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五從十三下了葬,，一直佇在墳前沒離開過。
這座墳也只是一個微微凸起的土包,，上面的是新翻的摻著草根的泥巴,。前面兒用十多塊包袱大小的碎石壘起來的。陳老五本想立個牌子，寫上十三的名字,，但想來想去,，家里沒人會寫字，也就沒有付諸行動,。
陳老五依舊銜著煙管,，吧嗒吧嗒的抽著。陳老五微瞇著眼,，沒人看見他渾濁的眼珠,。陳十給陳老五送飯來，陳十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陳老五臉上還有兩行亮晶晶的風(fēng)干以后的淚痕,。
陳十知道，從下葬以來父親是最鎮(zhèn)靜的一個,，而現(xiàn)在陳老五一個人面對這樣的痛苦,，陳老五看看著這座新翻的墳，這墳里埋葬了陳老五他最小的兒子,，也埋葬了陳老五犯下最大的錯———再也沒有機會彌補的錯,。
陳十把飯放在地上，悄悄的離開了,。
陳老五一直呆到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墳邊上的樹遮住了紅燦燦的夕暉,，天邊的云燒的通紅，陳老五沒心思注意這些,。他的腿早就麻了,，陳老五在想：
“十三，俺這次沒丟你臉了,，王七和賴豬現(xiàn)在成了大家伙嘴里的笑話,，你當(dāng)了你一直想當(dāng)?shù)挠⑿郏堑薨,?！我跟你娘總覺得種地是最大的事兒，我想吧,，你就在村里不會有啥事兒,。我不配當(dāng)?shù)?！你大哥,、七姐被你爹我逼的不回來，你九哥我沒管好,，讓他去蹲了號子,，你十哥出息啦,！但爹娘又差點兒犯了錯。咱沒好好照顧過你,，你別怪你娘,，怪就怪我吧！”
陳老五想到這里,，眼淚簌簌的往下落,。他知道這個最小的兒子是他的其他孩子離家后最親近的了，他真想殺了王七和賴豬給十三賠命,，但他不能?。∷谶@個家不能倒,！也不敢哭,。他只能在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才能哭的和個小孩似的。他看到王七的時候攥緊了無數(shù)次拳頭,，又松開無數(shù)次,，都只有陳老五自己知道。陳老五知道,，有些錯是能彌補的,，有些錯，卻再也彌補不了了,。
太陽最后的光輝映在陳老五的臉上,，淚水也是金晃晃的。陳老五吧嗒吧嗒的,，抽了最后一口煙,。陳老五磕滅了煙，拖著長長的消瘦的影子,，杵著一雙沒知覺的麻木的腿,，漸漸的消失在這片墳地上。
……
整個世界都安靜的入睡,，唯有這家燈火依舊,。窗戶紙上映了人的影子，人都是頹廢的,。像是莊稼地里打了焉的葉子,，這些紙上的“影子”都不說話，嘴巴都不張,。似乎屋里要比外頭的世界更安靜,。
陳十就置于這間屋子，置身一片像是失去聽覺的世界。陳五,、楊蓮,、陳十二、陳老五和陳十他娘,，都坐在桌前或床邊兒,，都不說話，他們統(tǒng)一的目光呆泄,，一個個如同,，活死人一樣，眼睛里都是一片的黯淡,，看不到任何光,。
陳十已經(jīng)兩天一夜沒有睡覺了，這一屋人里,，陳老五和陳十他娘也是,。
這三個人凈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樹枝一樣的分叉爬滿了眼珠的周圍,，但他們?nèi)匀粺o法入睡?，F(xiàn)在，這個不眠的家,，又加進來一個楊蓮,、一個陳五和一個陳十二。沒有人打算睡覺,，也沒有人打算說話,。
當(dāng)某一刻世界寂靜下來，人們總是會思前想后,，想起難堪的往事,、想起苦痛的經(jīng)歷、想起被無限放大的傷痕,。但從來沒有誰會想起快樂的東西,。
