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玉這一睡,，再醒來的時候是日上三竿了。她睜眼回神了好久,，才發(fā)覺她躺在自己房間,。腹中空空,，實在難受，就起身喝了口水,，隨意用了點糕點。

　　自打來了建鄴,，除了應付門客時還記得打扮體面一些,，這幾日只專心照顧衛(wèi)玠，便一直不梳妝了,。

　　可現在衛(wèi)玠醒了,，她得打扮得精神一些。他不是說,，夫人美貌甚得他心嗎,？

　　于是她沒喊侍女進屋幫忙，自己動手上妝,。最后畫了形狀優(yōu)美的彎眉,，突然想起曾經為了出門見衛(wèi)玠，還撲黑粉畫粗眉出盡洋相那件糗事,，忍不住笑出了聲,。

　　現在她也是會打扮的夫人了。

　　又看了眼鏡中顧盼生姿,、明艷奪目的美人,，山玉時隔多日,，又稍微地得意地笑了。

　　暫時忘記了憂愁,。她出門,，招來侍女問：“先生醒來后，可用餐了,？大夫囑咐的藥煎了沒,？”

　　侍女卻是一直低垂著頭，咬唇不曾應答,。

　　山玉把彎眉一皺,，十分有當家主母樣子地訓斥道：“問你話，還有膽子不答,？”

　　侍女終于放過她可憐的下唇,，顫抖著啟唇，又猶豫片刻,，只說了句：“夫人……先生等您呢,。”

　　山玉心底無由地發(fā)了慌,，像秋風中蕭瑟的草野偶遇一把不知從何處來的火,，剎那便燃起來，愈演愈烈,，活活要吞噬這一大片本還期待著明媚春光的枯枝敗葉,。

　　她還挺直著美人脊梁走向心上人，還端著世家貴婦的儀態(tài),，只是步伐越來越快,，快到忘記自己是個貴婦人，快到要和時光追回那嬌俏少女,。

　　最后她幾乎是跑到衛(wèi)玠房間,。她終究只是東施效顰，學了個四不像,，娘親的高貴冷艷學成了囂張跋扈,，衛(wèi)玠的光風霽月學成了孔雀開屏。現在她連一道門都不敢像以前一樣從容推開,。

　　“嘎吱——”

　　她顫抖著推開了門,，滿堂好像過于素凈了，衛(wèi)玠喜好白衣,，但也不必把窗簾桌布一并換成白色吧,？是哪個不懂事的奴才亂動她的布置？她一定要重罰——

　　可是眼淚好像沒法子被主人騙過去，它們在黑圓的杏眼里轉了幾圈,，就尋了個地方潰然決堤,。

　　衛(wèi)玠身著他最愛的衣服，雙手規(guī)矩地放在胸前,，靜靜躺在那里,。是他們成親的婚服。

　　這呆子,，婚服哪里有穿第二次的,？何況他還當他是當初豐神俊朗的樣子嗎？他現在分明丑得很,！

　　屋里跪著很多侍從,，他們把額頭貼著地板，不敢哭出聲音,。

　　可是山玉看不到他們,。

　　她走過人群，除了眼淚滴落綻開水花,，沒有別的表情,。

　　她走到床邊，看著衛(wèi)玠,。其實他現在還是好看極了,，只是再也睜不開那雙眼睛，用鑲嵌著星光的溫柔眼神看著她,。

　　她輕輕拿開衛(wèi)玠的手,，果然看到壓著一封信，上書：夫人親啟,。

　　山玉嘴角突然蹦出來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衛(wèi)玠此人最裝模作樣，哪怕是死了,，不給世人留只言片語也就罷了，怎么可能不同她留點遺言,？

　　素手拆開了信,，將燙金的信紙展開，是衛(wèi)玠極好看的字,。衛(wèi)家草書舉世聞名,，可衛(wèi)玠知道草書對于山玉而言難以辨認，自然還是寫的小楷,，然而字形抖得毫無風骨,。

