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里,，灶房內(nèi)，小泥爐燃著火,，上頭架的藥罐噌噌冒著熱氣,。
姜世遠(yuǎn)聞著藥香掀簾進(jìn)來，義兄手持蒲扇,，正坐在灶邊煎藥,。
自從馬廄抱回小尤，已過了三日,。義兄日日煎湯煎藥喂食,，小尤面色雖有回轉(zhuǎn)，但仍不見蘇醒,。即便不說,，他也知曉義兄憂心如焚?？墒?，自己終究是個粗野漢子，不及義兄心細(xì),，又對醫(yī)術(shù)一竅不通,，除了跑腿抓藥，幫不上什么忙。
見姜世遠(yuǎn)舉步進(jìn)來,，梅時中站起身道：“是不是小尤醒了,？”
姜世遠(yuǎn)搖搖頭：“店家阿嫂在樓上給小尤換衣服,，我下來走走,。”
梅時中黯然坐回竹椅,，往泥爐里添了些桑柴,，輕搖蒲扇，爐火漸紅旺,。姜世遠(yuǎn)勸他去歇息,，換自己來看火。他卻擺手,，道：“我不累,，不必歇。煎藥的火候有講究,，藥有效無效,，全在于此，火候不足或是火候過猛都不成,！”
姜世遠(yuǎn)知勸不動,，只能罷了。灶邊有個壇子,，里頭盛的是臘雪水,。六年前，他和義兄初次來到小青楓鎮(zhèn),，投宿在齊家客棧,。當(dāng)時，正巧趕上下大雪,。義兄從楓樹枝上采來臘雪,，密封后存放在客棧的地窖里。這幾日,，小尤吃的湯藥就是用這臘雪水煎的,。
武火急煎了一陣，梅時中揭蓋,，吹去霧氣往藥罐內(nèi)瞧了瞧,，隨即從爐內(nèi)抽出些桑柴，轉(zhuǎn)為文火慢煎,。
姜世遠(yuǎn)坐在柴堆旁,，半晌不作聲。梅時中看他一臉烏云，料有心事,，便問其因,。姜世遠(yuǎn)這才開口：“那日送小尤回倪家時，倪氏像是料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說最割舍不下的是小尤,。她曾聽一相士說，小尤活不過五歲,?！?p> “小尤今年幾歲？”
“正巧五歲,！”
“你信那相士說的,？”
“本來不信?？尚∮然杳詳?shù)日,，加之氣息微弱，我怕真應(yīng)了那相士的話……”
“我也略通相術(shù),，那相士所言,，雖不可全信，但小尤命中確有此一劫,。豐城到這少說有二百余里,，山高路遠(yuǎn)，加之半月來大雨不斷,，她一個五歲孩子,，不會無故背井離鄉(xiāng)，孤身無伴來到此地,?！?p> “倪氏去世后，倪家只剩倪邱和他娘子,。我見過倪邱娘子,，瞧著也不是善類！”
梅時中心頭仿佛被人狠揪了一下,。日前替小尤醫(yī)治時,，曾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多處淤青，像遭人掐打所致,。只因顧慮到姜世遠(yuǎn)的脾性,，未將此事告訴他。
這幾日,，梅時中左思右想,，當(dāng)日若知曉小尤要?dú)v此劫難,，自己是否仍會從妙四娘手中將小尤要回來？心下想著,，不經(jīng)意間嘆了嘆息,。
姜世遠(yuǎn)知義兄并非長吁短嘆之人，勸慰道：“小尤的事錯不在梅大哥,，而在倪邱,。我聽店家阿嫂說了，小尤除了受風(fēng)寒,，身上還有別的傷,。你不同我說,，無非是怕我沖動上火,。”
