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船大戰(zhàn)(八)
“距離!?”聶塵大吼著,,閉著左眼,舉起右手,,拇指豎起,手臂與越來越近的福船呈一條直線,,然后閉右眼睜左眼,。
“距離約五里!”洪旭在旁邊做著同樣的動作,,默算一息間,,高聲答道。
“五里,?!甭檳m重復(fù)一遍,覺得這個數(shù)字跟自己估算的差不多,,伸手抹去迎風(fēng)打在臉上的浪花水沫:“保持速度,,以右舷接李魁奇座船右舷,左舷接他右側(cè)船的左舷,,從兩船中間插進去,,兩側(cè)火炮備戰(zhàn),開放浪板,!”
“諸桅不動,,舵右轉(zhuǎn)一圈!降三角帆,卷半軸,!”洪旭應(yīng)聲下令,,聲音吼得幾乎破音,,舵手飛快的把舵盤轉(zhuǎn)了一圈,。
攀爬在繩網(wǎng)桅桿上左搖右擺的水手高聲答應(yīng)著,仿佛吸附在上面的壁虎,,手腳并用,,麻利而驚險萬分的降帆卷軸。
蓋倫船犁開一條白浪,,直插李魁奇的座船一側(cè),。
“開防浪板!”
甲板上的鄭芝龍聲嘶力竭的高喊,,聽起來要把肺葉子都震出去,。
“開防浪板!”每一層甲板下,,都有人附和,,無數(shù)個聲音在每個炮位上答應(yīng)著。
“開防浪板,!”船身兩側(cè),,一扇扇水淋淋的遮蔽木板被長繩拉起,露出黑洞洞的口子,,一門門鐵炮被眾人推動,,沿著木頭炮架伸出去,哐當(dāng)一聲被固定位置的阻鐵攔住,。
德耶領(lǐng)著幾個新收的漢人徒弟,,抓起牢牢鑲嵌在艙壁和地板上的幾根粗鐵鏈,將連在上面的鐵環(huán)扣在炮耳上,,鐵鏈錚錚作響,,一旦火炮在后坐力的作用下向后移動,它們能把重達(dá)幾百斤的鐵疙瘩拉回來,,重新復(fù)位,。
海浪劈頭蓋臉的從艙外打進來,將暴露在炮位上的幾人瞬間淋成了落湯雞,,德耶甩甩頭,,將糊住眼睛的水花甩掉,用結(jié)實有力的肩膀頂住火炮炮身,,扣上了最粗的一根鐵鏈,。
“那個!”
他用手朝后一指,,那里是艙室的中心,,一個大大的碳爐正在燃燒,,爐膛里,插著十來根尾端用火浣布包裹的鐵釬,。
一個漢人徒弟心領(lǐng)神會的奔過去,,握著火浣布抽出一根來,鐵釬前端已經(jīng)燒得通紅,,散發(fā)著炙熱的溫度,。
“那個!”
德耶的漢語詞匯極度匱乏,,這兩天突擊學(xué)習(xí)漢語后能說出口的詞語就這一個,。
但他手指所向,都有漢人徒弟飛快的搬來他想要的東西,,一桶火藥,,一堆鐵彈,以及長長的引線,、洗刷炮膛的通桿,,早早的堆在了旁邊,觸手可及,。
德耶點點頭,,朝徒弟們拱拱手,這個動作也是他新學(xué)會的,,他猜測跟荷蘭人豎大拇指一個意思,。
然后,他朝外面望了望,,觀察了一下對面敵船的位置,,熟練的用一個銅勺舀出火藥,倒入炮口,,估量了一定數(shù)量后,,拿起一根頂端包裹著大團絨布的通桿,搗蒜一樣從炮口使勁的朝炮膛里搗實火藥,,又抱起一顆炮彈,,小心翼翼的放進去,側(cè)耳聽聽彈丸在炮膛里緩緩滾動到底的聲音,。
一個漢人徒弟從炮位的小孔中插進一根引線,,用手指捻了捻,確保引線接觸到了炮膛里的火藥,。
然后,,大家一起抬頭,看著掛在炮位上方的一塊木牌,木牌白底,,反面血紅,,用一根長長的繩子串起來,貫穿整個艙室一側(cè),,細(xì)細(xì)看去,,在每個炮位上方都懸有這么一塊牌子。
這層甲板一共有六門炮,,左右各三,,在它頭頂?shù)牡诙蛹装迳希瑯佑辛T炮,,與下一層炮位呈交錯布置,間隔開來,,而最上一層的主甲板上,,也有六門炮。
加上船頭架設(shè)的兩門稍小一點的佛郎機炮,,荷蘭東印度公司留守平戶的“泰坦”號武裝商船,,一共有炮二十門,基本上都是四磅加農(nóng)炮,,火力強度在遠(yuǎn)東來說,,除了澎湖高文律手底下的那條大船之外,算是翹楚了,。
德耶所在的這一層甲板下,,所有的炮都準(zhǔn)備就緒,所有的人都凝神閉氣,,死死的盯著那塊掛在頭頂?shù)呐谱印?p> 另外兩層,,也是一樣的情形。
那些白白紅紅的牌子,,靜靜的懸著,,搖搖擺擺。
船尾舵樓上,,聶塵的視線越過層層帆影,,看著迎面而來越來越近的船隊,整個人就像一門人形的鐵炮,,一動也不動,。
“轟!轟,!”