陳十并沒有傷痛欲絕的感受,，他很愧疚,，他甚至驚恐的認為，他是一個不是人的家伙,，當(dāng)自己親人去世,，他甚至都沒有表現(xiàn)過十分悲傷的神情，這讓陳十很不安,，他覺得,，在將來的某一天，或許他會變成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他不會顧慮親情,、友情,，他只是一昧的自顧自的活著，失去了最后的人性,，完全的轉(zhuǎn)化為獸性,，最為簡單的獸性，他很害怕,。于是陳十做了一個決定,，他如果察覺到自己將完全失去人性時，他要親自扼殺這只穿著人皮的獸,。陳十的恐慌是多余的,。但這樣決定，后果卻不得而知,。
陳十還想到很多,，包括他長大的這二十一年生命里形形色色的人、各姿各態(tài)的事,，這一夜,，似乎是很快的，當(dāng)陳十再翻閱完自己活過的二十一年,，天就要亮了,。
陳十這才知道，原來二十一年,，陳十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件令他真正高興的事,。陳十也沒有做過一件不平凡的事，似乎他只是在干著吃飯睡覺這樣無趣的每日重復(fù)的事兒,。他的二十一年,，回憶的時候味如嚼蠟，真是可惜了這二十一年,，白白來這世上活了一遭,！
陳十見天開始發(fā)亮，后院的雞扯著嗓子開始大嚎,，打破了令人生畏的夜晚的靜謐與肅穆,。當(dāng)黑暗無聲的褪卻，當(dāng)光明悄然無聲的降臨,，陳十心想：會好起來的,。
陳老五抽了不知多少的煙，煙灰積滿了他面前的一張簸箕大小的地,，約莫有兩三公分厚,，像是飛了一地的雪,，白凜凜的鋪了一地。
“行了,，咱十三是咱家的英雄,！我們這樣兒，十三要是知道,，他肯定不樂意了,！他娘，去弄點兒飯,，我餓了,。”陳老五開口了,，一屋人都直愣愣的盯著他,。或許是抽了太多的煙,，陳老五的聲音像是破爆竹似的,，嘶啞到一種極微弱的地步了。
本以為陳老五會說出怎樣石破天驚的話來,，沒成想,，他說他餓了，伴隨著肚子“咕?！钡穆曇?。但這一句“餓了”和肚子的聲音，確乎是讓大家心情好了些,，也都突然感到一陣腹里的空虛,。
“誒！好,，我去弄飯吃,。”陳十他娘連忙拭了拭眼睛,，其實已經(jīng)沒有淚水了,，但陳十他娘感覺眼皮上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似的，而且兩天兩夜的不眠不休,，兩個眼睛的眼皮都快要接吻了,。
陳老五、陳十,、陳五,、陳十二,、楊蓮都干坐著,，心情相較于夜里,，已經(jīng)好了許多。但數(shù)只眼睛相視之下,，卻還是沒有任何言語,。
陳十極力的想避免這種面面相覷卻一片沉默的場面，因為他覺得他感受到別人注視他的目光時,，就覺得不甚自然,。
“我去幫忙做飯?！标愂疀]有獲得應(yīng)允的聲音,，陳老五并沒有反對，他們還是安靜的坐著,，活活的幾根木頭樁子,，緘口不語。
陳十撩起廚房和屋子隔斷的藍花布簾,，卻看見他娘一手執(zhí)勺子,，一只手揩著眼睛。她盡力的避免眼淚落進鍋里,。但是水汽一直往上竄,，反而熏的眼睛生疼，流了更多的淚,。他娘是不想眼淚掉到飯里的,，就怕吃飯的人吃出淚水的滋味。
“娘,，我來幫忙,。”陳十看見這一幕,，靜靜的放下簾子,，退了出去，隔著門簾喊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弄就行了，不用幫忙,?！标愂锘琶Φ哪藘砂涯槨?p> 陳十再一次撩起簾子,，走了進去,。
……
“飯好啦！”這頓飯是沒有聲響的,。
