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山神廟,青石作基,紅磚為墻,,還有一座破敗的山神像立在臺上,,身后盡是絲絲蛛網(wǎng)。
干瘦的女人半跪在冰涼的地上,將搜尋來的樹枝折斷圍成堆,在中間放滿枯葉黃草。她摸出隨身帶著的打火石,,輕輕一敲點起火頭,然后趴在前邊吹了幾口氣慢慢喂成小火堆,?;鸸怆m弱,卻也將籠罩在山神廟里的黑暗驅(qū)散,。
“你別害怕,,說好了,,俺不會害你的?!?p> 女人抬起頭說道,。
夏樹頭發(fā)凌亂,緊緊縮起身子蹲坐在供桌旁,,萬般不安瞧著女人,。就是這個瘦弱的女人,剛才竟然扛著她在天昏地暗的大山里健步如飛,,直至抵達了這座山神廟,。
“你……到底要干什么?”夏樹的聲音顫顫發(fā)抖,,“我知道你有冤屈……可如今你這么做,,自己的事情不就更不清楚了嗎?還有留在村里的兩個孩子怎么辦,?”
“不走,?他們就會殺了俺。俺也沒有辦法??!俺不能死!俺不想死?。 迸藦难g摸出小刀撩撥火堆里的枝條,,“對……要是你們一開始沒來就好了……”
夏樹不敢接話,。
事到如今,真像一場料不到結(jié)局的迷夢,。原本只是覺著這個女人可憐,,便給她去送些吃的。沒想到,,夏樹推開柴房的門以后不見有任何人影,。還在詫異中,女人卻悄然從黑暗的旮旯里鉆出來,,手里握著明晃晃的小刀直抵在自己喉口,。
幾乎同時,村子里燃起了數(shù)個火頭,。在一眾村民驚恐的喊叫聲里,,女人挾著夏樹快步從柴房里沖出去。二少爺薛全自是一馬當先跳出來阻攔,,不想女甩開出一根皮繩,,只聽得黑暗里一聲炸響,孔武有力的薛全不知被什么東西砸中腦袋,硬生生跌倒在地,!
村里的火勢也乘著腥風(fēng)漸旺,,阻斷了其他趕來的人群。女人便扛起夏樹,,飛一般地跑出村子,,在沒有星光照耀的山野林道里一路狂奔。等回過神以后,,夏樹發(fā)現(xiàn)她們竟然到了前日里來過的山神廟,。
“那個婦人……”夏樹看向女人問話,“真是你殺的嗎,?”
她沒有作聲,,許久才用力點點頭。
“為什么,?”
“要帶娃娃走,,是她不好?!迸顺閯觾上卤亲?,“俺都把她給偷偷放走了,可自己回來要俺把娃娃給她,!”
“放走了,?”夏樹不解。
“她是從外面抓回來給家里男人當媳婦的,?!迸烁嬖V夏樹,“俺獨獨看她成天哭可憐,,才找法子給放走了,。可她不念情,,還回來要帶娃娃走,!不給就要告訴其他人是俺放的!”
“怎么是這樣……”
“不是俺的錯,!”女人忽然激動起來,,“是她自己命不好,給捉到村里來……還想回來要把男娃娃帶走??!怎么可以把娃娃帶走!俺和娃娃將來都要靠男娃娃??!”
女人此時眼神已經(jīng)有些癲狂,,而門板也已經(jīng)被她用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抵住,自己必然沒有這般力氣能搬開,。
不能慌張,,必須冷靜下來,而且得想個辦法穩(wěn)住女人的情緒,。
夏樹再次盯著女人,,沉默了許久。不知為何,,之前只要看著她,,內(nèi)心就會止不住流露出莫名的同情和悲涼??扇缃?,這種凄然的感情只剩下痛惜和恐懼。
“那種,,那種地方有什么好留戀,,你可以一起走的……”
“走?你要俺走,?,?”女人看著夏樹,眼神中滿是迷茫,。她抓住夏樹的手,,目光又變得兇戾起來:“俺說過了!俺跟她,、跟你是不一樣的,!俺生來就在村子里的人!俺有家,!俺本來有家的!”
