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神武三十年,深秋,,雨,。
官職只不過芝麻大小、而且還剛上任不久的金陵府學政徐拒關,,將一本《道德經(jīng)》頂在頭頂,,冒著淅淅瀝瀝的秋雨踏進金陵府衙門,。
徐拒關扶著府衙大門的門框,踉蹌著踢掉腳上早已濕透的官靴,,彎著腰使勁打了兩個噴嚏,,這才一邊擤著鼻子一邊直起腰身。
他將那本用來擋雨的《道德經(jīng)》小心翼翼展開,,擺在門口的窗臺上晾好,,然后才脫下身上那件縫縫補補幾十年的藏青外罩袍。
原本徐拒關一直打算,,要用走馬上任金陵學政后的第一筆俸祿,,給自己好好置辦一身像樣衣服,免得再每天穿著舊袍子遭同僚恥笑,;可惜真正把那幾顆小小銀錠拿到手后,,徐拒關猶豫良久還是沒舍得花,只好安慰自己:
人不如新衣不如舊,,這舊袍子還能再洗洗,、洗洗……
而且如今看來,換一套新衣服,,畢竟也沒什么用了啊……
徐拒關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狼狽模樣:從家里隨手抄起的《道德經(jīng)》,根本就擋不了多少雨水,,一路從城外的住處跑到府衙,,徐拒關渾身上下早已濕了大半;
此刻驟然脫下外衣,,正巧一陣涼意漸生的過堂秋風吹來,,年過四十的金陵學政忍不住渾身一抖,又大聲打了個噴嚏,,全身癱軟地倚在門上,,好半天才緩過些勁。
他舉起袖子擦擦鼻子,,打量了一下周圍:
白天還有人來人往的府衙,,此刻也是一片漆黑與寂靜,只不過是點在大堂兩邊的幾根火燭,,偶爾噼啪作響,、搖曳片刻,連帶著他的影子也在墻上一陣顫抖,。
若在往日,,即使是三更半夜,府衙中也該有衛(wèi)士值守,只不過這女真人的圍城之中,,一切規(guī)矩能廢則廢,,金陵府衙里就連白天值班的人手都湊不齊整,何況是陰雨秋日的寂夜之中,。
上任以來已經(jīng)在府衙里工作了兩個月的徐拒關,,早已對這座規(guī)模不大的建筑輕車熟路。他拎著一對官靴,,快步繞過掛著“正大光明”牌匾的正堂孔雀壁,穿房過屋直奔府衙后院,,一直走到一間屋門緊閉的書房門前才停下腳步,。
徐拒關抿了抿嘴,將手中拎著的官靴放到門旁,,然后屈指敲了敲門,。
咚、咚,。敲擊聲在空蕩蕩的走廊中回蕩不止,。
然后,書房里傳來滿是疲憊的男人聲音:
“進來吧,?!?p> 徐拒關拽拽領口,伸手推開房門,。
原本擺滿典籍書冊的府衙書房,,此刻只剩下如林中樹木般層層排列的空書架,讓徐拒關忍不住猜測,,是不是那些貪小便宜的主簿衙役,,某日趁著天黑,把這里的值錢書籍全都搬回家去,,以便在即將到來的冬日里燒書取暖,。
不過,此刻坐在書案背后的中年文官,,似乎并沒有對府衙書籍的離奇失蹤感到什么疑惑,。如今五十一歲的金陵知府張廣安,就那么頹然靠在木圈椅上,,兩只手有氣無力地搭在桌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具格外豐腴肥碩的牽線木偶。
“知府大人,,我來了,。”徐拒關不顧自己沒穿靴子,直接踩著襪子上前兩步,,低頭躬身,,向自己的頂頭上司行了一禮。
“拒關啊,,不必多禮,。”張知府抬起手擺了擺,,厚嘴唇顫抖了一下,。
徐拒關彎著腰停了片刻,這才直起身,,然后將目光投向滿臉頹然,、渾身無力的金陵知府,臉上不免露出一絲同情:他看得出,,在女真蠻子的圍城之中擔任一府官長,,過重的負擔早已壓垮了這個中年人本就并不堅強的內(nèi)心;徐拒關甚至猜想,,這個名叫張廣安的知府,,有朝一日會比這座江南大城的城門先崩潰一步,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徐拒關輕聲問道:
“知府大人找我有事,?”
張知府嘴唇顫了顫,含混不清地道:
“今天我們府衙的兄弟們碰了個面,,但你沒來,,把商談的事情都錯過了——喏,桌上那份是你的,,拿著吧,。”
張知府努了努嘴,,徐拒關這才注意到,,知府大人面前的書案上,擺著一只小小的緞布包裹,,似乎裝著什么棱角分明的東西,,但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不清楚。徐拒關上前兩步,,伸手拎起布包,,頓時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感。
徐拒關眼神一凜,,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布包,,立刻就摸到了獨屬于銀元寶的弧線形邊緣,。
金陵學政扭頭瞪著金陵知府,眼神在問:這是什么,?