夜里,，陳五三人已經(jīng)回家了,。陳十翻來覆去，卻睡不著,。他用手托著頭,，沒有人知道這樣安靜的晚上，就在前一天無聲無息的奪走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陳十坐在炕上,，一遍遍設(shè)想了自己的死亡。包括餓死,、溺死,、摔死、病死或是老死,，但凡他能想到的都想象了一次,。陳十還想到了：人死后，會有靈魂嗎,？靈魂會不會也活著這個世界卻和人們永不相見,。那么哪些魂兒被勾走的人呢？又被勾到了哪里去,？
陳十不斷的思索,，但的確是找不到答案的。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似乎有許多人們無法解決的問題,。
此時,，就在陳十隔壁的陳老五倆夫妻，也并沒有睡下,。
陳十一直望著窗戶里那只玉扇兒一樣的月亮,，被嵌在窗戶里。陳十不知道后半夜他是怎么睡著的,，他只是隱約記得,，因為實在太困，眼睛生疼,，后來應(yīng)該就睡著了,，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一個金燦燦的太陽,，刺著他的眼睛。陳十心想：這個世界不就是這樣嗎,？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世界才開始運轉(zhuǎn),，我一閉眼，世界就消停下來,。至于我閉眼的時候到底世界有沒有停止運轉(zhuǎn),，誰知道呢,？
陳十疊好了被子，收拾好自己的包袱,，輕輕推開了這兩扇做工粗糙的雕花木門，陳十出了門,，轉(zhuǎn)身看著這個屋子,，他不確定下一次這些東西映入眼簾時，又將是何樣的年歲了,。陳十雙手拉上了門,，發(fā)出了垂暮一樣的“吱呀”的聲音。陳十還站在院子里,，他腦海中閃現(xiàn)的是回家這幾天的一切的一切,，陳十搖搖頭，走進了另一間屋子,。
陳十他娘已經(jīng)在掃地了,，她彎著腰，拿著一把細竹篾掃帚,，竹絲劃過地面的溝壑,，發(fā)出了“沙沙”的聲音。陳老五抽著一根剛卷好的煙,，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陳十,。
“爹，娘,，我得回去了,。”
“要走了啊…”陳十他娘直起身子來,，捋了一把額上散下來的銀絲,。
“誒，是啊,，我怕師傅忙不過來,。”
“吃過飯走吧,！還沒吃飯呢,。”
“不吃了,，晚些驢車就走了,。我也還不餓呢！”
“要不讓你爹送送你吧,?！?p> “不用,，不用。我自個兒過去就行了,，這么短哪兒用得著送,。”
“走吧,，我送你,。”陳老五磕掉了煙,，走了過來,。
“真的不用，你忙吧,，我先走,，你們保重身體?！标愂疀]讓陳老五送,，扭頭出了門。
“那你慢點兒,，到了捎個信兒,，有空了就回來……”陳十他娘巴巴的望著陳十的身影。
“誒,，好嘞,。”陳十頭也沒回,。
陳老五還是不自覺的把腿邁出了門,，跟著出了院子。
“爹,，你咋來了,？不用送，你快回去,?！标愂@么扭頭一看，他爹居然送他出來了,。
陳老五站在哪里,，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自覺的就送出來了?，F(xiàn)在他往前走也不是，回去也不是：
“那什么，你娘說針斷了,，我去給她買顆來,，順便可以跟你到村口去?！标惱衔逯缓秒S便搪塞了一個理由,。
“那走吧，得快點兒,，不然驢車該走咯,。”
“誒,，行,?！?p> “十一功課怎樣,？他多久回來一次？”陳十邊走邊說,。
