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時,。

　　當(dāng)飄香院內(nèi)的歡場成了不夜天，南京秦淮兩岸以外的其他地方卻陷入死一樣的沉寂,。

　　當(dāng)或明或暗的燈光從大大小小的院落內(nèi)熄滅,，只剩下門口石獅上兩個大紅燈籠還在掙扎著不被夜色吞沒。

　　在這個時間點打著燈籠還在大街上溜達(dá)的除了打更的更夫,，剩下的便是五城兵馬司的巡卒,。

　　而沒打燈籠也在大街上溜達(dá)的，除了巡城御史手下密探,，錦衣衛(wèi),，東廠番子，剩下的便是各路牛鬼蛇神,。

　　一陣寒風(fēng)刮過,，讓街上本就稀薄的煙火味兒又淡了幾分，而此時從那街道盡頭顯露出來黑黝黝的城門洞子,，像極了即將開啟的鬼關(guān),。

　　距飄香院不遠(yuǎn)處，正有兩道黑影往摘月臺方向極速掠近,，飛檐走壁如履平地,，絲毫不受屋頂霜雪影響。

　　兩人皆是身形矯健之輩,，可細(xì)看之下又有區(qū)別,。前面那人在房頂上如蜻蜓點水一躍數(shù)丈,，后面那人似靈猿過澗，迅疾如風(fēng),。

　　幾個彈指,，兩人就一前一后順著房櫞爬上了摘月臺。

　　此時的洪五正坐靠在月臺漢白玉雕欄上,，輕輕搖晃著手中酒壺,，目光所及是楊華那燈光熄滅的小院。

　　從始至終都沒有對突然出現(xiàn)在身前的這兩位“不速之客”感到任何驚訝,。

　　皆因他對這兩人再熟悉不過,。

　　率先到達(dá)月臺那人叫姜信，刀削臉,，目光銳利,，身材精悍，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主,。

　　至于后面那人名叫許源,，國字臉,，高大魁梧,。兩顆眸子雖然同樣如鷹似虎，可給人的感覺就要好上很多,。

　　不出洪五所料,，那姜信剛在月臺上立身站定，立刻就抱起膀子好整以暇的揶揄起后面慢了半拍的許源來：“哎,，我怎么又贏了,，我說老三你就不能讓我嘗試一下失敗得滋味嗎？嘖嘖……只差一點,，明明只差一點……,！”

　　顯然之前來摘月臺的路上兩人有過一場競逐，并且這不是第一次,。

　　別看姜信一臉痛心疾首看似在為許源惋惜,，可越這樣，就越讓人有一種想要揍扁他的沖動,。

　　不過登上月臺后,，許源出人意料并沒有動手，甚至沒有開口反駁,，而是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站立,。

　　因為他知道,，這是對付姜信那張損嘴最好的方法,！

　　還有一個原因，他之前動過手,，但打不過……

　　至于動口……算了還是動手吧,！

　　洪五瞧了一眼這兩個跟隨自己多年，一點不像手下的手下,，一個呆得像根木頭,，一個憑欄望坐翹起二郎腿比他還大爺！

　　說實話對于這兩個勾心斗角的手下洪五也很頭疼,，可飄香院的大事小事又離不開他們,，更重要的是真要離開了他們洪五就再也不能陪著楊華逍遙自在，聽書看戲了,！

　　想到這里,，洪五正了正臉色,，給姜信一個警告的眼神后開口道：“說正事,！”

　　姜信頓時噤若寒蟬，動作收斂不少,，但還是壯著膽子搶先回到：“打聽清楚了,，那幾個冒充飛哥的李鬼果然有問題,，不過卻不是沖著咱們飄香院來的！”

　　他口中的飛哥當(dāng)然是指真正的飛天豹李飛了,，旁人或許不知道飛天豹的底細(xì),，姜信卻清楚這李飛和洪五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嗯,！”洪武點了點頭,，對姜信的話似乎并不感到驚訝。