兩人默坐無言,。姜世遠(yuǎn)忽然計上心來,，一拍大腿站起身道：“梅大哥，我想即刻動身去一趟豐城,?！?p> 梅時中搖蒲扇的手頓住，道：“這樣突然,，你有何打算,？”
姜世遠(yuǎn)口雖不語，心里卻另有盤算,。梅時中已猜到七八分,，道：“我不同意你去?！?p> 梅時中不是沒有想過,，小尤的事只有到了豐城找見倪邱和他娘子，才能解開疑團(tuán),。然而,，時機(jī)未到。況且姜世遠(yuǎn)正在氣頭上,，此事不宜交給他來辦,。
“梅兄弟！”店家娘子撩簾進(jìn)來,，神色慌張,。
梅時中心下一沉，道：“阿嫂,，是不是小尤出什么事了,？”
“小尤沒事,。倒是方才發(fā)生了一樁怪事！”店家娘子遞來一方帕子,，里頭裹了一個小石子,，“前兩日，從小尤換下的衣物里掉落一個石子,，我瞧著沒啥用,，便扔出窗外?？蓜偛盼医o小尤換衣裳,，不知怎的這石子又蹦回了小尤的床頭。你們說這事怪不怪,？”
姜世遠(yuǎn)笑道：“阿嫂,，是不是你記錯了，以為扔了,，實則沒扔,。”
“哪能記錯,！我真真確確扔了,！”
梅時中接過石子細(xì)看了一遍，想到小尤在包子攤說的那番話,。莫非這就是小尤爹娘的遺物,？乍看之下，與尋常石子一般無二,，然而落在手心卻冷如冰,。梅時中隱約覺得，此非普通石子,。
喂小尤喝過藥后,，已日落西山。兩人在樓下大堂揀了張桌坐下,，向店家要了山家三脆,、蝦油豆腐、腌雪肉和壇鵝,。姜世遠(yuǎn)已多日滴酒未沾,，犯起酒癮，又向店家要了一角酒,。
酒菜上來,，梅時中卻無多少食欲。窗外,，青楓林隱沒在暮色中,，只聽見風(fēng)過林子的颯颯聲,。這幾日，每每臨近黃昏,，總有一縷鄉(xiāng)愁盤繞心頭,。看著小尤,，他有時會想起家中的妻兒,。不知妻子有沒有看到他寄回的那一紙鄉(xiāng)書。數(shù)月不見,，兒子霖煜是不是又長高了,。
灶房里傳來店家娘子的聲音。店家正在敲算珠,，聽見娘子喊他,，忙起身進(jìn)去。沒一會兒,，從里頭端出一個木托盤,，上面是娘子剛燉好的梨湯，趁熱盛了兩碗給梅,、姜二人。
店家娘子撂下湯勺,，緊跟出來道：“二位且慢,，這甜湯還缺一樣！”她從柜臺后的架子捧下一蜜罐,，將一銀鑷子伸入罐中,，夾出梅蕊，投入熱湯中,。頃刻間,，花綻！
梅時中驚嘆,?？粗≡跍娴募t梅，倍覺親切,，宛如云探梅閣的一樹樹古梅近在眼前,，暗香盈袖。他明白店家夫婦這一番心意,，心里一陣感激,。
沒過多久，門外來了一怪異男子,，紅臉白發(fā),。雖然滿頭白發(fā),，卻分明年紀(jì)不大。此人舉止異乎尋常,，左顧右盼間眼神混沌,，開口言語但多是有頭無尾。店家顯然認(rèn)得他,，忙上前攔他在門口,，從灶房端來一碟殘菜將他打發(fā)了。
梅時中向店家打聽,，才知此人是個瘋子,，來路不明，在西邊的躑躅崖落腳,。不知他名姓,，因那一頭白發(fā)，鎮(zhèn)上的人都喊他“瘋子白”,。他偶爾會來齊家客棧討吃的,。店家見他可憐，總會施舍些剩飯剩菜,。
說話之際，瘋子白突然去而復(fù)返,，徑直朝梅時中這桌沖來，伸手就抓桌上的飯菜吃,。四碟菜蔬,、兩碗梨湯及一角酒，無一幸免,。
姜世遠(yuǎn)見狀,，憤起拍桌，高聲大罵,。店家忙過來拽開瘋子白，原要將他趕出店外,，一見趕不動，便抓過墻角一條扁擔(dān)作勢要打,。瘋子白這才害怕，嚇得直縮到桌子底下,。