夏樹被女人的模樣嚇到,,縮在角落不敢再有動作,。
女人放開她,低下頭盯著火堆幽幽說道:“現(xiàn)在家也沒了……本來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火堆里的枯葉燒得很快,,好不容易聚起的光亮漸頹,,黑暗再度緩緩籠罩在山神廟中。女人半邊臉沉在神像的影子里,,另半邊浸在昏暗跳躍的火光里,,表情陰陽不定顯得很是古怪。
“你還有孩子……”夏樹試著想要穩(wěn)住女人的情緒:“她們年紀還小,,再怎么樣你也要為她們兩個的將來多想想,。眼下……不如同我一起回縣城,,把話給縣衙的大人說清楚。他是二少爺?shù)挠H戚,,肯定不會為難你,。”
女人慢慢抬起頭,,臉上滿是困惑,。
“不會為難俺……?”她看著夏樹哈哈大笑起來,,“你知道為什么公公會要殺我,?不是因為弄死人了,而是衙門的人要帶俺走,!他們怕我把他們做過的事情講出來,!你根本不知道!,!這附近的事情都是他們裝成妖怪給干的,!前幾年南山小徑那邊的幾個事,早幾年北邊山道那邊的事,,還有前幾天這廟的事,!全都是村子里人干的!”
“你說什么……”
夏樹吃驚地愣在原地,,憶起白先生曾經(jīng)在衙門書房地圖上標注過紅圈,,竟然全都跟女人所說的地方能對上。她立即明白,,恐怕女人跟這一系列的案子也脫不了干系,,幾乎脫口而出道:“你……你也跟他們一起干了?”
“對,,所有的事情我都跟著,。”女人點點頭,,“那個女人也都是我捉到的,。”
夏樹不解:“為什么……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情,?”
“俺命苦,,爹娘死得早沒人疼,成天被人給欺負……不這樣還有其他法子能活下來嗎,!俺不能死……俺不想死?。?!”她木然看著夏樹,,眼里卻再度露出兇光:“說到底,,都是你們的錯!要是你們沒來,,公公和大娘沒多久就要死了的,,男人也活不久!都是你們,!現(xiàn)在連俺娃娃將來也沒有家了,!都是你們!都是你們不好,!”
女人突然撲上來死死掐住夏樹的脖子,。夏樹的力氣根本無法跟她相比,只能痛苦而無力地胡亂蹬腿想把女人踢走,,可這點力氣壓根不起用,。
供奉著神像的案臺被使勁掙扎的夏樹踢得直搖晃,山神像也突然發(fā)出一陣雷霆般轟隆巨響,。女人給這聲音嚇了一跳,,立即松開手,將夏樹推倒在一旁,。
“俺,、俺不殺你……”她看著夏樹,“你對俺好,,對俺娃娃好……所以說好了,,俺不殺你……”
夏樹蜷縮在地劇烈咳了幾聲,如今她是又驚又恐,,眼淚都止不住地低聲抽泣,,一直掛在腰間的香囊也落在地上。
女人彎腰將地上的香囊撿起,,誰知綁口松了散落開,,掉出來里面的干花和一塊夏樹從未見過的平安符。這符是用普通的紅布縫成,,昏暗的火光下勉強看著上面繡有黃色的吉祥二字,,已是有些年頭的東西。
女人看著平安符,,表情不知為何舒緩下來,,將干花和平安符一起收攏進香囊遞還給夏樹,,似是想要致歉,。
這時候,只聽得廟門外有人聲響動,。女人立即用小刀將火堆挑滅,,另一手捂住夏樹的嘴巴,,將她拖到山神像后不讓出聲。
門外腳步聲漸近,,有人用手推門,,卻被石頭擋住沒能打開。
一個年輕的聲音響起來:“打不開門,?!?p>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較遠的地方說道:“官府最近在這邊查案子,大概是給鎖了,?!?p> 沒有其他人說話,應(yīng)是只有兩人,,好像一起坐在門前歇息,。
“真是她娘的折騰,白天陪著老哥爬什么山,,回來又鬧這一出……”蒼老的聲音抱怨起來,。
“范公,聽說過去這邊你們常來,?”年輕聲音問道,。
“可不是嘛,你們年紀還小不知道,?!鄙n老的聲音吹噓道:“以前這邊可是好地方,來往商隊拖家?guī)Э诘牟簧?,能抓著不少女的?,F(xiàn)在就不行了,所以你們這些小輩討老婆難,!可憐,,都這年紀了,還不曉得女人什么滋味,?!?p> “范公,你也沒得老婆啊,,不像你哥范老大,。”
“弄回來的老婆是個小氣瘟神,,家里說話都要抖三抖,,也不肯給我口飯吃!”蒼老的聲音一陣惡笑:“小六子,,要是這回叫我們逮著這兩個女的,。你老哥我大方得很,,城里那個就給你開葷!我吃點小虧,,就要老頭子家里的,。”
“那種就算按在地上打也不響個悶屁的臟東西也要,?”
