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著急,,你總會變成你自己討厭的樣子,。
便了這樣想著,或者是在為自己找一個安心立命的借口。他知道自己變了,,他主人的遺孀待他不壞,也談不上好,。她年輕守寡,,深居淺出,她膝下無子,,孤苦無依,。她對便了說話淡而且柔弱,但是便了總能找到借口,,說服他的女主人,,使得自己可以挑喜歡的事情做,而拒絕那些麻煩勞累的,。
他心疼她的寡淡和柔弱,,如果她是自己的女兒,他一定不舍得她落在這樣一方空落落的庭院,,如那西蜀海棠般,,開著慘白的話,渴望一種飽滿殷紅的果,。但是,,她不是自己的女兒,她是自己的主子,,他并沒有資格可憐她,,這讓他每一次的拒絕,平添了好幾分快感,。
世事露頭月,,光陰水中花。這樣的日子年年如是年年盡,,歲歲回頭歲歲同,。
“原夫簫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洞條暢而罕節(jié)兮,,標敷紛以扶疏……慈母山之竹,子淵兄之賦,,妙絕,,妙絕!”
“野竹兄謬贊啦,?!蓖踝訙Y笑著說,“此番前來湔上公辦,,若不是趕上這中秋佳節(jié),,也不敢來叨擾啊,。”
野竹巧笑著往他二人杯中斟滿酒,,石桌上的月華好似被梧桐樹抹掉一筆,,風(fēng)搖月影,好似把庭院投在一方澄澈的秋湖,。王子淵看這秋湖之上“荇藻凌亂”,,秋風(fēng)時起,月華粼粼,。暗夜里秋蟬驚露,,夜鳥時啼,野花清香暗渡,,驚犬偶送深吠,。
好一派秋夜野村光景,王子淵興由心起,,正待要沉誦吟哦,,卻胡聽一陣玲瓏剔透的琴音自墻角躥來,他心下一驚,,想這野村深郊,,竟有此等樣人,細聽這琴音,,或超然,,或沉吟,或哀矜,,或曠達,,似深閨泣婦,又似松林野賢,。
“野竹兄,,這琴聲……”
“怎么?難入子淵兄之耳,?”
“哪里哪里,!”王子淵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嘆道:“秋風(fēng)兮蕭蕭,,舒芳兮振條,。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鳴蜩,。野竹兄,,此等琴音,、此番秋色,,那才叫妙絕,。”
“子淵兄評價何其高也,!”
“不高不高,!”王子淵笑著,轉(zhuǎn)而問道,,“不知是何人彈琴,?”
野竹答曰:“隔壁一個苦命小寡婦,楊氏,?!?p> “我有心拜訪,不知道是否冒昧,?”
“相當冒昧,,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啊,!”
“所以,,野竹兄是怕寡婦呢,還是怕是非呢,?”
“很明顯是怕是非啊,,否則我怎么會跑這里來躲清靜呢?!?p> 王子淵嘆道:“哎,,如此說來,此番注定夙愿難償咯,!”
野竹又往王子淵杯中斟滿酒,,笑道:“倒也無妨,那楊氏門下尚有一奴,,你我二人大大方方前去拜訪,,想來是非之人也講究個是與非!”
王子淵大喜,,與那野竹攜手出了庭院,,來到楊氏門前。叩門半晌,,方聽吱呀一聲,,一顆滿臉絡(luò)腮胡的漢子從門縫里探出頭來。
“干什么的,!”那圍著絡(luò)腮胡的嘴發(fā)出粗獷的聲音,。
這一句干什么的,把王子淵問住了,他一時也沒搞清楚自己究竟來干什么的,。野竹接話道:“便了兄,,是我,野竹,?!?p> 便了認得這聲音,問道:“哦,,野竹先生,,平時少有來往,這大半夜的,,來這里有何貴干,?”
“是這樣,我這位朋友,,是京里當差的,,來這里公干,路過這里……”
便了聞言將門閃到兩旁,,卻依然說道:“怎么,,朝廷大員半夜巡查?查什么,?查我們睡覺衣衫不整,?”
野竹自覺沒趣,王子淵朗笑道:“朝廷不操這個心,!”
“那各位請便,!”便了下了逐客令。
野竹正待要走,,卻聽屋里傳來一女子的聲音,。
“便了,外面什么事,?”
野竹搶答:“柳家嫂嫂,,是我。方才聽嫂嫂撫琴,,實在動聽,。我這位朋友自京里來,頗有才名,,故而慕名打擾,,嫂嫂莫怪!”
那女子說:“便了,,請客人進屋,,你去把燈添上,!”
那二人進了屋,只見小院花影扶疏,,竹籬繞徑,,石階下月華鋪灑,回廊上昏燈暖窗,。二人隨便了進了主廳,不一會從屋內(nèi)走出一個女子,,于主位坐下,。
“我守寡多年,本不方便見人,,但是野竹大哥特意造訪,,鄰里鄉(xiāng)親,又不能缺了禮數(shù),。但不知二位貴客深夜前來,,有何見教?”
