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雨泠泠,，白霧漫騰,，山間小道蜿蜒成了各式模樣。

　　一行駛騾負(fù)重前行的灰色人影踩著曲折泥濘的路面，在霧色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

　　“這撒子兒路喲，霧還起地瘆人,?！币蝗艘讶滩蛔￠_口咒怨。

　　“娘的,，可別讓俺們著了山中那幫土匪賊的道兒,！”面相粗野的壯漢也不禁懸緊了心,。

　　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的小個兒故作驚恐地瞪圓了眼，道：“這天兒,，那些雜碎指不定在哪兒候著我們栽跟頭呢,！”

　　領(lǐng)頭的中年男人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干裂的右手握住了腰間的佩刀,，放慢了步伐,，呵斥道：“專心趕路！別整天嘰嘰歪歪的,！”

　　一伙兒人自覺地禁了聲,，壯漢敲了敲這車架子上裝載的大箱子，一邊跟著走一邊看著出神,。小個兒瞥了他一眼,，捂著嘴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又犯啥??！”身旁走著的人瞪著眼睛似乎極不耐煩，而走在前頭的中年男人更是被這尖銳的笑聲擾得心煩意亂,。

　　時局不靖,，而這是他們接手的最后一批貨物，如今大路不通,，對方花了重金托他們跑這一趟,，道是家中敗落，將府中能帶走的財物斂了偷偷運(yùn)回老家,，當(dāng)面與他們開箱驗貨也確是如此,。商路蕭條，這些風(fēng)光半生的富戶竟也淪落到了卷財避難的境地,。

　　“狗哥你莫不是惦記這箱子里裝著的寶貝,？”小個兒停了怪異的笑聲后又接著發(fā)難。

　　被叫“狗哥”的壯漢目光一凜,，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開口罵道：“怎的,！俺瞅著發(fā)愣有啥毛病,！還有俺名字里可沒有一個‘狗’字,！別給俺瞎喊！”

　　實(shí)際上壯漢他娘從小就喊他“虎子”,，可他為人實(shí)則怯懦怕事,，與他那結(jié)實(shí)的大塊頭極不相符，于是旁人越發(fā)愛叫他這個綽號,，暗戳戳地在背后取笑之,。

　　小個兒意外的沒有還嘴,，同行的人都日常把這二人的斗嘴當(dāng)成笑段聽來消遣，這下耳朵都豎好了卻沒了聲響,，反而有些不大自在,。

　　沉寂中，小個兒弓著背快步走去了車隊前側(cè),，壯漢對著他的背影白眼一翻,，轉(zhuǎn)頭啐了口痰。

　　本就是枯燥的腳力行程,，眾人吞咽著喉嚨中稀微的水分,，泥水浸透著鞋面，持續(xù)的寂靜使得大家各自繃直著神經(jīng),。

　　“行了,，大家伙在這兒歇息片刻吧！”

　　聽那中年男人一聲令下,，眾人才像是重石落地一般,，一堆一堆的癱在隊伍兩側(cè)，用手敲打著酸痛的雙腿,，有人還將鞋子脫了下來倒掉里面的泥沙,，當(dāng)然這味兒可真不是好受的。

　　“真是奇怪,，咱們怎的少了個人！”一臉板正的瘦高個兒擠著他的瞇縫兒眼又跑到隊尾重新點(diǎn)了一遍,。

　　“二爺,，還真少了一個?！笔莞邆€兒朝著中年男人說道,。

　　二爺心中更覺煩悶，一時不知是少了誰,，猜是林中解手去了,，只能令眾人再原地歇息半刻。

　　虎子再次解下身上的水壺靠在箱子上,，目光一旋,，出聲問道，“這不見了的是不是那小矮子,？”

　　“還真是……”

　　眾人的疑惑聲還未發(fā)出,，一抹人影從霧中朝他們走來，手中還拎著個什么東西,。

　　眾人都一個跟頭從地上翻起來,，壓低身子進(jìn)入了戒備狀態(tài),，二爺面色不改，鎖住眉頭緊盯著前方,。

　　“這匪賊真是越發(fā)膽兒肥了,，專在前面候著咱？都不埋伏一下,？”有人悄聲說道,。

　　“來者何人！”也有人朝來人大吼出聲,。

　　壯漢繃著一張扳平的臉,，腰間佩刀被他握得細(xì)微晃動。

　　那人面容未顯,，卻將手中的東西扔了出來,，一干人等看清是什么東西后皆是面露驚恐之色，二爺也終是神情不安起來,。

　　只見那朝他們滾過來的圓球上血色已被泥水覆蓋,，卻仍能依稀辨出那便是小個兒的頭顱，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還在瞪圓了看著他們這邊,。

　　“你們可是在尋他,？”

　　眾人愣怔之際那個人影已走到他們眼前，月白的衣衫似要與濃厚的白霧融為一體,，左側(cè)袖口上的紅色更是令人觸目驚心,，其間那只染著血色的手緩緩抬了起來……

　　“請問少俠為何要攔路與我永興尋仇？”二爺盯著那人開口試探,，身后已經(jīng)在給其余人暗自打著手勢,，“可知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他們與附近大小山賊幫派都做著不少生意,，在此間地盤上尋常人可不敢輕易招惹他們,。

