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陰謀
倭亂過后的一夜,,無人能眠,。
遁去的倭寇留下滿目瘡痍,城中心通事館冒起的大火一直到子夜時分才被撲滅,其他各處的火頭也余焰燎空,,靖海商行擔心有倭人暗藏城內(nèi)發(fā)動第二輪搶掠,一直緊閉了門不敢外出救火,,畢竟前年的那一次倭亂,,倭寇們就鬧過這么一出。
佯作離去,,半夜時殺個回馬槍,。
商行里所有的人都枕戈待旦,倉庫備齊了水桶水龍,院子中間的水井邊有人專門候著,,所有的水缸都蓄滿了水,,能廝殺的壯丁們都拿著兵器棍棒,各處大門圍墻也有人守衛(wèi),,黑暗中的火把無數(shù),,把角落里都照得透亮,就連女人們也操起了剪刀搟面棒,。
聶塵和鄭氏兄弟跟著翁掌柜守在大門口,,寸步不離,期間見過淚痕未試的荷葉來過一次,,低低的向她爹說了什么,。
因為拿了別人東西不想還,聶塵和鄭一官躲躲閃閃,,又想起荷葉殺倭人時的果斷,,聶塵極為慶幸自己爬在墻頭上跟她相遇時手里沒有圓筒和刀子。
漫漫長夜在無盡的忐忑和緊張中度過,,令所有人都感到欣慰的是,,城里示警的銅鑼再沒響起,預(yù)示著這一次的倭亂,,活下來的人都平安度過了,。
到了天亮時分的卯時初刻,有操著佛郎機話的昆侖奴拍門,,跟應(yīng)門的黃程嘰里呱啦一陣比劃,,兩人雞鴨同籠說了半天,最后終于從昆侖奴一直指著大炮臺方向的手勢里,,明白了大致的意思,。
“腫毒,腫毒,!煎面,,剪面!”
昆侖奴就會這一句漢語,,重復(fù)重復(fù)再重復(fù),。
黃程擦擦額頭的汗,給了黑奴一個葡萄牙銅幣,,打發(fā)了他,。
“他說什么了?”旁邊的翁掌柜困惑的問道,,他聽著昆侖奴說話都費勁,,頗能體會黃程與之對話的辛苦,。
“大概是要我去大炮臺,,跟總督見面,。”黃程摸著下巴凝神思索:“新總督來了,?”
翁掌柜把黑奴的漢話揣摩了半天,,終于明白過來,展眉道:“應(yīng)該是,,倭人挑這時候鬧事,,是給新總督一個下馬威呀?!?p> 黃程望向東方,,澳門半島呈半圓形,北面與香山縣接壤,,西邊靠內(nèi)港,,東邊臨珠江口,南接外海,,大炮臺就建在東邊的制高點松山之上,,將碼頭和珠江出海口都納入了大炮射程以內(nèi),。
“下馬威,?恐怕還不止啊?!彼麘n慮的望著東面初生的旭日說道:“葡萄牙佛郎機人離不開倭人,,前年鬧得那么也沒見把倭人怎樣,倭人在澳門日子過得滋潤,,根本沒有鬧事的理由,,如今又殺人又防火的,恐怕沒有那么簡單,?!?p> “東家的意思是……”翁掌柜的眉頭鎖了起來,沉思片刻,,猛然驚覺起來:“難道又有人在背后做鬼,?”