“給你的,,二十兩紋銀?!睆堉p聲道,,“別嫌少,他們就給了這么多,?!?p> 徐拒關心中驟然一緊,冷冷問道:“‘他們’是誰,?”
但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
張知府露出苦笑:“還能有誰,?女真人、北蠻子,、夷狄,、韃虜……隨便你怎么叫罷。反正把咱們這座金陵城里三層外三層圍得緊緊實實的,,就這幫人,。”
徐拒關眉毛一豎:“張知府,,你收了城外女真人的錢,?——你收了咱們大漢仇敵的錢?”
張知府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
“不是‘我’收……是‘我們’收,。女真人今早送來了五百兩銀子,咱們金陵府見者有份——主簿有份,,縣丞有份,,典獄有份……喏,你手里那二十兩,,是你這個金陵學政的那份,!”
徐拒關冷著臉,問:
“他們送錢來官衙,,想干什么,?”
張知府幽幽地望著空蕩蕩的書架,道:
“還能干什么,?催我繳上官璽出城投降,、讓我給他們打開金陵城的大門……”
“張廣安,!”徐拒關低吼道,“你答應了,?你要放女真人進城,?”
張知府將目光轉向徐拒關,冷笑道:
“我不答應又能怎樣,?看看外邊吧徐拒關,,連長安都被女真人屠了個遍,徐廣陵還能把那座邯鄲孤城守上幾天,?大漢早就他媽的亡了,!我他媽不開門,圍城的女真人不會自己撞進來,?我他媽不開門,,他們難道還能讓咱們金陵城安穩(wěn)入冬?我他媽不開門,,難道女真人就能放過金陵城的男女老幼,?”
徐拒關咬牙看著金陵知府張廣安,渾身顫抖,。
“行啦,,徐拒關……”張知府垂下目光,在圈椅中挪動了一下身軀,,又斜眼看著金陵學政,,“我知道你這輩子最敬仰那個徐大督軍、徐大元帥,,可跟女真人斗,,咱們是斗不過的……大漢都亡了,姓劉的都死光了,,姓徐的,、姓裴的、姓趙的想當忠臣烈士,,讓他們當去,,咱們這些飯都吃不飽的老百姓,何必給他們陪葬,?咳,,這狗屁的世道,誰還不是混口飯吃,,站著吃大漢的飯,、跪著吃女真的飯,又有什么區(qū)別……你瞧瞧,,女真還沒拿下金陵,,就已經(jīng)給咱們送錢了,,咱們今天臉皮厚著點,明天再從女真人手里繼續(xù)討口飯吃,,也沒什么大不了……”
破空聲如驚雷般響起,,饒是張廣安反應迅速,這才堪堪低頭躲過飛來的一只布包——那裝著二十兩白銀的布袋,,帶著滿滿的憤怒,,轟然砸中張廣安背后的書架,于是本就空蕩蕩立足不穩(wěn)的紅木架子,,就這么在一聲巨響中傾倒在地,,如大漢朝的破碎山河般寸寸斷裂!
“徐拒關,,你他娘的瘋了,!”張廣安從圈椅中跳起,尖聲罵道,。
“張廣安,,瘋的是你!別忘了你是大漢的知府,!開門納敵,,你這是要叛國!”徐拒關狠狠攥緊拳頭,,大聲怒罵!
張廣安也不再和和氣氣,,冷笑道:
“叛國,?你徐拒關的國,早就亡了,!你看看幽州道的遍地白骨,,你看看蟠龍江的滾滾血水,跟女真人作對有幾個好下場,?大漢朝保不住我們大漢人的身家性命,,我還要這國何用?我也不瞞你,,我張廣安想的,,也就是在這動蕩亂世保住一碗飯、留下一口氣——明天,,就明天,,老子還真就要帶著金陵府的兄弟們出城投降——你徐拒關愛來就來,不愛來就別來——不過到時候女真人要拿你這個金陵學政的人頭祭旗,,老子可救不了你,!”
徐拒關的眼神,,徹底由暴怒轉向陰沉。他咬牙問道:
“張廣安,,我就問你一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同窗讀書時,,你的座右銘刻的是什么,?”
張廣安搖頭冷笑:“都是年少輕狂的蠢事,我他媽怎么記得,!”