　　所謂的李鬼當(dāng)然是下午那幾個自稱飛天豹的劫匪,，當(dāng)時一過招洪五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里面好幾人出招剛猛狠辣，招招都是一擊必殺的路數(shù),，一看就是戰(zhàn)陣上廝殺過的角色,。

　　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去做地痞？

　　洪五平時雖然不著調(diào),，但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不然也不能在南京這樣龍盤虎踞的地方坐鎮(zhèn)飄香院這么些年。

　　真以為他是個只會吹牛打屁的酒鬼,？

　　開始他也以為是官府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身份,，可一想就派這么幾個歪瓜裂棗來試探，也太沒誠意了吧？

　　越想越不對勁,，覺得這里面另有文章,！

　　一回到飄香院洪五就讓手下暗中去查這件事，所以有了現(xiàn)在這樣一幕,。

　　在洪五饒有興致的目光中,，姜信將自己探來的情報原原本本陳述上來：“我找到大飛哥手下一個堂主，只是告訴他有人冒充飛豹幫的人,，就把這幾個小崽子糾了出來,，原來就躲在來福客棧,！”

　　“那來?？蜅５恼乒褚宦犎巧狭孙w豹幫，頓時嚇得屁股尿流主動將這伙人的來歷都交代了,！說這伙人到城里已經(jīng)兩個多月,，據(jù)說是要找一個書生和孩子！”

　　“這還是店里的伙計無意間聽到的,，就因為這事那伙人還教訓(xùn)了伙計一頓,，老掌柜氣不過就都講了出來。能打聽到的就這么多了,，至于那書生和孩子的身份屬下還沒打聽出來,！”

　　說到這里姜信看了一眼洪五那陰晴不定的臉色，猶豫一下又補充道：“不過我已經(jīng)吩咐猴子帶人在那里盯著,，一有風(fēng)吹草動立刻回報,！”

　　洪五點點頭：“做得不錯,！”

　　說實話在不驚動那伙李鬼的情況下能打聽出這么多,，其實已經(jīng)出乎洪五預(yù)料。料那老掌柜也不敢去通風(fēng)報信,，況且就算走漏了風(fēng)聲也有猴子在那里盯著,，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不過洪五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倒不是老掌柜會不會報信,，而是那書生和孩子的身份,，又聯(lián)想到下午在淮河畔大柳樹下發(fā)生的事情。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閃過,，這些人要找得不會就是柳麻子父子吧,？

　　就在洪五陷入沉思，姜信為自己再次搶到先機而一臉得意之時,，許源突然開口道：“大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對于這個向來木納的悶罐子突然開口說話,，兩人皆是十分驚訝,。

　　洪五語重心長道：“小許，你我兄弟之間還有什么不能講的,？

　　許源臉色凝重道：“還記得去年的大將軍案嗎,？”

　　洪五先是一愣，而后悚然一驚,，目光灼灼盯著大漢的臉龐,，“你是說……？”

　　許源點點頭,，剛準(zhǔn)備順著洪五的話說下去,，卻被一個聲音打斷。

　　“大哥,，三弟去年薩爾滸之戰(zhàn),，大明數(shù)十萬邊關(guān)精銳盡喪野豬皮之手，要我說那統(tǒng)兵的大帥當(dāng)真就是個酒囊飯袋,！”

　　本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誰知許源半路殺出，更氣人的是這兩人還你儂我儂打起啞謎來了,。

　　一向爭贏的姜信自然咽不下這口氣,，這才開口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只見他繼續(xù)侃侃而談：“如今那楊鎬老兒已經(jīng)下發(fā)詔獄問罪,，只是可憐了我邊關(guān)男兒各各為國捐軀,，奮勇先死，卻丟了山河故土留給后人唾罵,！”

　　話音落下,，氣氛一時間竟有些傷感。

　　就連那七尺高的鐵塔壯漢許源也皺著眉頭,，握緊雙拳久久不能釋懷,。

　　最后還是洪五接過話去：“小信，那大將軍楊鎬固然可恨,，可家人卻是無辜……,！”