“難說……”黃程背著手重重的呼了口濁氣:“前年倭亂,明面上是倭人亂法,,背后其實有大商行利益糾葛,,都把倭人推到前邊當卒子使喚,倭人見利忘義,,只要有錢什么事都敢做,。我們這些規(guī)模不大的,倒是夾在中間不好辦啊?!?p> “逢神燒香,,逢鬼燒紙?!蔽陶乒癯谅暤溃骸熬负I绦羞@么些年也沒別人吃掉,,東家不必想太多,紅毛鬼總督請東家過去,,必然是有事相商,,過去談一談,說不定就清楚了,?!?p> “你說得不錯,去一趟就知道了,?!秉S程道,卻為難起來:“只是沒有通事可翻譯了,?!?p> “大炮臺里紅毛鬼有通事?!?p> “那些都是倭人,。”黃程冷笑一聲:“倭寇的話,,經(jīng)過今晚,,我可半個字都不敢信了?!?p> 翁掌柜也沒有辦法,,掂著胡須猶豫道:“可這時候哪里能找到可靠的通事呢?”
“東家,,我可以試試,!”
聶塵挺胸站出來,大義凜然的道:“我懂佛郎機話,?!?p> “你?”
黃程和翁掌柜都驚疑的看著他,,上下打量一番尤為不信:“你會佛郎機話,?從哪里學的?南安不靠海,,你怎么會的,?”
鄭一官搶上去作證:“舅父,,聶塵懂佛郎機話,我們在海上被紅毛鬼救下,,正是靠他和紅毛鬼說話順利到的澳門,,此事我親眼所見,絕無虛假,!”
聶塵拱手道:“我父親乃舉人,,家中曾聘請西席教授,,這位西席恰好乃游學秀才,,去過南洋諸國,通曉各國佛郎機話,,我跟著他讀了一年書,,故而學了一些?!?p> “哦,?”黃程笑了起來,拍手大喜:“若果然如此,,可幫了大忙了,,來來來,說兩句我聽聽,?!?p> 聶塵搖頭晃腦,說了幾句,,黃程聽得喜出望外,,不住的道:“像像像,就是這個味兒,,走,,你們?nèi)齻€都跟著我,一起去大炮臺,,若是順利,,呵呵,你就……你叫啥來著,?”
“在下聶塵,。”
“聶塵吶,,你就是我的親隨了,,今后跟著我,事不宜遲,,不能讓總督等久了,,我們這就出發(fā),!”
黃程囑咐翁掌柜守著商行,又調(diào)了五六個伙計跟著自己,,連同鄭氏兄弟和聶塵一共十來個人,,帶了武器,開了大門,,坐著馬車向大炮臺的方向奔去,。
朝霞漫天,彩云當空,,天氣很好,,海風從南面吹來,帶來絲絲暖意,,旭日下的山嶺間晨霧茫茫,,南國風景一如既往的迷人。
只是街上的場景,,卻跟昨天夕陽下的繁華大相庭徑,,只見滿街的店鋪一付慘淡模樣,沒人開張,,石板路上不時有斑斑血跡,,號哭的婦人守著死去的男人,尸體放在道旁,,被燒毀的房屋一片片的只剩下了木樁,,好在澳門房屋為防臺風,多是石頭建筑,,木質(zhì)的不多,,大火沒有蔓延開來,如果換做尋常內(nèi)陸城池,,只怕整座城都不保了,。
經(jīng)過城中心的通事館時,黃程停頓了一下,,這里是澳門中心地帶,,不少商行都設(shè)有鋪面,靖海商行也有一個,,此刻鋪子大門被砸壞,,里頭亂七八糟,有昆侖奴抬出的死者就擺在門口,,蓋著白布,。
死的是兩個通事,黃程陰著臉查看了一下,,又過去瞅了一眼化為白地的通事館,,留下兩個伙計處理后事,,繼續(xù)往城外走。
出城沿著大路走不到一刻鐘,,大炮臺雄偉的身姿就映入了眼簾,。
松山其實不高,但貴在地形,,這里臨??可剑『枚笫匮屎?,環(huán)伺整個澳門半島,,鐵炮可以毫無顧忌的射擊海上任何方位,不留死角,。
葡萄牙人的炮臺建在山頂,,一條彎彎曲曲的寬闊石板路一直通到炮臺里面,,炮臺呈圓形,,有歐洲城堡風格,幾道關(guān)閘鎖山,,要想攻上去很不容易,。
有黑人士兵把守著關(guān)閘,認真的驗明黃程的身份之后,,才放眾人過去,。
聶塵注意到,黃程的身份是用一張紙來表明的,,上頭用葡語和漢語注明了姓名特征,,蓋有香山縣的大印和葡萄牙火漆印,,大概是通關(guān)憑證。
如此這般連過了三道關(guān)卡,,才上到炮臺頂端,,圓形的炮臺上頭巨石砌就,一溜的在垛口上排了五六門巨炮,,正對海面,炮身粗大厚重,,銅制炮身,泛著幽幽暗紅色的光澤,,即使隔得遠遠的望一眼都能感受到炮的威猛,。
“這炮起碼重幾千斤吧?!甭檳m估量著巨炮的重量,設(shè)想大炮射程:“不知道能打出去多遠,?”