“應(yīng)該還不錯吧,，我和你娘也不懂也沒怎么問，他都是一個月回來一次,?！?p> “這樣啊……那…十一下次回來是多久？”
“上次好像十多天前回來的,，可能還得十幾天吧,！”
“哦……收成咋樣？”陳十覺得不說話,，默默的走路,，這樣很不舒服，于是他想找點兒話題,，一時間卻又找不到什么話題,，他只能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他覺得,，他和他爹之間確乎是隔了一條極深的溝了,，幾乎沒有什么好聊的。
“勉勉強強吧,！還湊合,，你師傅店里呢？每天忙不忙,？“
“店里也還行吧,，大買賣不多，小生意不少，一天忙到晚的,。早上要十點多才顧得上吃口熱飯,。晚上也得十點多十一點咯才能關(guān)門，要是遇上有人三更半夜的來敲門,，也得去開了,。但是俺師傅倒也不虧待俺，雖然累點兒,，好在工錢多,，別家雜貨的那些人一個月一兩銀子就算多的了，我?guī)煾得吭露冀o我開三兩,。這一點我自個兒清楚,，所以也就給俺師傅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的干,?！?p> “忙了注意點兒身體，說你們年輕吧,！身子比我們這把老骨頭還要弱上一些,。你師傅對你好，就好好兒跟著他干,，這人?。〔荒芡?！”
“誒,，這我知道?！?p> “你師娘呢,？對你好么？幾年前我送你去城里的時候沒見著她,，這次你回去代我們問聲好,。”
“誒,，好嘞,。師娘人挺好的。她做的飯也好吃,，說話溫柔的很,，只是平時有個怪癖，除了偶爾陪師傅出門,，和周六去看戲,，其他時間全在店樓上呆著，從不出門?！?p> “對你好就行,，其他的不該你想的事兒，就別亂去猜,?！?p> “這我知道?！?p> “你五哥和十二那事兒,，能辦就辦。實在是辦不到別逞能,?！?p> “恩，行,。對了,，屋里缺啥不？回頭我讓人給你們捎點兒,?！?p> “不缺,，咱這鄉(xiāng)里,，啥都不缺。咱種啥吃啥,，有啥用啥,，這些你甭管，你干好你的事兒,，家里不要你操心,。”
“那好,，我覺著娘心里好像還是難過著,，她心里肯定還有疙瘩，老是發(fā)呆,、魂不守舍一樣,。昨兒個做飯鹽巴都沒放，她自己也吃不出來,，還好也沒人說,。你多陪她，莊稼能種就種,，實在種不了咱不種,。這年頭也不缺那點吃的了。”
“恩,，你娘她說到底只是個女人,，再說了，哪個當(dāng)娘的能看著自個兒親孩子先去,？過段時間應(yīng)該就好了,。”
......
兩父子邊走邊說,，不一會兒就到了村頭,。驢車搭了繩，把物件兒和草捆在一摞兒,。
“我走了,。”陳十把包袱甩到車上,。
“誒,，好?！标惱衔宀恢涝撜f什么,，看著爬上車的陳十，一米八的個子,，陳老五又想起了陳十小時候的樣子,，陳老五在想，咋一晃,，就這么大了,？
驢車開始走了，陳老五望著漸漸消失的車,，他想揮揮手,，卻又覺得陳十不會往回看。他轉(zhuǎn)過身走了回去,，他沒有買針,，那只是臨時編的話。他還是披著那件汗衫,，捂著自己前幾天摔了的腰,，一瘸一拐、一步一晃的原路走了回去,。
陳十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村子,，已經(jīng)不是小時候心里那個天堂一樣的樣子了。陳十看見了陳老五,，陳十覺得鼻子莫名其妙的很酸,，但還是沒哭出來,，他又轉(zhuǎn)過身，坐正了,，捋了捋長衫,，正望著路。他就不再去想這些事了,。
前面的路不好走,，但是無論如何比后面的無知的淳樸要來的自由的多，陳十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