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生生
大概是鄭家的氣數(shù)快要到了盡頭,。
就連鄭斐辰自己有時候都忍不住這樣想。
名門總會有衰落的那一天,,父母一把年紀了依舊膝下無子,她這個長女生下來就是個病弱身子。
父親很疼她,,明明是武將還迷信得要死,,天天念叨著什么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不吉利,不厭其煩地把她領(lǐng)到各種寺廟道觀請大師看看情況,。
后來,,她實在是受不了自己打個噴嚏都會引得父親一驚一乍的現(xiàn)狀,,把父親趕回了家,,獨自跟著一個寺廟的老師傅學武。
說來慚愧,,或許是由于繼承了父親的優(yōu)點,雖然身子差得不行,,鄭斐辰在習武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天分,。
她就這樣艱難地成長到了十歲。
十歲那年,,妹妹出生了,。
那是個和她截然不同的健康孩子。
不會讓父親擔心會不會只輕輕磕碰一下就傷到哪里,,可以在天氣好的時候和家人共同外出游玩,。
妹妹剛出生的時候,她也在場,。
小小的一個白團子,,同她給她取的名字一般,像個皎白的月亮,。
可能是從小身子弱,,總在家中讀書的緣故,鄭斐辰早慧,,想得比其他孩子要多很多,。
她不會嫉妒妹妹與自己不同的康健,更不會擔心妹妹分走了父親母親的關(guān)愛,。
鄭斐辰只覺得心安,。
這樣的話,比起生命不知何時會走向終結(jié)的自己,,妹妹能陪伴父母更久些,。
十五歲那年,她的身體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起來,。
就連她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師父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的好轉(zhuǎn),就好像是冥冥之中為了完成與皇室的約定,。
鄭家無子,,先皇仁慈,不忍看到鄭家就此衰落下去,,親自賜下鄭家與皇室的姻親,。
于是自家那清貧的破爛宅邸門前每日停靠著不同的馬車,,衷心祝賀的,、有意攀附的、高高在上替派系拉人脈的……不善官場的父親只能挨個陪著笑臉,,記下那些人都送了什么禮,,絞盡腦汁地想辦法換成什么再送回去,。
那時她恰好歸家,路過書房,,站在書房窗外,,看著一臉苦惱的父親深夜點著燈記錄賬本。
值得嗎,?她問,。
他們家明明在賜婚之前也過得很好。
當然值得,,只要陛下還需要鄭家一天,,這天下還需要鄭家一天。
盡管身體早已好轉(zhuǎn)與常人無異,,但在父親眼里她好像從沒變過,,還是那個身體孱弱的孩子,慌忙拉著她的手進屋,,給她披上外衣,。
其實。
說先皇仁慈的話是騙人的,。
鄭斐辰心里并不這么想,。
這一場看似恩賜的賜婚,對他們家來說太過殘忍,。新皇啊,,需要的不是妃子,。鄭家的女兒嫁入皇宮,,其實更像是先皇留在自己兒子身邊的一名死士。
運氣好的話,,享富貴榮華,,安然終老。
但如果到了必須的時刻,,唯愿以一死,,保陛下,千秋萬代,。
所有人都知道鄭家長女是個病秧子,。
陛下雖然沒有明說,但賜婚的旨意也是向著妹妹的,。
那時,,妹妹才不過五歲。
好在這奇怪的八字倒是也有好處,,能換妹妹一生無憂無慮,。
于是鄭斐辰憑著這特別的八字搶下了要落到妹妹身上的賜婚,才從山上下來,就被送去學習宮中禮儀,。
一直,,一直都是一個人。
鄭斐辰活了近半生,,下有一個妹妹聰慧可愛,,上不乏父母關(guān)心疼愛,童年時期有脾氣古怪的師長悉心照顧,。就連嫁入宮中后,,雖難見陛下幾面,卻也身旁侍女成群,。
但總覺得孤獨,。
可能是在心中早早預備了死期,想著或許變故就會在下一刻來臨,。
直到她有了一個文靜的兒子,。
脾氣好到有些軟弱的,愛哭鬼兒子,。
可能是兒子的哭聲太吵太吵,,影響得她不知何時也開始變得軟弱怕死,甚至一時間大意,,留下了一個愚蠢的承諾,。
是了,她還邀請了清心宗的幾位仙家留下來過年,。
事實上她也很久沒有過過真正意義上的年,,一家子圍在一起,有說有笑著,,沒有那些拘束禮節(jié),,講些并沒有什么意義的閑話,盡情地喝酒玩樂,,腦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是看著身邊人的笑臉,心中就無比充盈溫暖,。
