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diào)外機發(fā)出瀕死的嗡鳴，顧南徹第九次摘下沾滿人造血漿的手術(shù)帽,?；瘖y師補粉的刷子掃過喉結(jié)時，他透過鏡面看見那個女人又在用左手寫字,。
“顧老師，傷口妝要重新補,?！爸砼踔饩泼藓炦^來，被他抬手制止,。監(jiān)視器后的導演正暴躁地扯著領(lǐng)帶,，三十八度高溫讓所有人的耐心都像融化的發(fā)蠟。
“我覺得這里不對,?！邦櫮蠌赝蝗黄鹕恚谏t(yī)生袍掃過滿地線纜,。他徑直走向遮陽棚下那抹黛青色身影,，人造血管還粘在頸側(cè)，“夏編劇,，持針器的角度應(yīng)該再傾斜15度,？“
夏子苓的鋼筆尖在A4紙上洇出墨點,。她今天戴了珍珠母貝袖扣，恰好遮住腕骨上那道淡色疤痕,?！笆琼槙r針偏轉(zhuǎn)0.5毫米?！八龥]抬頭,，左手繼續(xù)在劇本批注欄寫著什么，“你剛才像在拿燒烤夾,?！?p> 場務(wù)抱著冰塊箱踉蹌跑過，融水在地面拖出蜿蜒的痕跡,。顧南徹聞到熟悉的消毒水味,，混著她發(fā)梢的雪松香。七年前那個暴雨夜,，他在廣告公司樓下等了三小時,，最后只等到她助理遞來的拒絕信——“夏總覺得您眼神太干凈，不適合香煙廣告,?！?p> “演員準備！“導演的吼聲穿透熱浪,。顧南徹忽然抓住她正在寫字的手,，醫(yī)用橡膠手套的觸感讓夏子苓猛地抽氣。劇本嘩啦啦散落,，露出壓在下面的神經(jīng)解剖學圖譜,。
“你手在抖?！八粗赴粗黄鸬耐蠊牵嗽煅獫{正順著鎖骨往下淌,，“當年仁和醫(yī)院的天才外科生,，現(xiàn)在連鋼筆都握不穩(wěn)？“
夏子苓瞳孔驟縮,。遮陽棚的陰影恰好在他們之間劃出明暗交界線,，她看見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銀色鏈條——是當年樂隊周邊限量版的聽診器掛飾，此刻正在烈日下泛著冷光,。
“第37場第10鏡,！“打板聲驚飛樹梢的蟬。顧南徹轉(zhuǎn)身時白大褂揚起鋒利弧度,，手術(shù)燈打亮他側(cè)臉的瞬間,，夏子苓終于看清他耳后那道新月狀疤痕。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年醫(yī)學院禮堂的消防應(yīng)急燈下,，舉著樂隊宣傳冊的少年也是這樣偏頭問她：“你們招模特要不要會彈貝斯的,？“
“Cut！“導演突然暴喝,。顧南徹握著手術(shù)刀站在無影燈下,，目光卻穿過人群看向編劇席：“抱歉，我忘摘婚戒了,?！八瘟嘶巫笫郑瑹o名指上的鉑金戒圈閃過寒芒,，“要重拍嗎,？“
場記板在地上摔成兩半時，夏子苓已經(jīng)走到手術(shù)臺前,。她左手抓起持針器,，金屬碰撞聲讓所有人屏息?！拌囎訆A持皮膚全層,，進針角度與皮膚呈90度?！搬t(yī)用橡膠手套勒出她纖薄的指節(jié),，彎針劃出完美弧線，“看清楚,，這才是心臟縫合,。“
顧南徹注視著她顫抖的右手虛扶在左腕,，忽然想起上周在制片人辦公室看到的資料：2016年仁和醫(yī)院暴力傷醫(yī)事件,，二十三名患者家屬，四把斬骨刀,，還有監(jiān)控視頻里那柄墜落的銀質(zhì)手術(shù)剪,。
“血管鉗?！跋淖榆叩穆曇粝袷中g(shù)刀劃開空氣,。場務(wù)愣了兩秒才將器械拍進她掌心，不銹鋼撞擊聲驚醒了呆滯的眾人,。
顧南徹看著她左手無名指第二指節(jié)凸起的繭——那是長期執(zhí)筆外科醫(yī)生特有的痕跡,。七年前他躲在仁和醫(yī)院走廊，曾見過她戴著藍色無菌帽,，用這雙手在患者腹腔翻飛如蝶,。那時他剛做完聲帶息肉切除,，喉間還殘留著乙醚的苦味。