但黃程沒有給他多余的觀察時間,,他迫不及待的在引路葡萄牙士兵的帶領(lǐng)下,徑直走向了建在炮臺一側(cè)的城堡里,。
說是城堡,,其實小得可憐,,三層尖頂,里面的廳堂不過靖海商行的五開間鋪面大小,,守門的士兵解除了眾人的武裝后,,本只讓黃程進去,但聶塵用葡語解釋自己是翻譯后,,才跟著進去了,。
聽到聶塵和白人士兵嘰里呱啦,,黃程這才徹底的將一顆心落了腔子,。
廳堂長方形,,條石嵌就,,談不上精致美觀,,給聶塵的感覺,這就是一個工事,。
里面居中擺著一把歐式靠背椅,,兩側(cè)隔著一張長條桌各放一條長凳,屋里有五六個人坐著,。
四面窗戶開著,,能看到外面的碼頭大海,。
靠背椅上的是個金發(fā)白人,,健碩強橫,一臉絡(luò)腮胡子亂蓬蓬的,,藍眼珠配著紅血絲,一看就沒睡好,,連身上的紅黑色軍服也鄒巴巴的,。
長桌右側(cè),坐著兩人,,一人月帶頭對襟和服,個頭很矮身子卻極粗壯,,如一個低低的茶壺;另一人則是穿的明朝圓領(lǐng)長袍,,肥碩的大肚子格外顯眼。
兩人身后站著四個人,,兩個倭人兩個漢人,,都是護衛(wèi)打扮。
這些人聽見門響,,一起向門口望了過來,。
胖子長袍人立刻笑道:“喲,黃老板,,沒想到來得最快的是你啊,,原以為那些昆侖奴不通漢話,要請你們這些澳門商行的大人物過來起碼要中午時分,,你卻來得如此的快,,真是令人意外,黃老板果然是精明之人吶,?!?p> 他一笑,身邊的矮個倭人也跟著笑,,滿臉橫肉一抖一抖,,格外猥瑣。
“我看未必,,聽說昨晚靖海商行也遭了亂,,怎樣?損失很大吧,?如果早聽鄙人的,,花點銀子派我的武士過去護衛(wèi),又怎么會出這種事呢,?旁人都說黃老板精明,,我看是吝嗇!”倭人說話的時候,,咧開的大嘴少了一顆門牙,,鑲著塊金子,亮閃閃的很耀目。
這兩人說話一張一合,,陰陽怪氣令人不快。
黃程冷哼一聲,,未加理睬,,先朝靠背椅上的金發(fā)白人拱手施禮。
白人疲憊的朝他點點頭,,伸手示意,,道:“請坐,。”
這話是漢語,,雖然生硬但能聽懂,。
黃程道謝,,坐在長桌左邊,,聶塵站在他身后,眼神不住的飄向金發(fā)白人,,心中又驚又喜,。
這個白人總督,,竟然是從海盜船上把自己救出來的若奧.佩德羅。
熟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