　　姜信冷哼一聲：“那有什么無辜，既然進(jìn)了潑天富貴門,，就該承得今日殺身禍,！他們無辜，難道那些死去的將士就不無辜,？那千千萬萬家破人亡的百姓就不無辜……,？”

　　姜信本想繼續(xù)講下去，卻見洪五突然起身做了一個手勢，臉色冰寒直挺挺盯著樓梯口,，沉聲道：“誰,？”

　　踏……踏……

　　一道身影從出口處的陰影內(nèi)緩緩走出。青衣長衫,，卻是那本該在樓下說書的柳麻子,。

　　“諸位有此雅興在此賞月，針砭時弊,，不知可否容在下插上一言,？”

　　這柳麻子并不掩蓋自己偷聽的事實，也不看洪五三人一臉戒備的神色,，只是自顧自繼續(xù)說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首原本是唐代才子借亡國之君陳后主諷刺當(dāng)朝權(quán)貴只知沉湎酒色的詩句，此情此景讀來,，倒讓小子十二分的汗顏,！”

　　就在眾人聽得云里霧里，不知道柳麻子到底要說什么的時候,，柳麻子話鋒一轉(zhuǎn),，“縱觀萬歷一朝，神宗開政之初也有勵精圖治之志,，首輔張居正更是整頓吏治,，改革弊政，國力蒸蒸日上,?？蓺v經(jīng)國本之爭君臣離心，先帝幽禁深宮竟三十年不上朝,，致使國事日漸頹廢,。”

　　“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雖是帝王家事,，可哪一大案不是株連甚多，大臣借此互相攻訐,，致使黨爭愈烈,。況還有那渾水摸魚之人在背后煽風(fēng)點火，兩次妖書案將整個京城鬧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

　　“寧夏之役,，朝鮮之役，播州之役,，那一次不是耗費巨帑百萬,，多少將士埋骨他鄉(xiāng)？”

　　“國庫虧空,，將士死之甚多,，天災(zāi)人禍不斷，在外還有努爾哈赤這樣的狼蝎之輩窺視,，試問在此等大勢之下,，唯楊老太公臨危受命，以花甲之齡披甲上陣,，小子斗膽認(rèn)為老太公雖敗但尤可敬,！”

　　最后柳麻子斬釘截鐵道：“就算有罪，也絕非老太公一人之罪,！就算有過,，也是那些貪官污吏酒囊飯袋之過！是那些當(dāng)朝權(quán)臣之過,！更是剛愎自用的昏君之過,！”

　　此時今日，距離神宗駕崩不過才一年多,，因此柳麻子所講在洪五三人聽來仿佛就是昨日之事,，且歷歷在目。

　　特別是最后一番言語直讓人覺得振聾發(fā)聵,！

　　以至于三個原本煞氣凌人的壯漢反倒都被震住,，直到最后惱羞成怒。

　　姜信率先發(fā)難道：“大哥三弟休要聽他言語,，我看這人必定是那江湖上傳聞的白面書生柳敬亭,，幼時殺人被朝廷通緝，不知何故被楊老賊豢養(yǎng)在了府上,，此等奸惡之人剛好與那老匹夫臭味相投,！”

　　之前他們談?wù)摰摹按髮④姲浮闭f的就是楊鎬兵敗后，朝廷論罪之事,。

　　因去年剛好神宗病重御駕歸天,，郁郁不得志的太子朱常洛繼位，可誰曾想到頭來卻是個一月天子,！

　　僅僅在位一個月,，時年三十八歲的明光宗朱常落便因病去世,！

　　接下來當(dāng)然是光宗大兒子朱由校繼位了！

　　所以短短一年間,，大明王朝就走馬觀花換了三個皇帝,，下面的大臣們可忙開了花。

　　一來二去,，問罪楊鎬這么大的事情現(xiàn)在都還沒有一個結(jié)果,！

　　人雖然被抓進(jìn)了錦衣衛(wèi)詔獄，可現(xiàn)在朝堂上的大佬們正忙著扯皮,，撇清關(guān)系呢,！

　　這就更加給了那些擅長陰謀詭計之輩的可乘之機，三個月前一個夜晚,，在京師那樣的重地又被官兵層層封鎖的楊家府邸內(nèi)居然混進(jìn)了刺客,，雖然被楊家人當(dāng)場抓獲，可什么也沒問出來,。