“算了,，”梅時中不愿多生事端，攔住店家,，“齊老哥，我看他定是餓了,，這桌飯菜就隨他吃吧，飯錢照舊入在下的賬,?！?p> “不成，這不合規(guī)矩,。”
“齊老哥莫要再爭,，這事就依我說的來辦,。我看世遠(yuǎn)還沒吃飽,，勞駕你再炒兩個菜……”
話音剛落，店家娘子興沖沖從樓上下來,，道：“快,，小尤醒了！”
梅時中大喜,，奔上樓看。臥房里,，小尤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動，瞧出周遭有些陌生,，又聽見有人進(jìn)來，吃力爬起身,，怕怯地躲到床的一角,，蜷縮成小小一團(tuán),。
見此光景，梅,、姜二人面面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姜世遠(yuǎn)小心挪到床邊,，道：“小尤，你不記得了,，我是姜叔叔，我們見過的,！在豐城時,，是我送你回去找嬸娘的！”
聽姜世遠(yuǎn)提及嬸娘,，小尤眸子清亮,，畏怯似少了幾分。
“這位是梅叔叔,，我之前同你提過的,！”
小尤轉(zhuǎn)頭看了看梅時中,，依舊一言不發(fā)。大病初愈,，加上多日沒進(jìn)食，她看上去有些虛弱,。
梅時中擔(dān)心她食欲，溫聲問道：“小尤,，你餓不餓？”
猶疑片刻，小尤只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
“這里是客棧，有許多吃食,。我?guī)阆聵亲咦?，好不好？?p> 小尤沒點(diǎn)頭,，亦沒搖頭,。梅時中試著把手伸向她，卻被她拂開,。
“你不愿跟我下樓也成。不過,，你要告訴我，你想吃什么,?！?p> 想了想,，小尤張口哼哼兩下，隨即用手比劃,。
梅時中震愕,！
夜深人靜，眾人都睡了,，只有梅時中房里的燈燭亮著。燈下,，梅時中心事重重,，了無睡意。忽聞姜世遠(yuǎn)叩門，原來他也翻來覆去睡不著,。
“梅大哥,，小尤真啞了么,？”
“我替她看過,，她喉有舊傷,，怕是啞了有些時日,?！?p> “此事必然與倪邱夫婦有關(guān),！看老子不把那條泥鰍砍成兩截,！”姜世遠(yuǎn)雙眼冒火,，欲回房拔刀,，殺到豐城,。
“回來,！事情因由沒查清楚之前,，不可妄下結(jié)論,?！?p> “當(dāng)初倪邱能把小尤賣到千妙院,，今天就敢將小尤毒??！對一個五歲孩子下此毒手，簡直畜牲不如,?！苯肋h(yuǎn)氣得額頭兩側(cè)青筋暴凸,，一拳捶到桌上,。
“小聲點(diǎn)，小尤睡在隔壁房里,，莫要驚醒她,?！泵窌r中拍拍姜世遠(yuǎn)的肩,，示意他坐下，“你我多年兄弟，有些話即便你不說,，我也知曉。這些天,，小尤令你想起了兒時受的一段苦，是不是,？”
姜世遠(yuǎn)眼眶逐漸紅了,。他幼時,，生父性情暴戾，稍有不順心,，對妻兒動輒打罵。他娘不堪忍受,，丟下他跑了。六歲那年,，生父喝醉,，又無端打他，打得他滿嘴是血,。這回他懂得躲了,，卻被生父拖回,，按入水缸，差點(diǎn)溺斃,。
直至他十三歲,，時值隆冬，一天夜里,，生父又在外頭喝醉了,，回家途中不慎栽入雪里，凍死了,。