“橈動脈在這里,?！跋淖榆叩蔫囎蛹馔蝗淮料蛩滞螅t(yī)用乳膠手套壓住他跳動的脈搏,，“如果這是真的心臟手術(shù),，患者已經(jīng)因你握持方式錯誤失血400cc?！?p> 片場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道具組準備的人造血袋正在高溫下滲出甜腥味，場記小姑娘的手機突然外放出仁和醫(yī)院宣傳片的鋼琴曲——那是夏子苓學生時代參與拍攝的,。
顧南徹感覺到她指尖的溫度穿透橡膠手套,。當年那個暴雨夜，他正是被這段視頻里她縫合牛心包的動作驚艷,，才鬼使神差帶著樂隊宣傳冊去應(yīng)聘模特,。
“夏老師教學費怎么算？“他突然俯身,，人造血漿滴在她珍珠袖扣上,，“不如用當年沒結(jié)清的模特定金抵？“
夏子苓后撤半步撞翻折疊椅,，腰椎舊傷讓她踉蹌扶住器械臺,。五層紗布包裹的右手腕突然刺痛——那夜斬骨刀劈碎解剖鏡的爆裂聲又在耳畔炸響，混雜著病屬的咒罵：“你們這些喝人血的醫(yī)生都該死,！“
“小心,！“顧南徹攬住她后腰時，白大褂口袋里滑出泛黃的宣傳冊,。夏子苓盯著封面上染血的搖滾少年,，終于認出他耳后那道疤的來歷——2015年醫(yī)學院跨年晚會，有個翻墻進來的樂隊主唱被鐵網(wǎng)劃傷,，在急診室纏著她要卡通創(chuàng)可貼,。
執(zhí)行制片舉著冰美式?jīng)_過來打圓場：“顧老師要不要試試即興發(fā)揮？我們這段可以做成花絮……“
“我要重拍,?！邦櫮蠌負炱鹦麄鲀?，指腹摩挲著內(nèi)頁某行被熒光筆標記的文字,。那是夏子苓七年前寫的批注：模特眼神缺乏墮落感，建議換人,。
場務(wù)們哀嚎著開始重新布光,。夏子苓轉(zhuǎn)身時聽到布料撕裂聲——顧南徹扯已經(jīng)重新?lián)Q好無菌衣,。
“現(xiàn)在像拿燒烤夾的醫(yī)生了嗎？“他握著手術(shù)刀抵住道具人心臟位置,，突然用德語念出她論文里的句子：“疼痛是身體寫給大腦的情書,。“
夏子苓的鋼筆啪嗒落地,。2016年那篇被《外科學年鑒》撤稿的論文,，此刻正化作利刃刺穿七年時光。她看著顧南徹翻開劇本第98場,，在“醫(yī)生跪倒在手術(shù)臺前“的臺詞旁寫下批注——正是她當年論文的DOI編號,。
“Action！“
這次顧南徹的持針器精準如機械臂,。當鏡頭推進到他顫抖的眼睫時,，夏子苓突然奪過導演的監(jiān)視器耳機。立體聲設(shè)備里傳來他壓抑的喘息,，與記憶深處某個聲音完美重疊——那個蜷縮在急診室角落的少年,，曾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畫五線譜。
“卡,！完美,！“導演興奮地摔了臺本，“南徹你怎么想到加那個摘婚戒的動作,？“
顧南徹接過助理遞來的冰毛巾,，目光鎖住正在收拾藥典的夏子苓：“突然想起重要的人?！八D(zhuǎn)動無名指上真正的婚戒——內(nèi)側(cè)刻著“NZL 2015“的銀環(huán)在夕陽下泛冷光,。
夏子苓的藥箱突然跌落。三支玻璃安瓿瓶滾到顧南徹腳邊,，在看到他彎腰時她厲聲喝止：“別碰,！“
已經(jīng)晚了。顧南徹指尖被劃破的血珠滴在泛黃的宣傳冊上,，正好暈染開某行小字：夏子苓推薦模特編號097,。他笑著舔掉血珠：“原來你當年給我打過90分?！?p> 夜風裹挾著紫云英的藥香掠過片場,。夏子苓望著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左手無意識撫上右腕紗布——那里藏著的不是醫(yī)鬧留下的疤,，而是林夏失蹤那夜為她擋酒瓶的玻璃劃痕,。
當最后一道逆光湮滅在攝影棚盡頭，場務(wù)從她丟棄的礦泉水瓶里撈出七片溶解的帕羅西汀,。
劇組收工時,，晚霞正在舔舐最后一片云絮,。場務(wù)主任舉著喇叭喊聚餐地址，人群像遷徙的椋鳥涌向停車場,。顧南徹把玩著染血的婚戒,，透過保姆車窗看見夏子苓正在醫(yī)療垃圾箱前焚燒什么。