迎面而來的李魁奇船隊中,,騰起一股股煙霧。
那是火炮發(fā)射的聲響,一聲聲尖利的破空長嘯,,從遠(yuǎn)處傳來,,又從耳畔劃過。
最后落入極遠(yuǎn)處的大海中,,騰起沖天的白浪,。
鄭芝龍站在船頭,一手持刀,,一手抓住船頭的木板,,朝后面看了一眼,扭頭回去,,把手中苗刀的刀身在船板輕輕摩擦,,發(fā)出輕微的嚓嚓聲。
洪旭鎮(zhèn)定的看了看船身左側(cè)不遠(yuǎn)處騰起的一股白浪,,沒有動作,,只是輕輕的對舵手說了一句:“穩(wěn)住舵盤!”
舵手咬著牙,,站定了把牢舵盤,。
泰坦號,哦,,不,,定遠(yuǎn)號的整條船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仿佛那些擦身而過的炮彈,,根本就不是瞄著自己打過來的一樣。
船名是聶塵改的,,現(xiàn)在叫定遠(yuǎn)號,。
沒有臨戰(zhàn)前的浮躁,也沒有神經(jīng)質(zhì)一樣的大喊大叫,,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靜靜的等待。
兩只船隊,,宛如兩群紅了眼,,互相想吞了對方的魚,對沖而來,。
“要撞上了……”對面的福船上,,吳秀才緊緊抓著身邊的一根繩子,提醒道,。
“不要停,,繼續(xù)沖,,繼續(xù)開炮!”李魁奇猙獰了臉,,露出詭異的笑:“不要弱了氣勢,,繼續(xù)開炮!”
“轟,!”
整條船都在波濤里蹦了一下,,狠狠的朝后一坐,吳秀才差點被這力道震得跳起,,要不是手里的繩子,,一定會摔倒在地。
他狼狽的拽著繩子原地旋了一圈,,船身又在風(fēng)的鼓動下,,朝前躍過了一片浪,慣性將吳秀才帶動得向前踉蹌了幾步,,好在他下盤穩(wěn),,幾步站住了,穩(wěn)住了身形,。
“哈哈哈!打得好,!我李魁奇豈能被黃口小兒嚇住了,!”連腳底板都沒有離開過甲板的李魁奇卻穩(wěn)穩(wěn)的站在那里絲毫沒動,開炮的震蕩后座和船身向前的力道好像一點沒有作用到他身上一樣,,老水鬼的能耐在此刻顯露無疑,,他亢奮的扯開了衣襟,露出結(jié)實的胸膛,,上面有一條長著爪子的魚的紋身:“沖,!沖上去,打死他們,!”
“打死他們,!”
船上的人都在嗷嗷叫著,要吃人一樣跳上跳下,,即將到來的惡戰(zhàn),,令他們身體里的血沸騰得都要噴出來了。
船頭上的炮位上,,那門鐵炮渾身都在冒煙,,連射兩發(fā)之后炮膛紅得簡直像烙鐵,碰一下就能掉層皮,,那幾個操炮的海盜被炙烤得不敢去摸,。
“還在搞什么,?快開炮,老大在看呢,!”有頭目沖他們喊道,。
幾個海盜苦笑道:“不能開,再開就炸膛了,?!?p> “炸個鳥蛋!”頭目怒了,,喝道:“潑水讓它冷下來,!”
海盜們趕緊扯過水桶,七手八腳的朝火炮上潑,,大量海水粘上炮身,,立刻滋滋的冒煙,騰起大量蒸汽,,炮就像在爐膛里鍛造時遇到冷水一樣,,通紅的部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
不過,,褪到炮身中段某個部分的時候,,一聲異響“咔”的響起,緊接著炮身崩裂,,一道細(xì)長的裂縫出現(xiàn)在上面,,像扭動的蚯蚓,瞬間分散作好幾道來,。
幾個潑水的海盜嚇得面無人色,,以為炮要炸裂,閉眼都要等死了,,卻只聽到幾聲微響,,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只是炮身冷熱不均產(chǎn)生的龜裂,方才放下心來,,不過這炮,,卻是不能用了。
“炮廢了,?”