　　“哦？是嗎,？”那人嘴角向上咧去,，笑得陰森至極，“那我……就惹來試試看咯,?！笔持篙p輕點(diǎn)了點(diǎn)那位二爺?shù)姆较颉?p>　　霎時，白霧被撕裂出數(shù)十個破口,，黑影攜白刃疾出,，直尋那青筋突顯的脖頸而去，劍光血刃，身上武器還未卸下,，驚呼就被扼回喉中,，呼吸之間，地上已橫陳著各樣尸體,，或是大張著嘴巴,，或是翻瞪著白眼，甚是駭人,。

　　地下已是一片濡濕粘稠,，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二爺?shù)渲?，清淚和著涕水噴涌而下,。一世男兒情，半生英勇氣概,，此刻已煙飛云散,。

　　他突然激憤異常，不顧劍刃入脖,，拼盡全身力氣跪坐起身,，手握成爪探向面前側(cè)身而立的人影，他顫抖的唇口張張合合,，卻始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唾液與血泡翻涌，他的眼眶愈發(fā)血紅,，紅絲蔓延,，終是“咚”地一聲重重栽倒在地。

　　“失禮了,?！?p>　　面前的人玉身頎長，墨長的發(fā)飄蕩在充滿血腥味的塵埃之中,，他按了按額頭,，神色也恢復(fù)了平靜,。

　　一個形態(tài)佝僂的老漢一步一步地從他身后走出來，伸出形如枯槁的手,，將小個兒的頭顱從地上捧了起來,，用烏黑的袖口擦拭著他臉上的泥水。待他脫下那黑色兜帽后,，竟長著和手中頭顱一模一樣的臉,。

　　他將頭顱一手丟進(jìn)身后的帽衫里，譏笑道：“弟弟,，我們回去了,?！彼幮Φ哪樅兔鄙览锏念^顱一般丑陋，不同的是他的臉上刻著更多的褶皺,，以及那眼骨處詭秘深陷進(jìn)去的兩個黑洞,。

　　二人轉(zhuǎn)身離開，嵌在頭顱上的眼睛從帽檐處露了出來,，依舊瞪著那一地的尸體與鮮血,。

　　世事無常，造化在天,。這些命喪于此的人,，將以自己的血肉融入這一地的泥濘，一絲一縷冰冷的雨水,，都將滲透著,、侵蝕著，無孔不入,。

　　☆

　　六年后,，云臺山，怡竹書院,。

　　“為何連小師叔也要跑下山去,！”

　　白筠看著面前氣鼓鼓的人無奈地笑了起來，指著桌子上的點(diǎn)心：“惠娘剛做好端來的,，坐下嘗嘗,？”

　　他這轉(zhuǎn)移注意力的目的也太明顯了吧！

　　風(fēng)予晗被氣得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你們有事定然不會告訴我這小輩,，但兩年前師父下山后至今仍不明下落，現(xiàn)在你又要突然離開……”她說著說著委屈勁兒竟上了來,，聲音里夾雜了一絲哭腔。

　　白筠看她這般越說越難過,，目光逐漸深邃起來,。她也是真的難過了,，憤憤地瞪了他一眼后轉(zhuǎn)身就想先離開。

　　“不會消失,，就去山下俞城，尋個好地方開間鋪?zhàn)??！?p>　　急沖沖地又剎住了腳步,，她轉(zhuǎn)頭好奇地看向安然坐著的那位，心中的猜測仿佛雨后春筍般一個個地冒出了尖兒,，眉頭時而高挑時而糾纏,，表情變幻多端卻不發(fā)一言,。

　　為了緩解方才的尷尬氣氛，白筠隨手拿了一個點(diǎn)心咬了一口,，覺得太膩了又端起了茶杯。

　　他瞥了眼定在那里若有所思的小姑娘，決定出聲打破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怎么,，傻了,？”

　　風(fēng)予晗目光躲閃,，想了一會兒后才磕磕巴巴地問出了一句：“小師叔，你這是被、被逐出師門了嗎,？”

　　白筠一下子被問得哭笑不得，這茶也喝不得了,，他放下手里的茶盞，嘆著氣道：“來,，先坐下來嘗嘗點(diǎn)心吧?！?p>　　三日后，白筠挎著包袱下山,，身后還跟了兩個小鬼頭,。

　　那日晚上風(fēng)予晗思來想去的睡不著,，對于小師叔要下山開店賺銀子這事有了諸般猜測：如果他不是被逐出師門謀生路，那就是書院里急需銀子,，這才派了貌美如花的他前去開辟新的業(yè)務(wù),？不應(yīng)該呀，前幾日竹青園里還栽種了不少名貴的花卉植物,，這般大肆揮霍的手筆才不像是錢財緊迫的樣子,，倒像是賺得盆滿缽滿，在這深山里又沒地兒花,，所以整日里閑著沒事兒干就裝點(diǎn)書院里的各處,，一旦這書香之地滿被富貴氣息所包圍,，改名“金元寶書院”的日子可真真兒就在眼前了,。