　　“夫人展信佳。

　　現今是六月中了，遇見夫人算來也快兩年了,，于玠不算長,，但也算得上一生了。

　　夫人囂張跋扈,、自作聰明很可愛,，孔雀開屏、仗勢欺人也極美,，只要不掉眼淚,，玠心口都還撐得住夫人的紅纓槍。

　　夫人愛吃肉,，但別太重油重鹽,，別壞了身子，家中尚且有點積蓄,，放開吃,，養(yǎng)得起。

　　知道夫人覺得夏日酷暑難忍,，在院里吹風也要記得加蓋一張薄被,，哪怕是又扯夫君的袖衫，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只是夫人莫扒為夫長眠這件婚服,，這可是玠最愛的衣服，穿著它,，便如同回到抱著夫人入轎的時候,，懷中也是心臟的分量。

　　夫人不是威脅我,，等為夫走了,，便繼承財產去養(yǎng)美男子么？好啦,，為夫知道被嫌棄病態(tài)難看了,，金銀財寶都留給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夠你養(yǎng)百八十個了,。

　　只是夫人啊，要做好心理準備,，哪怕養(yǎng)百八十個,，也抵不上為夫絕代風華哦。

　　對了,，話本子,，夫人如今也不是閨中少女了，若是當真喜歡看話本子，那便看吧,。

　　還想再寫點什么,，可為夫這筆實在握不穩(wěn)當，就寫短些吧,。

　　為夫最愛夫人美貌,，可記得讀此信時展顏開懷，莫作那愁苦哭相,，那可真真難看至極,。

　　玠自知身弱多病，是萬不可耽誤娘子的,，可看見山娘子第一眼,，玠便決定自私一回，望夫人恕罪,。

　　而今玠將要遠走他鄉(xiāng),，阿玉娘子便自由了。

　　只是,，待到幽冥地府,，為夫不喝那碗湯了，不求再世情緣,，但求見娘子一眼,。

　　玠等?！?p>　　山玉讀完了信,，將絕望和痛苦全盤收了起來，勾起一抹極諷刺的笑,，說道：“衛(wèi)玠,，你休想我忘了你！我一生都是衛(wèi)夫人,，高高在上,，榮華至極！”

　　可是她撐著說完,，眼淚又奔涌出來,，模糊了她的視線，然后聲音極輕極輕地哽咽著問：“衛(wèi)玠,，你為何要拋下我……”

　　于是終于失去了那點倔強，跌倒在地板上大哭起來,。

　　衛(wèi)玠其實就一直看著她,，看著她從嬌艷明媚的盛妝哭花了脫粉出洋相，看著她從色厲內茬到徹底絕望，只是她看不見,。

　　他伸出手,，想給心愛的夫人抹掉眼淚，于是穿透了夫人的臉頰,。是了,，他是鬼魂了。

　　他脫離了那具病弱的軀殼,，反而頭次覺得那么輕盈,。

　　身后披著黑色斗篷的鬼差對他說：“衛(wèi)玠，你等了半日見她這一眼,，不就是平添煩惱,？”

　　“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p>　　“每個鬼都舍不得，可其實喝了孟婆湯便什么都不記得了,，那才真正自由,。”

　　已經耽擱了鬼差工作很久,，衛(wèi)玠不敢再放肆了,，隨他走上了鬼道進入地府。

　　他都不敢多看一眼,，怕自己就不走了,。

　　“若我不喝湯呢？”衛(wèi)玠沉吟半晌,，又問道,。

　　“你若能在酆都尋個事做，便可以酌情滯留……”鬼差又猶豫了片刻,，嘆了口氣,，說道，“孟婆大人出了事,，現如今引渡的鬼魂都滯留著呢……”

　　衛(wèi)玠自然不關心孟婆大人出了什么事,，他只要知道他可以留在地府，等著再見她一眼,，就可以了,。

　　這一等，就是一千七百多年,。

　　從前靠出身和才華吃飯的衛(wèi)玠,，在地府也只能靠臉吃飯,，成了地府形象大使，配合大帝的精神文明建設,。

　　也算是為治國安民做貢獻,。

　　只是山玉從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