徐拒關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蒼涼的笑聲穿透了深秋雨簾,在金陵府衙空蕩蕩的院落中縈繞不止,。最后,,徐拒關伸出一只手指,狠狠點向表情冷淡的昔日同窗,、今日上司:
“好,、好、好……有你的……你這個……敗類……”
張廣安低垂著眼簾道:
“沒別的事就走吧,,這二十兩銀子,,你還是拿回去,買點湯藥,,給弟妹補補身體……”
徐拒關狠狠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踹門而去,即便未穿官靴只著棉襪但依然響亮異常的腳步聲,,在府衙走廊里逐漸遠去,,只留下張廣安在窗外一片細密雨聲中默然無語。
在圍城中已經(jīng)三四年沒領到過一分薪水的金陵知府,,吃力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裝著二十兩銀子的布包,抱在懷中,。
已然決定明天出城投降的知府大人,,眼含熱淚,或許是對那個憤然離去的金陵學政,,又或許是對年少時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自己,,含淚喃喃道: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大漢,、女真,都無所謂了……張廣安啊,,你只要就這樣……就這樣活下去……”
……
次日一早,,金陵城外,。
金陵知府張廣安已經(jīng)換上了一襲嶄新官袍,絳紅色的緞面在雨后的清新空氣中,,反射著揚州道的璀璨日光,。
張廣安的身后,金陵城的大小官吏同樣身著新袍,,垂手肅立,;雖然這群大漢文臣的臉上有慚愧,有憤慨,,有無奈,,有絕望,但全都沉默著一言不發(fā),,慘然注視著張廣安從屬下手中,,接過那尊象征金陵知府權威的白玉印璽,然后用一根麻繩將玉璽掛在胸前,。
張廣安咬了咬牙,,然后胸前掛著玉璽,大踏步向城外走去,。
對面,,是女真人的圍城大軍。云梯,、哨樓,、投石車……數(shù)不清的攻城器械,如鶴立雞群般豎在密密麻麻的女真軍隊中,,軍紀整肅的女真軍陣上空,,只有偶然響起的戰(zhàn)馬嘶鳴聲打破寂寞,讓目睹敵手嚴整軍容的金陵府官僚們,,臉上更添一絲絕望,。
張廣安身后,,幾經(jīng)加固的金陵城大門,,正在金陵知府的命令下緩緩開啟,露出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江南巷陌,,露出那個去世的女真丞相死前心心念念的佳麗名都,。
于是,女真騎士們望向城中的目光,,愈發(fā)像塞外的野狼了,。
張廣安低垂著頭,一步步走向女真軍陣,,整個人被脖子上所掛玉璽的重量,,壓得幾欲窒息,。
然后,有什么人在背后拉了他一把,。
張廣安有些茫然地回過頭,,然后看見了一雙熾熱的眸子。
那眸子好熟悉啊,,宦海沉浮二三十年,、到最后才在圍城中勉強撈到一個金陵知府的張廣安,依稀想起自己年少時在徐家書院中借讀,,也曾看見過這么一雙同樣烈火般的眸子——名叫徐拒關,,據(jù)說乃是徐家遠房親戚的年輕書生,和名叫張廣安,,一心想要建功立業(yè)的寒門士子,,就這么在那塊兒據(jù)說是徐廣陵大督軍舊游之地的徐家后湖書院,白天埋頭苦讀,,夜晚縱飲狂歌,,偶爾來了興致,甚至還會在書桌邊刻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座右銘文……
可如今,,一切的一切,,都顯得好遙遠啊。
“拒……關,?”張廣安望著那副已然扭曲的熟悉面容,,喃喃說道。
然后嘴角溢出鮮血,。
一輩子只讀圣賢經(jīng)典沒碰過一次金鐵兇器的徐拒關,,將那桿染血長槍從張廣安胸口猛地抽出,看著曾經(jīng)的同窗好友后來的頂頭上司如今的降敵貳臣軟軟倒在地上,,不禁淚如泉涌,。親手刺穿金陵知府的胸膛,徐拒關握槍的手還留有一絲顫抖,,但他依然咬著牙彎下腰去,,從張廣安的尸體上,解下那染著血痕的金陵官璽,,剝下那象征著漢家威嚴的絳紅官袍,。
一時間,平靜的金陵城外,,似乎顯得有些熱鬧了:身后的金陵官僚們在驚恐地推搡嘶喊,,對面的女真營地里,馬蹄聲正如滾滾天雷般響起,而頭頂?shù)目罩?,一只無家可歸的大雁在高聲鳴叫……
但徐拒關無視了這天地間的一切喧囂,。他拿過張廣安的染血紅袍,緩慢而又莊重地將它綁在長槍的尖端——于是,,一條長槍,,頃刻間就像是一桿鮮艷的紅旗了。
徐拒關兩腳略微分開,,望著眼前如烏云般席卷而來的女真鐵騎,。這個位卑言輕的金陵學政,雙手握住長槍旗桿緩緩搖動,,讓那如盛開的杜鵑花一般鮮艷的染血紅旗,,在大漢朝最后的風中盡情舒展。
然后,,名叫徐拒關卻未能在北方鎮(zhèn)守祖國關隘的大漢臣子,,迎著風,面對女真人的閃爍馬刀,,大聲吼出了那幾句后世定然無人知曉,、卻也曾是兩個金陵書生年少輕狂時刻在桌邊的錚錚誓言:
卷紅旗,斟美酒,,起悲歌,。
太平生長,豈謂今日識兵戈,?
欲瀉長江雪浪,,凈洗胡塵千里,不用挽天河,!
要君三尺劍,,為我定風波!
?。ㄈ珪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