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酉時,，客館的大廳已經(jīng)冷清，打雜的嘍啰們在門口支起五口大鍋,，慢慢燒著水,。不多時,，曹正帶著四五名嘍啰挑著擔(dān)過來,，擔(dān)里都是剔剁好的牛肉。打雜的嘍啰忙過去接了,，一個打雜的笑道：“曹大哥怎么親自過來,？”
曹正罵道：“上次好好一個豬頭讓你們燉得沒了嚼頭，牛肉又柴得嚼不動,。今晚上老子親手來教教你這些不成器的東西,?！?p> 幾個打雜的都笑著答應(yīng)了，便忙活開了,。曹正沖其中一個道：“老九,，上次是你掌得勺，是不是沒用涼水激牛肉,？”
那個老九笑道：“激了,。”
曹正抬腿就踢了他一腳,，罵道：“還敢犟嘴,。”他想了一下,，又道：“那就是沒放硝,。我說了多少次，燉牛肉要放酒放醋放硝,，你是不是沒放硝,？”
老九只嘿嘿笑，曹正大聲道：“跟老子好好學(xué)學(xué)手藝,，在東京城誰不知道我操刀鬼,？”
說話之間，幾口大鍋的水已經(jīng)上下翻騰,，曹正吩咐道：“加料包,。”一個嘍啰把手上五六包料包放進鍋里,。
曹正又吩咐道：“別閑著,，舀舀白沫。一會火小點,，慢慢燉,。這次要是差了，我剝你們的皮,?！彼愿肋@個訓(xùn)斥那個,，十分蠻橫。
過了一會,，他問那老九：“酒給我備好了嗎？”
老九忙道：“早備好了,，在里——”
曹正打斷他道：“忙去吧,，我進去歇歇,。”說著便進了店內(nèi),，卻推開馮駿的房門。
入門休問榮枯事,，但看容顏便得知。曹正見劉唐和馮駿二人都是雙眉緊皺,，滿臉疲憊，知道事情不順,。劉唐和馮駿一連兩天跑了梁上多處，又困又乏,，見曹正進來,，劉唐指著椅子示意曹正坐下,。
曹正咧嘴笑道：“才兩天,，怎么斗雞就成了閹雞？”
劉唐把一碗酒一口飲完,，把碗扔到桌上，抹著嘴道：“不查還覺得有頭緒,，怎么越查反越?jīng)]頭緒了?！?p> 馮駿臉上漸漸恢復(fù)了顏色，道：“頭緒我們正好理一理,，無外乎疑犯,、物證,、人證。現(xiàn)今瞄上的這幾個疑犯,，曹兄，你說說看,，誰嫌疑最大？”
曹正道：“空口白牙亂猜,，只會招禍?！?p> 馮駿滿不在乎地說道：“關(guān)上門又怕什么？”
曹正想了想,，道：“我看是楊志。他一心只想當(dāng)官光宗耀祖,，哪里還講義氣,。晁天王當(dāng)年劫了他護送的生辰綱,，害他走投無路,。當(dāng)時他正巧碰著了我,，那真是萬念俱灰,，對晁天王怎能不恨？”
劉唐卻道：“楊志其實倒是條漢子,，要我說，朱仝這人才是心里藏奸,。他肯定怕晁天王掃平了曾頭市，重振旗鼓,，和那些背叛他的人算賬。”
馮駿道：“朱仝確實是個人物,。今天盤問，他不動聲色,，有問有答，絲毫不亂,。“
曹正道：“馮都頭查了這兩天,，你看兇手是誰？”
馮駿沉吟道：“楊志有恨,，朱仝有怕，那花榮呢,？這種事不做則已做則徹底，絕不容失手,，花榮的箭法最靠得住,。”
曹正道：“至于花榮,，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最擁戴宋公明哥哥,。一山不容二虎，晁天王和宋公明哥哥很難相處,，這花榮下手也有可能?！?p> 劉唐有些煩躁，拍著桌子說道:“我看解珍也很可疑,，可我們沒有憑據(jù),，他們自己不會承認,。”
馮駿卻慢條斯理地說道：“這便需要人證物證,。人證嘛,，眼下看有點大海撈針，毫無頭緒,。而唯一的物證，就是這支毒箭,，只能讓這支毒箭說話了?！?p> 曹正問道：“從這支毒箭能看出什么呢,？”
馮駿道：“我有個疑問一直想不清楚,，兇手為何要用史文恭的箭呢,？他隨便用一支箭，豈不更好,，反正大伙以為是曾頭市的人射死的，何必誣陷史文恭呢,？”