李魁奇漲紅的臉聽到這個消息又紅了一紅,,幾乎發(fā)紫。
“大哥,,兆頭不詳?。 眳切悴乓呀?jīng)快要暈船吐了,,但還強撐著喊道,,他抓著繩子已經(jīng)被甩到舷墻底下:“是不是等大隊上來再打?。俊?p> “來不及了,?!崩羁娑⒅呀?jīng)近在咫尺的定遠(yuǎn)號,兩只瞳孔就要滴出血來,,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這令他更加的興奮:“馬上要接舷跳幫,炮打不打無所謂了,,接下來該用刀子了,!”
“李旦的人真不怕死啊,居然不躲不避的對沖,,有意思,,我喜歡這樣的對手!他媽的夠勁,!”
“都把家伙備亮點,,等下別丟老子的臉!”
他嘶吼著,,一步從高高的舵樓上跳了下去,,跳到甲板上,擁在這里的海盜們大聲鼓噪著,,閃開了一條路,,讓他大步走到船頭。
“來啊,,過來啊,再近點,,再近點,!”李魁奇一只腳踩在那門還在冒青煙的報廢鐵炮上,瞇著眼毫不畏懼劈頭的浪,,挺身立在船頭,,仿佛不怕死的將軍一樣橫刀散發(fā),猶如要一人面對聶塵整條船一般威風(fēng),。
海面殺氣如水,,洋溢了整片海。
“那個站在船頭耍威風(fēng)的傻子是李魁奇,?”
雙方的距離近在一兩里地之間,,聶塵很難看不到首當(dāng)其沖的李魁奇,他不認(rèn)識這人,,所以奇怪的問,。
“是他,,我聽人說過他的身形長相,好像是他,?!焙樾癫[眼辨認(rèn)了一下,點頭道:“據(jù)說此人極兇狠,,每戰(zhàn)必沖鋒在前,,手上有功夫,能以一敵十,,靠實打?qū)嵉谋臼路Q雄的,,算得上一個硬漢子!”
“會功夫啊……”聶塵哦了一聲,,道:“舵盤左轉(zhuǎn)兩圈,,避開他的船身遠(yuǎn)一點,別讓他跳上來,?!?p> “.…..是?!焙樾裎⒅?,然后看向舵手,操舵的人早已轉(zhuǎn)舵,,定遠(yuǎn)號身子一側(cè),,轉(zhuǎn)了一個角度,偏向外側(cè)的距離拉大了一點,。
下一刻,,兩只船隊交錯而過,如兩把互相交錯的梳子,,相互嵌合,,彼此恰好的擦身。
李魁奇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手下的人甚至都開始準(zhǔn)備助跑,,要跳上從自己右邊穿過的那條蕃鬼船。
不過,,船到近前,,他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事情跟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樣,。
李魁奇的福船算是很大的船了,,足有七百料,在海盜船中是大船,,干舷高,,以往海上跳幫時,,總是居高臨下跳到別的船上,非常方便,。
而今天,,就矮了。
那艘蕃鬼船遠(yuǎn)看似乎跟自己這船差不多,,靠近了方知,,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層樓。
這樣的高度,,從甲板上直接跳很難跳上去,,除非從橫桅上蕩繩子才行,而這種原屬于猴子的技能,,掌握嫻熟的人還是很少的,。
兩條船還差一個身位靠攏的時候,李魁奇就察覺這個問題了,,他站在船頭,,要仰頭才能看到對方的船頭。
兩船交錯時跳幫,,很考驗接舷技術(shù),,因為時間很短,機會稍縱即逝,,一不注意就容易過不去而落入海中,,掉下去就是必死。仰頭跳幫,,跟送死差不多,。
“你娘……”李魁奇吞了一口唾沫,有些后悔,?!岸紕e忙著過去,等掉頭回來,,我們從后面貼上去,對方船太高,,不必冒險,!”
一次不行,大不了再來一次,,交錯之后再調(diào)回來,,
但是,聶塵不像給他再一次機會的人,。
那塊懸在各層甲板邊的牌子,,突然動了起來,。
牽動牌子的長繩,匯集到每一層甲板的中央,,又從這里編成一根粗一點的長繩,,通過一些滑輪和機關(guān),延伸到舵樓上,,掛在舵盤邊,。
只要在這里抓著繩子,用力一拉,,整條船上的牌子都會隨繩子立刻翻動,,白的一面翻下,血紅的一面翻上來,。
白色代表等,,紅色代表放,紅色一翻,,德耶等人就會點火開炮,。
聶塵看著李魁奇愣在船頭上,想跳又不敢跳的樣子,,笑了一笑,。
然后扯動了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