那才是,,真正的年。
那個名為楚昭的姑娘,,鄭斐辰初見便覺得和曾經(jīng)的自己很像,,好像隨時準備著和周遭的一切離別。
于是她便總想著和她親近一些,,再親近一些,,期望著能在那姑娘的眼中再看到更多對周圍事物的留戀,。
說來慚愧。
那天,,對,,就是下雪的那天。
或許是一直以來壓在心頭的憂慮得以消解,,或許是那些日子的相處太過安逸平凡,,又或許是窗外那幾個孩子嬉鬧的聲音像是從童年生病時高高的院墻外飄來,太令她懷念,,又或許是,,屋內(nèi)的炭火燒得正好,溫暖而繾倦,。
鬼使神差地,,她笑著開口,邀請他們留下來過年,。
不該說的,。
她這種隨時可能會殞命的人,不該留下可能會變?yōu)橥絼诘募s定的,。
還有余妃,。
那個被嫉妒和貪婪蒙蔽了雙眼的可憐女人。
其實,,鄭斐辰本該隱藏自己身手的,。
那天楚昭追著傀儡沖了出去,可這一切似乎都太過順利,,她總莫名從中品出了一絲不安,。
她一路跟在楚昭之后追上去,自然也聽到了傳訊符里的對話,。
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就好像,,因為她這些年茍且偷生而錯位了的時間,終于復原,。
腳步停頓,。
啊。
原來,,就在這一天,。
朝堂燃著了大半,那個時不時會流露出落寞神情的女孩,,要獻出自己的命,。
那樣的,,同自己先前別無二致,將表面的一切粉飾完好,,內(nèi)部卻充滿不安與空洞的女孩,,如旭日一般,照亮著同行之人的女孩,,那個她想要認作為妹妹,,當家人看待卻還未來得及說的女孩。
師父曾說過,,天下萬物生生不息,,有自己既定的時間,在這段時間中,,有自己應去完成的“業(yè)”,。
或許某一天,這個女孩會以自己的生命,,換其他人的生,。
可眼下這分明是她自己的業(yè)。
來不及思考,,她拉開了那個女孩,。
她曾以為,自己死掉的那一刻,,會十分坦然,,毫無留戀。
在火舌吞噬掉自己的時候,,她在想什么呢,。
在想今早出發(fā)的時候,兒子的手有沒有好好地掖在被子里,,會不會著涼,。
在想自己離家前偷偷播灑在庭院的種子,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的父母,,變得有些可靠的妹妹,,還有不知道游歷到哪去的那個倔老頭,沒有自己的未來,。
想這件事要是發(fā)生的再晚一些就好了,。
要是能和大家一起過年就好了。
要是提前給兒子留下些什么就好了,。那么小的一個孩子,,沒有母親,要獨自在殘酷的皇宮里長大,,單單是想到,,就讓她心痛得無以復加,。
哪怕要是,能再看兒子一眼,,摸摸他的頭,,告訴他她很愛她,就好了,。
因為生活太安逸了,,她逐漸變得太過貪心,終究還是留了太多的遺憾,。
神明啊,。
求您,保佑我那尚且年幼的孩子,,生生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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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蕭聲響起。
那曲聲對她來說太過悲傷,,也太過凄涼,。
鄭斐辰睜開眼,面前是一片廣闊的林海,,夕陽欲沉,,天邊染了層層霞色,風拂陣陣,,數(shù)不清的光點在林間升起,。
是螢火嗎?
她這才發(fā)現(xiàn)一位小姑娘坐在她所佇立的崖邊,。
約莫只比兒子大幾歲的女孩放下了嘴邊的蕭,,周身透露出與看起來的年紀完全不相符的沉靜。
鄭斐辰轉(zhuǎn)頭看向女孩,,與女孩對望,。
居然能看到自己嗎。
鄭斐辰眨了眨眼,,發(fā)覺淚滴在臉上流淌,。
“真是慚愧啊,明明是一介孤魂卻在流淚,,明明活著的時候很少哭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
“怎么會?!?p> 女孩的眼睛像是裝下了整片林海,鄭斐辰莫名覺得她的氣息和楚昭有些相像,。
應該是錯覺,。
“大概是生前哭得太少了吧,,又或者是有太多太多的遺憾,心中覺得‘就這樣死去實在是不甘心,!’也不一定,。”女孩笑著說道,。
“沒有什么好丟人的,。眾生蕓蕓,總有留給你哭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