”聽她這樣說,,崔璮又幾分心疼,,他眉心攢成一個小疙瘩,眼睛也帶上了幾分慍色:“那就沒有法子了,?太醫(yī)院來瞧過沒有,?好好的人,這么消瘦下去,,可要將身子熬壞了,。”
怡貴人淺笑:“皇上別急,。為著臣妾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惹的您這樣,臣妾該自責(zé)了??傆蟹ㄗ拥?。這不,云妹妹來了,。您是知道的,,她‘嘴上功夫’了得,待字閨中時,,就喜歡搜羅吃食的來填肚皮,。”
“她與臣妾交好,,更憐惜著臣妾,,便總過來,陪著臣妾一起用膳,。她吃飯那樣香甜,,旁人看著她吃的開懷,嘴上也好奇是什么味道,。心中意動,故而每次她在,,臣妾也能多進(jìn)一些,。”
崔璮點點頭,。
去年年中,,怡貴人有孕。
這本該是一件大喜事,。
可是在生產(chǎn)的時候,,她的孩子沒能平安誕下。
怡貴人拼盡全力生出孩子,,送到穩(wěn)婆手上,,等她將嬰兒擦拭干凈,拍打啼哭出聲,。
可是穩(wěn)婆怎樣都打不出聲音來,。
她心中發(fā)慌,仔細(xì)檢查……嬰兒已經(jīng)是沒氣了,。
是個皇子,。
這孩子在兄弟姐妹中的排行,應(yīng)是第七個,,五皇子,。
可惜。
皇帝子嗣不豐,。
這孩子若是能平安長大,,怡貴人在后宮便能安然立足了,。
她的父族和母族,也能與有榮焉,,一齊得到封賞和提拔,。
只是一切隨著孩子的夭折都為虛有了。
……
在生產(chǎn)后聞此噩耗,,怡貴人傷心欲絕,,當(dāng)場昏了過去。
醒來后,,她神思恍惚,,時常垂淚。
太醫(yī)說,,她是過于傷心耗神,,并著,也傷了身體的根基,。
崔璮知她心中隱痛,,將她摟在懷中,輕聲安慰,。
只是他心中想的又是另一樁心思——怡貴人說,,幼兒夭折,她怕身上帶有晦氣,,會沖撞有孕的嬪妃,。
宮中現(xiàn)如今有孕的嬪妃……只有陸貴妃一個。
怡貴人是如此識大局,,為著他著想,,怕沖撞了陸貴妃肚子里的孩子,便索性連門都不愿出,。
明明自己也剛失了孩子,。
懂事的他都忍不住心疼。
可陸貴妃呢,?
她已經(jīng)懷了孩子了,,且已經(jīng)誕下長女。
得償心愿,,更得償了陸氏的野心,!
可她卻始終不安心養(yǎng)胎,反而時常挑釁皇后,,為難妃嬪,,甚至懷了身子都收買敬事房讓其不撤牌子。
野心勃勃!
她父族在前朝興風(fēng)作浪,,她自己則攪的后宮不得安寧,!
他記得,陸氏一族,,雖發(fā)家旺族于北地,,究其宗族根基,卻盤踞在淮南一帶,。
現(xiàn)在朝中活躍的,,是陸氏的旁支。
其主支,,還扎根在淮南一帶,,與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
那……這次水災(zāi)堤壩沖毀一事……
數(shù)位官吏貪贓,,眾多豪紳斂財,,這其中會不會也有陸氏的手筆?
不,。
不是會不會,。
是一定有。
怡貴人看不見,,崔璮沒挨著自己的另一只手掩在袖中,,寸寸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