王子淵答道:“如此說來,,確是我二人唐突冒昧,,陷你于兩難之地?!?p> “先生不必自責,,夫家姓柳?!?p> 王子淵起身揖禮道:“柳夫人,,有禮了?!?p> 柳夫人還禮畢,,問道:“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在下姓王,,單名一個褒字,。”
便了心里忍不住冷笑,,心想,,還單名一個包子,你怎么不叫饅頭,!
卻聽柳夫人問道:“先生可曾作《洞簫賦》,?”
“正是正是,夫人見笑了,?!?p> “不敢不敢,,先生大才,想來也是精通雅律之人,?!?p> “精通談不上,愛好而已,?!?p> 柳夫人笑笑,轉(zhuǎn)而說道:“婦道人家,,不善飲酒,,二位先生可愿飲茶?”
王子淵答道:“客隨主便,,如此要夫人費心了,。”
柳夫人便邀請二位于偏廳落座,,隨即將那灶釜甑規(guī),、爐筥炭囊一應(yīng)展開,團扇輕搖,,爐中火星冉冉,,壺口清汽裊裊。
王子淵看那一應(yīng)器具,,有巴山的竹石,,均州的陶瓷,頭春的新枝,,陳年的杉木,,真可謂一物一器,頗為講究,。
自此日后,,王子淵每到湔上,便來柳家小住,,聽琴論文,,飲茶賦歌,常至于通宵達旦,。
便了看那窗下剪影,,樓頭孤月,雖有絲竹入耳,,不免心有微詞,。有錢人月墜而眠,日中方起,,他這下人還得披星戴月地伺候著,,工作要加量,,待遇不加價。
這日,,王子淵來了興致,,對便了說:“你想喝酒嗎?”
便了警覺地搖搖頭,,說:“沒有酒,,沒有下酒菜?!?p> “酒錢我出,,愛酒之人不挑菜。你就將那園中青蔬,,去歲臘肉,龜雁魚蝦,,南山鹿,,北山麂,梁上巢,,江中豚,,給它滌杯整案,園中拔蒜,,斫蘇切脯,,筑肉臛芋,膾魚炰鱉,,隨便做幾個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什么的,夠吃就行了,?!?p> “……王先生您還真是不挑菜啊?!?p> “哈哈哈,,打二兩錢的酒,給你三兩夠不夠,?”
話說便了去了半晌,,酒回來了,人沒回來,。問那送酒的小哥,,小哥嘴都笑歪了,,說道:“別提了,便了兄弟買了酒,,吩咐我送回來,,他自己啊,跑到你家先生,,哎呀,,就是柳先生的墳上,在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呢,,說什么,,主人啊,你可知道我想你,,好想和你,,一起飛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麗……他還說,,您當初買了我,,是要我看家護院的,如今,,家沒看住,,跑來個野男人,還要吩咐我給他買酒,,燒花鴨,,燒……那什么什么,你們快去看看吧,!”
柳夫人臉都氣綠了,,想這樣下去還得了,沒有是非也非得傳出是非去,,但也只是生悶氣,,對這個先夫留下的奴才,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王子淵看了,,笑著說:“夫人莫生氣,我呀,,幫你教訓(xùn)教訓(xùn)他,。”
柳夫人無力地笑笑說:“先生雖是好意,,但是他千里迢迢把亡夫的衣冠送回來,,這份情誼,我還是記著的,?!?p> 王子淵笑著說:“夫人放心,,我不會把他怎么樣的?!?p> 話說日頭西墜,,便了方歸。只見王子淵獨坐庭院之內(nèi),,面色沉痛,。再看那桌上,自然是沒有燒花鴨,,燒子鵝什么的,,空杯就盞,凄然啜飲,。
便了很疑惑,,問道:“王先生你是怎么了?借酒澆愁愁更愁了,?”
王子淵長嘆一聲說:“哪里哪里,,便了兄,我是為你而難過啊,?!?p> “為我,,我怎么了,?”
“我很沉痛地告訴你,你被賣了,?!?p> “賣……給誰了?”
“賣給我了,!”
“多少錢,?哦,不是啊,,為什么,?”
“因為我鐘意你很久啦!不愛干活兒,,喜歡頂嘴,,這哪是奴才啊,分明就是當主子的料,,留在這里委屈你了,,我買了你,去京城,,那里才適合你,?!?p> “我可以不賣嗎?”
王子淵悲痛地搖搖頭說:“不行,!我錢都付了,。”
便了凄然一笑,,說:“好,,那王先生您立個字據(jù),將我要干的活記下來,,約定了的活我干,,沒約定的,我可不干,!”
“好,!”王子淵大笑著說,“你爽快,,我也爽快,!拿筆來!”
契約頃刻而就,,便了接過來一看,,只見上手頭大大寫著《僮約》,后文洋洋灑灑上千字,,其中一大半自己不認識,。但是猜也能猜出來,那幾乎一個字兒就是一樣活兒,,這不吃不喝,,干到下輩子也干不完啊,!
便了不禁懊悔,,早知道這樣,好好地替老主人看家,,給王先生買酒不好嗎,?去惹那文化人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