劉唐插話道：“我記得上次你說過，那支箭確實是史文恭的,，不可能仿造?！?p> “對,，這箭頗有來歷,。我雖和史文恭不熟,，但聽他的朋友說起此箭。”馮駿非?？隙ǖ卣f道，“史文恭以前押鏢,，救過一個契丹人，那個契丹人把自己珍藏的十支箭刻了史文恭的名字贈給他,。好弓難得，好箭更難得,。這十支箭箭桿用是遼東上等樺木，非常直挺不走形,。箭鏃是精鋼打造,，箭羽用的長白山金雕的雕翎,。因此要在中原地區(qū)仿造此箭,，千難萬難。史文恭曾丟失了兩支箭,，一次是過邊境遇到西夏人搶掠，他一箭射死西夏兵首領(lǐng)卻沒機會去取箭,。另一次在延安府走鏢，半夜遇到一名江洋大盜劫鏢,，他射中江洋大盜腿上卻讓他騎馬逃了。從此之后他更舍不得用他的那幾支箭了,。”
曹正道：“晁天王供桌上的那支箭確是好箭,。我在東京時到過朝廷的弓弩院，也沒見過這么好的箭,?！?p> 馮駿忽然問道：“捉住史文恭后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剩下的箭呢,？”
“全都燒了?！辈苷芸隙ǖ卣f，“當(dāng)時在忠義堂把史文恭剖腹剜心后,，然后把他尸體扔到外面的木柴上架火燒了。呂方把史文恭騎的那匹夜照獅子馬身上的馬鞍,、轡頭,、連箭壺帶箭都扔進火里?！?p> 馮駿很惋惜地搖了搖頭，道：“我還有個疑問,，那支箭上凃的是什么毒,？”
他看劉唐，劉唐好生慚愧,，因為他竟然也不知道,。
馮駿道：“你說一下晁天王中毒箭的癥候?！?p> 劉唐道：“中箭當(dāng)時，我們把晁天王扶上馬,，他神志還清醒。等我們回了營,，已經(jīng)是中箭有兩個時辰了吧，晁天王面色黑紫,，手腳不能動彈,，張嘴想說話卻出不了聲。我們幾個人把他護送回山寨,，沿途水米不進，渾身浮腫,。到了山寨，當(dāng)時沒有好郎中,，只把一些清毒的湯藥灌了,。臨終時倒能說話,，但聽聲音就知道，氣力很微弱了,。”
劉唐和曹正對毒藥都不精通,，馮駿略知一二,，卻也難以判斷,。三人胡亂猜了一氣，劉唐忽然道：“放著安道全不問,，我們自己亂猜什么？”
曹正卻非常謹慎,，道：“我們?nèi)魡柊驳廊?，怕他不敢說,？”
劉唐很有把握，道：“我誘他來東關(guān),，旁敲側(cè)擊問他?！?p> “這時候,，人人對你們跟躲瘟神的一樣,。”
劉唐笑道：“好說,，我裝病讓他來瞧病不就行了,。”
“他神醫(yī)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裝病如何瞞得了他？”
劉唐很有把握地說道：“這有何難,？假戲也得真做。我最怕吃螃蟹,，一吃準上吐下瀉,，明天我吃上兩只不就行了,。”
原來梁山泊盛產(chǎn)魚蝦蟹鱉,，味道鮮美,，可是劉唐自家體質(zhì)不同，吃了兩次都是上吐下瀉,，好不難受。如今正值八月末,，秋風(fēng)涼爽,，是螃蟹肥美的好季節(jié),，可是劉唐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大快朵頤，自己碰都不敢碰,。
三人又商議了一會，酒喝了不少,，曹正道：“你們歇息吧?！弊约撼鰜?，又和外面打雜的嘍啰說笑去了,。
馮駿躺下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他索性爬起來穿上了衣服，坐到窗前的椅子上,。殘月如鉤，清冷的月光讓他頭腦更加敏銳,，他需要把這幾天的所見所聞所想好好整理一下頭緒。
小李廣花榮是他們第一個拜訪的人,。馮駿默默想著從劉唐那里收集到的花榮底細：
花榮本是青州府清風(fēng)寨知寨。政和二年初,，當(dāng)時還是逃犯的宋江到清風(fēng)寨投奔花榮。
因為清風(fēng)寨的文知寨劉高捉了宋江,，花榮便強行去救,，結(jié)果事情越惹越大,，花榮徹底與青州府鬧翻，最后宋江牽線讓花榮一伙投奔了梁山,。