灰燼里閃過半張診斷書殘頁,，【右腕神經(jīng)永久性損傷】的字樣在火星中蜷曲,。他想起三天前在蘇瑾辦公室看到的監(jiān)控截圖——夏子苓深夜在解剖室撫摸林夏的顱骨模型。
“去南山路,?！邦櫮蠌赝蝗煌崎_車門。經(jīng)紀人舉著行程表追出來：“明天早上五點有雜志拍攝……“
尾音消散在輪胎摩擦聲中,。顧南徹闖過三個紅燈,，終于在跨江大橋追上那輛墨綠色沃爾沃。七年前她開的是二手甲殼蟲,，副駕永遠放著林夏鉤的毛線玩偶,。
剎車聲驚飛橋洞下的白鷺。夏子苓看著倒車鏡里逼近的身影,，突然猛打方向盤拐進廢棄碼頭,。集裝箱的陰影如巨獸獠牙咬住車身，她攥緊方向盤的手背浮起青色血管,。
“你還要逃多久,？“顧南徹的掌心拍在車窗上，婚戒在玻璃劃出刺耳鳴響,。夏子苓聞到血腥味——他徒手砸開了劇組鎖住的鐵門,。
江風卷著咸腥灌進車廂。顧南徹突然掏出那張燒焦的診斷書殘頁：“2016年10月23日,，根本不是醫(yī)鬧對不對,？“他的指節(jié)抵著車窗縫隙，“那天林夏給你打過十七通電話,?！?p> 夏子苓的瞳孔劇烈收縮。右腕舊傷突然爆發(fā)劇痛,，她仿佛又看見林夏躺在城中村血泊里,，手機屏幕還亮著她們最后的對話：【苓姐別來】。
“開門,?！邦櫮蠌氐穆曇艄F銹味，“或者我拆了這輛破車?！八咻喬サ膭幼髋c七年前在廣告公司樓下如出一轍，那時他舉著被退回的樂隊海報,，雨水把煙熏妝暈成可笑的鬼臉,。
夏子苓解鎖瞬間就被拽進滾燙的懷抱。顧南徹的白襯衫還粘著人造血漿,，此刻正順著她的旗袍立領(lǐng)往下淌,。她抬膝頂他胃部的動作慢了半拍，反被扣住腰按在后座,。
“為什么假裝不認識,？“他的犬齒擦過她耳后疤痕，“因為我見過你最狼狽的樣子,？“手指突然探向她右腕紗布,，“還是怕我發(fā)現(xiàn)這道傷根本不是刀傷？“
夏子苓的銀簪刺破他頸側(cè)皮膚：“知道太多會死人的,，顧先生,。“月光恰好照亮簪頭的木蘭花,，那是林夏送她的二十五歲生日禮,。
顧南徹低笑著任鮮血浸透領(lǐng)口：“2015年平安夜，仁和醫(yī)院急診室,?！八兆∷l(fā)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個被你縫了七針的混蛋主唱,，現(xiàn)在心跳是110,。“
貨輪汽笛撕破夜色,。夏子苓突然看清他鎖骨下的紋身——CT掃描圖勾勒的心臟輪廓,，標注著【NZL 2015.12.24】。記憶如漲潮將她淹沒,，那年滿身酒氣的少年攥著撕碎的樂隊合同,，在縫合臺上哼著走調(diào)的情歌。
“我找了七年,?！邦櫮蠌氐拇綁荷纤澏兜难鄄€，“從你推薦我做模特那天開始,?！八统霰４嫱旰玫脑u審表，【097號眼神純粹度不足】的評語旁,，有個鋼筆暈染的愛心,。
夏子苓的呼吸突然急促,。抗抑郁藥在胃里翻涌,，她摸到車座縫隙里的藥瓶,，卻被顧南徹搶先捏住：“帕羅西汀和艾司唑侖,？這就是你面對回憶的方式,？“
遠處傳來雷鳴。雨點砸在車頂時,，顧南徹突然脫下襯衫裹住她：“當年你說我不夠墮落……“他引著她的手撫過自己腹肌上的蛇形紋身,，“現(xiàn)在夠資格當你男主角了嗎？“
閃電劈開夜幕的瞬間,，夏子苓看見碼頭盡頭閃過人影——是林夏生前最愛的碎花裙樣式,。她猛地推開顧南徹，藥瓶滾進排水溝的響動與驚雷同時炸開,。
“你會后悔的,。“她撞開車門沖進暴雨,，“靠近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濕透的旗袍下隱約可見腰側(cè)槍傷,，那是三年前為保護蘇瑾留下的紀念,。
顧南徹站在雨幕里，咽下混著血水的雨水：“那就試試看,?！八麑χh去的車尾燈舉起婚戒，內(nèi)側(cè)鐫刻的德文在閃電中顯現(xiàn)：【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