　　她思索著就想換個姿勢再接著想，可右側(cè)的腿和胳膊抬了半天也紋絲未動，上頭似有千斤重的石頭壓著。

　　風(fēng)予晗看著身旁呼呼大睡的好友穆苒,，再看看她架上來的半截身子，仰頭長嘆一聲,，隨即摸出枕下金絲勾勒的赤色錦囊,，從中取了一指灰白粉末,，朝她的鼻尖吹了一些,，半晌身旁的人就咕囔著朝另一邊滾去,，鼾聲香甜,。

　　翻了個身,，繼續(xù)盯著房梁思索,，她還有個猜測,，那就是小師叔準(zhǔn)備自立門戶，攢些積蓄娶個小師娘過安生日子,，畢竟在這云臺山上出了書院都是草啊獸的,，拖家?guī)Э谠谶@里生活確有諸多不便……而且最近才開始給他們教授禮法的殷師姐一上來就對他頗為殷勤，今天送湯明天送點(diǎn)心的,，其間的心思其實(shí)大家都心知肚明,。

　　還什么心思,，那位師姐只差在臉上寫個“我心悅你”了,，誰還看不出來,，她抓了抓本就亂糟糟的頭發(fā),，將被子用力扯上來蓋住了頭,。

　　不想了不想了,，她強(qiáng)行合上眼遁入夢境,，真是師叔大了不中留,，隨他去吧,！

　　之后白筠的行程便被風(fēng)予晗這個小無賴硬生生地往后拖了三天,，帶著休沐日返程的風(fēng)予晗和穆苒一同下山。

　　這怡竹書院修筑在云臺山南邊的竹云峰上,，是由怡竹山莊改建而成的,，據(jù)說百年前還曾是個頗有名望的江湖門派。

　　雖不是在最高峰上,，卻也地勢險峻,，再者此間的繁復(fù)地形宛如一個天然迷陣，普通人若是上了來繞個十余日也走不出去,，因此書院每日都會派弟子在周邊巡查,，以免有人被困在這里。

　　若真得如此下場,，那可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靈的，飛鳥走獸倒是一叫一個準(zhǔn),。

　　到得山腳處,，再往北走十余里，就有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村落,，屋舍逐漸密集起來,，這便是到得俞城的地界了。

　　俞城,，乃是一處名副其實(shí)的魚龍混雜之地,，位于多國交界,，水路陸路俱通,，然而晟國對此地的治理卻甚是松散,，疏于重視。這里經(jīng)商之人居多,，長途跋涉路經(jīng)此地歇腳的也不少,，而正是這一副副陌生的面孔,，使得這座城每日都換得一副新模樣待人,，也自然而然成為了一個在“江湖傳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字眼。

　　耳目所及皆是街道兩側(cè)的小攤和高亢的叫賣聲，三人順著人流融入了繁華的市井之中,。

　　夕陽落下后天色漸暗,，各家各戶的門口都相繼亮起了一盞盞橘色的燭燈,，穆苒和風(fēng)予晗手挽著手，談?wù)撝诌呹惲兄男缕嫱嬉鈨?，二人四處走走停停,，流連其間,。

　　白筠則漫步在兩個小姑娘的后面,，看著她們一路上有說有笑的,，自己的嘴角也不禁勾起了一道弧線,。

　　“苒苒,，你看這對……”風(fēng)予晗的驚嘆聲還未溢出嘴邊,，只覺得穆苒拉著她的手一緊,，轉(zhuǎn)頭看過去時對方已經(jīng)朝著不遠(yuǎn)處開心地?fù)]著手,，她的眼睛里多了許多其他的光亮，眸若星辰,。

　　那道人影也欣喜地招手示意,，急忙在人群中穿行著,，恨不得立馬飛過來。

　　穆苒回過頭側(cè)身抱了抱風(fēng)予晗,，輕聲說道：“阿晗,，我爹來尋我回家了，改日再見,?！?p>　　風(fēng)予晗悶悶地點(diǎn)頭“嗯”了一聲，繼而不太情愿地松開了拉著她的手,，站在原地看著她一路欣喜地跑向遠(yuǎn)處的人影,，看著穆叔叔張開雙臂將自己的女兒抱了個滿懷……

　　她向穆苒揮手道別后，仍是傻傻地楞在那里,，望著一大一小兩個離去的背影,。

　　“姑娘若是心喜這耳墜，拿上便是?！?p>　　“改日吧,。”還不知她是否中意呢,。

　　白筠看著身前低垂著的腦袋,，忍不住伸手揉了幾下，在小家伙開始發(fā)難之前已經(jīng)率先邁開了步子：“走吧,，師叔送你回家,。”

　　呆了片刻,，風(fēng)予晗復(fù)又噙著笑意小跑上前,，兩人并步于月色之下，漸漸隱入了燈火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