器宇軒昂的花榮臉上總是帶著笑意，讓人一見如故,，可是馮駿分明從他的笑意中讀出了鄙夷和不屑。
馮駿很好奇這位神箭無雙的清風(fēng)寨知寨為何為救宋江,，不顧身家性命。他曾問花榮：“花頭領(lǐng)是如何結(jié)識宋寨主的,？”
花榮聽后神色略有激動，道：“我少年時爭勇好斗,，一次途經(jīng)鄆城，與十幾個潑皮起了糾紛。宋公明哥哥把潑皮勸走,，請我喝酒,，告誡我男兒要有抱負,，當(dāng)如韓信祖逖，莫要為了閑氣斗毆,，這讓我又慚愧又佩服。與哥哥結(jié)交日子越久,，越是敬服他的為人，因此花某發(fā)誓終身追隨,。”
天上的云彩遮住了月光,，房間變得漆黑,，但是花榮那張英俊而傲氣的臉孔卻似乎就在馮駿眼前,，馮駿暗暗給他下了判詞，“這是一個有志向,、有忠心的人。他心高氣傲,，卻對宋江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了宋江他竟然肯舍棄身家前程,?！?p> 神行太保戴宗是第二個拜訪的人。
戴宗是江州人,，其他本領(lǐng)沒有，卻有法術(shù)能日行八百里,。他曾在江州府擔(dān)任兩牢節(jié)級，政和二年宋江被發(fā)配江州,，多得他看護,。
宋江在潯陽樓題寫了反詩，戴宗到梁山千里傳信,，好友吳用設(shè)計偽造了蔡京的書信，反被江州知府蔡九和通判黃文炳發(fā)覺,，一并判了死刑,。多虧梁山好漢千里趕來劫法場,，才在劊子手的刀下救出宋江和戴宗。
身材瘦長的戴宗,，穿著一身灰布衣裳，面色謙和,，絲毫看不出任何的出奇之處。
馮駿問他到曾頭市打探時中間可否回過梁山,，戴宗自然胸有成竹：“回去過。我當(dāng)時奉命在曾頭市周圍刺探,，可惜一無所獲,。九日深夜我聽到曾頭市人嚷馬嘶,，第二天一早獲悉山寨人馬遭遇了曾頭市埋伏，晁天王也受了傷,。我忙回山報信，問宋公明哥哥如何處置,，哥哥讓我回去知會林頭領(lǐng)他們速速撤兵?！?p> 戴宗十分好相處,，問他話時坦然對答,，不問他時便一言不發(fā)。
“他是宋江的心腹，是吳用的老友,，梁山機密之事多是他從中通風(fēng)報信。唯其如此,，他一定是最難攻克的一環(huán)?！榜T駿對戴宗作出了判斷。
青面獸楊志是第三個拜訪的人,。
楊志出身名門，可惜家道沒落,。曾考中武舉成為殿司制使,，因護送花石綱時翻船只好避罪流落關(guān)西,。崇年二年皇帝初謁崇寧宮時大赦天下，才免了罪,。
后來楊志從關(guān)西帶著一擔(dān)財物回京，途經(jīng)梁山時,，正好遇到投奔梁山的林沖，兩人還大戰(zhàn)一番,。
楊志到了東京謀官不成卻花光了錢財，到街頭賣刀受到潑皮牛二的欺辱,，楊志一怒之下殺了牛二,，被刺配大名府,。
大名府留守梁中書啟用他押運生辰綱，結(jié)果又被晁蓋、吳用,、劉唐他們劫了去,。楊志萬般無奈,，只好到二龍山做了強盜，后來又并入梁山,。
楊志因為面上有塊青斑，不著盔甲時總戴著氈笠,，頭微微低著看不清表情,。
楊志無疑是梁山少數(shù)與晁蓋有冤仇的人,，生辰綱被劫，完全斷送了他本就薄如春冰的仕途,。馮駿直截了當(dāng)問楊志恨不恨晁蓋，楊志惱怒地抬起頭,，面色紫漲，道：“恨,。我怎能不恨？家族之中都指望我重振門楣,，最后卻是我躲在山上當(dāng)強盜,。我想報效朝廷,，一刀一槍沙場立功，可是這些年我做的就是押送花石綱,、押送生辰綱。便是這些差事,，還次次都出了差漏。你說我該恨誰呢,？你是不是該恨老天無眼？”
這番話讓站在一旁的劉唐頗有些手足無措之感,。