　　只因為那刺客當(dāng)場就服毒自殺了,！

　　更蹊蹺的隔夜又燒起了一把大火，死傷無數(shù),！

　　值得一提的是,，連楊鎬素來疼愛一個小孫女也在那場大火中神秘失蹤，隨之失蹤的還有府里一個教書先生,。

　　這件事情當(dāng)時可在民間鬧得是沸沸揚揚,，各種輿論消息滿天飛。

　　有人說楊鎬藏了一本《山堂筆札》,，專門記錄受他賄賂過人的名字,，而那刺客其實是一個大盜，那孫女和教書先生之所以會失蹤,，就是因為帶著薄冊逃了出去,。

　　因為只有這樣，那冊子上的人才會死命去保住已經(jīng)身在大獄的楊鎬,。

　　隨著這個消息的不脛而走,，再加上楊鎬在獄中至今杳無音信，所以不管江湖還是民間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相信這個說法,。

　　并且一致認(rèn)為,，——這里面肯定有黑幕！

　　而這樣轟動一時的大事,，在飄香院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當(dāng)然少不了成為茶錢飯后的談資。

　　之前壯漢許源想說的本來就是這件事,，可被姜信一打岔就沒來得及說出來,。

　　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原本他們還只是懷疑柳麻子,，如今正主自己就跳了出來,。

　　再說柳麻子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月臺可以說純屬偶然，之前柳麻子的確是在樓下說書,?？蓭讏鲈u書下來那些普通百姓眼里精彩絕倫的故事，到了達(dá)官顯貴耳里便再無無新鮮之處,，三三兩兩在美人簇?fù)碇猩⑷ァ?p>　　柳麻子閑來無事,，安頓好了柳寶兒后又發(fā)現(xiàn)大廳之上原來還有一個觀景臺，趁著樓道口值夜管事打盹的空擋,，便悄悄摸了上去,。

　　本來只想透透氣，順便思考一些事情,，卻沒想到剛好撞見洪五三人在樓上議事,。

　　而被洪五發(fā)現(xiàn)后他之所以不逃跑，這完全是為了報答楊鎬的再造之恩,。

　　也談不上正名,，只是不想叫旁人將責(zé)任都推到老太公身上。

　　那萬千將士的身死,，千千萬萬百姓的流離,，難道當(dāng)真就是老太公本意？

　　這世上任何人遇到這種事都可以冷眼旁觀,，明哲保身,。

　　可唯獨他柳麻子不可以！

　　既然已經(jīng)撕破臉面,，柳麻子略微思索后,，便一臉從容道：“年少殺人的確是真，可卻是那朱員外家公子仗勢欺人,，在船上調(diào)戲小妹,，我上前與之理論，爭執(zhí)中失手將一家丁掀入河中,，卻沒想到那人不識水性,，最后淹死?！?p>　　“至于什么豢養(yǎng)之說更是可笑,，當(dāng)時老太公并不知道我的身世，我也只是跟隨說書師傅客居楊府,，楊老太公見我機靈于是讓我成了楊家少爺?shù)陌樽x,。而老太公好歹進(jìn)士出身,，也絕不是你口中的匹夫?！?p>　　柳麻子真名的確叫柳敬亭不假,，但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就是奸惡之人！

　　“我柳敬亭雖是一介書生,，但也懂得何謂大勢所趨,！”

　　“我倒想問一下，什么時候這大明的天下,，真正做事的人卻要被千夫所指,？而那些拖后腿，躺在功勞簿上作威作福的權(quán)貴功勛之后反倒有人歌功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