“你懂個屁,,當年俺在這邊上過她娘?!鄙n老的聲音癡癡干笑:“細皮嫩肉可是緊致,,再給她上一回,母女通吃,,活神仙都沒有這么快活,。”
女人壓住夏樹的身體激烈顫抖起來,。
“她還有娘,?”年輕的聲音又問。
“當然有,,再說,,那娘們本來就不是村里的人?!?p> 蒼老的聲音如是說,。
“……”
夏樹發(fā)現(xiàn)女人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她放開了自己,,仿佛一個丟了魂魄的鬼魅飄到門前將壓門的石頭搬開,,緊握小刀用左手拽開門板大步跳了出去:“我殺了你們!”
門外兩人沒有提防,,幾乎全都驚呆在原地,。女人身快,手起刀落直插年輕人后腦,,七竅迸血,、直接一命嗚呼了。
老者正是村里范捕頭弟弟,,他嚇得連忙翻身遁走,。女人腰間抽出皮繩,掀起地上碎石甩開直中老者后腿打翻在地,,又從死人腦袋抽出小刀,,劈胸抓住他衣領(lǐng),將小刀抵在喉口喝問道:“你方才說的什么話!,!說的什么話!??!”
老者連連告饒:“胡亂說的,都是胡亂說的,!姑奶奶饒命?。 ?p> “給俺說??!說啊??!”
女人一刀接一刀扎進老者大腿,痛得他大喊苦求道:“姑奶奶,,莫要害我,!都說,都說,!都不干我的事情,!是我老哥……呀呸,都是那姓范的老賊逼著干的,!我也沒的辦法?。?!”
“俺娘呢?。“车兀,?!都在哪里!,!俺到底是哪里來的,??,!”
夏樹瑟瑟躲在廟里看著她歇斯底里般追問,。
“我說,我說,!”老者呲牙咧嘴哭訴道:“大約是在十幾年前……范,、范老賊逼著我們在這里搶了要去南方的商隊。你爹……怕是范老賊給害死的!你娘原本躲在馬車里護著倆個小孩,,是范老賊把她從里面捉出來,,再后邊她抓了地上的匕首想殺范老賊……是范老賊、是他把你娘給殺了的,!不是我,!”
“還敢騙俺!,!”
女人舉起匕首喝道,。老者慌忙擺手:“真的,都是真的,!我,,后來、我看你娘可憐,,所以后來把她埋了,!你別殺我,我?guī)闳?!?。课規(guī)闳?!?p> “走,!”
女人把老者從地上拽起,匕首緊緊攢在手里,。老者傷了腿,,只得一步一跳往山神廟后邊走。不知為什么,,女人轉(zhuǎn)頭看向躲在廟里的夏樹,,臉上已經(jīng)沒有表情,冷冷喊她道:“你,、你也過來……過來,!”
夏樹顫顫從死掉的年輕人身邊走過,跟著女人和老者身后來到山神廟后方的空地,。老者撐著腿,,以手指向林子里的一處樹墩:“就埋在那個地方……”
她記得這里,前些天在這邊坐過,。
“挖,!”
女人將老者揪到樹墩處。他一邊叫苦,,一邊用手把開著小黃花的土刨開,。過了許久,,里面露出一具衣衫所剩無幾的白骨。女人看著白骨忽然跪倒下來,,幾乎全身都在顫抖,,輕輕捧起土里衣衫的殘片。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shù)崖暥嘤茡P,。牧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彼挠目蘖似饋恚啊秤浀谩@是蘆花……”
她看著殘片上的花紋斷斷續(xù)續(xù)哭泣:“那山里狐貍說的都是真的……真的……俺記得這衣服,!這是俺娘的啊……這是俺娘……俺原來是有娘的,,是有爹的……俺,俺命原來不該這么苦的……”
“對,,對,!都是范老賊他們不好!姑奶奶,,我給你說,!你的這個匕首其實就是當年你娘拿著的……范老賊留給你是不懷好意啊,!”老者慢慢往林子里后退,,“姑奶奶,怎么樣,,我可以幫你一起回去殺光他們,!”
女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然后她笑了,,輕輕哼著蘆葦童謠,,緩緩站起身子。
老子已經(jīng)顧不得傷勢,,撒開腿要跑,。女人卻長哮一聲撲上前,一腳將老者踢翻在地,,踏在他胸膛用匕首剖開心窩,,將一副心肝全挖出來捏在手里,生生用牙撕碎,。
夏樹不忍看,,用手遮在面前躲在山神像后邊。女人這個時候也似乎已經(jīng)完全將她給忘了,,用匕首割下老者頭顱,,又將另一死者也同樣如法炮制,,搖搖晃晃走回山神廟里。
她頭發(fā)垂落在面前,,已經(jīng)看不清面目,,伸手將兩個頭顱擺在山神面前的貢案上,喃喃哼唱起蘆葦?shù)耐{,。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shù)崖暥嘤茡P……牧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冷峻月光中,只有石塑的山神像一如往日般坐著,,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