“楊志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黑暗中，馮駿閉上了眼睛,，暗暗揣測，“他能屈能伸,，晁蓋他們劫生辰綱斷了他的前途，他卻能忍辱負重加入梁山,，這樣的人實在可怕,?！?p> 馮駿把目光望向窗外，開始仔細回想與朱仝見面的場景,。美髯公朱仝是第四個拜訪的人，他和插翅虎雷橫把守南路第三個關(guān)口,。
朱仝是鄆城人，做過鄆城的都頭和當(dāng)牢節(jié)級,，與晁蓋、宋江是同鄉(xiāng)也是至交,，更對他們有救命之恩。
晁蓋劫生辰綱事發(fā),，朱仝被命令去捉拿,，他卻暗中掩護晁蓋逃走,。
宋江殺死閻婆惜被通緝，朱仝奉命去搜捕,，卻虛張聲勢，暗地里囑咐宋江及早潛逃,。
好友雷橫惹了人命官司，朱仝仗義私縱了雷橫,，而自己卻被流放到滄州,。政和五年,，發(fā)配在滄州的朱仝被吳用設(shè)計逼上了梁山,。
見到朱仝時他正和雷橫商議事情,，劉唐和馮駿說明來意，雷橫惱怒的甩手走開,，朱仝卻若無其事地請兩人坐下,。朱仝相貌堂堂，細長的眼睛,、紅黑的臉膛,，讓人覺得豪爽果決，又心思細密,。
馮駿很直接問他：“倘若晁天王從曾頭市得勝回來,，朱頭領(lǐng)會不會擔(dān)心他視你為異己而打壓報復(fù)呢？”
朱仝坦然搖搖頭道：“我與晁天王當(dāng)時是有些誤會,。他曾問我山寨的前程,，我說長久之計唯有招安，他當(dāng)時很惱怒,，和我爭執(zhí)起來,。自此以后，他與我日漸疏遠,。不過晁天王雖經(jīng)常意氣用事,，卻頗有胸懷。再者,，我與他相交十幾年,，他也素知我朱仝的為人?！?p> 朱仝與馮駿可謂同行,，以前他也經(jīng)常盤查別人，因此對馮駿的問詢應(yīng)對有度,，絲毫不亂,。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每一句話都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是心地光明還是大偽似真？馮駿反復(fù)揣測也無法分辨,。
此時梆子聲敲過三更,，馮駿已經(jīng)有些困意，他努力使自己清醒,，回想拜訪的最后一個人——雙頭蛇解珍,。
解珍把守南路第一關(guān),，馮駿上山時就和他打過照面。
解珍,、解寶兄弟投奔梁山之前都是登州的獵戶,。
當(dāng)初兄弟二人用臥弓射殺了一頭猛虎，反被本地的毛太公父子賴去,，并陷害他兄弟二人入獄,，還要結(jié)果他們性命。多虧鐵叫子樂和,、母大蟲顧大嫂聯(lián)合孫立,、孫新兄弟，慨然劫獄,，救出兩人,。政和四年，大伙一起投奔了梁山,。
解珍,、解寶到梁山后頗受宋江抬舉，兄弟二人外出打仗也分外拼命,，現(xiàn)今與劉唐同屬步軍十頭領(lǐng),。
遇到解珍時，他正帶著嘍啰巡山歸來,，三人便站在一塊平地處談起話,。
馮駿從解珍身上依然能看到獵戶的氣質(zhì)，粗獷而敏銳,，雙眼精光四射,，似乎隨時準備如豹子般一躍而上，擇人而噬,。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難免有壓力,，總擔(dān)心不小心一句話觸怒了他便會拂袖而去，可是馮駿在問了幾個問題之后便覺出這是個外粗內(nèi)細的人,。
馮駿忽然問道：“你深得宋寨主的器重,，倘若宋寨主讓你刺殺晁天王你會去嗎？”
劉唐都對這個問題吃了一驚,，解珍哈哈大笑,，雙眼逼視著馮駿：“我當(dāng)然會去，不過宋公明哥哥從沒讓我干這種不義之事,?！?p> 解珍說完便氣呼呼轉(zhuǎn)身而去，這場問話便也結(jié)束了,。
“可是兇手到底是誰呢,？”馮駿已經(jīng)想的頭腦欲裂,，他躺倒床上，不多時,，就響起了呼呼的鼻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