生父死那日,，他奔出家門,，一路狂跑，直到雙腿發(fā)麻,、喉嚨干疼,，才停下仰躺在雪地上。當(dāng)時望著灰蒙蒙的天,，淚水從他眼睛滲出,，他不覺悲楚，相反,，只有解脫,。
姜世遠(yuǎn)不愿惹義兄為他難過，忙悄悄抹了一把臉,，冷靜下來道：“梅大哥,，你說小尤的事咋辦，我聽你的,！”
梅時中凝神思索,，片晌道：“唯有回一趟豐城，去找人打問打問這半個月來在小尤身上發(fā)生的事,?！?p> “好，我去,！”
梅時中露出猶豫之色,。小尤尚未痊愈，他得留下照顧,，自是不能出遠(yuǎn)門,。可偏偏姜世遠(yuǎn)的性子又讓他擔(dān)心,。
躊躇再三,，梅時中點(diǎn)頭應(yīng)允：“去了豐城，你只管打問事情,，其它一概不得自作主張,。你若辦不到，我自個兒去,！”
姜世遠(yuǎn)一口答應(yīng),。
***
自倪氏病故，小尤成了倪邱和他那娘子的眼中釘,，肉中刺,。
尤其倪邱娘子，怨小尤是累贅,，頻頻打罵,。左鄰右舍瞧著可憐,，也曾勸過，倪邱娘子不但毫無悔改之意,，反而變本加厲,。漸漸地，鄰里中沒人敢勸,。
偶然一日，倪邱娘子正在灶房里盛湯,，瞧見窗外周大娘往小尤手里塞了一塊米糕,，頓時來氣，隨手從自己吃的藥里抓了一味藥材丟進(jìn)湯中,。她將那碗湯端出去給小尤喝,。之后，小尤就啞了,。
豐城西邊有座山廟,，素來香客稀少。因山路險惡,，前不久有人進(jìn)香途中摔死了,。一天傍晚，倪邱娘子忽然一改往日刻薄,，將小尤喚到跟前,，說家中諸事不順，想明日去廟里祈福,，要她陪同,。
當(dāng)日夜到二更，小尤忽做一夢,，夢中嬸娘喊她速速離開豐城,，往南邊去。小尤驚醒,，聽得砰砰敲門聲,。開門看時，四遭無人,，只門口地上有盞白絹燈籠,，絹上繡了只流螢。她剛提起,，那只流螢從絹里飛了出來,，熒熒飛過矮籬。流螢消失處,，背對站著一素衣婦人,。小尤認(rèn)得,，那是嬸娘。
小尤飛奔出去,，嬸娘卻要走,。她忙追去，追過街巷,，追出豐城,。可無論如何加快腳步,，與嬸娘始終相距數(shù)步之遠(yuǎn),。走累了，她就倒頭睡,，醒了又接著走,。如此這般，不知不覺到了小青楓鎮(zhèn),。
趁天晴,，梅時中搬來書簏，將里頭的書冊一一翻出,，擱到日頭底下晾曬,，以防霉避蠹。
忽聽見身后有人跑來,，扭頭看,，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小尤,，用衣角兜了好些新鮮果子,。方才店家娘子帶她繞到客棧后面的菜圃，那有幾株果樹,，果子應(yīng)是從那上頭摘的,。
經(jīng)過幾日相處，小尤對梅時中已然沒了先前的抗拒,，多了幾分親近,。她高興跑來，便是要將果子分些給梅時中,。為不拂她的興致,，梅時中隨意揀了一個，雖未吃,，但覺心頭甜,。
小尤看四周攤滿了書，似對曝書感到新奇,。她依稀嗅到一抹香,，見旁側(cè)有個書簏,，便探頭朝里張望。不覺半截身子伸了進(jìn)去,，其中兩個果子接連從她那滾落,。
梅時中俯身去撿。突然,，小尤像看到了什么有趣之物,，兩手一松，果子落了一地,。她從簏中摸出一香包,，比劃著問里頭的是什么。
梅時中含笑,，不急著回答，伸手取下夾在書頁間的一根藥草,，遞近小尤的鼻尖,。小尤嗅了嗅，目露驚喜,，香氣與香包散出的一樣,。經(jīng)太陽曝曬，這根藥草的香氣更濃,。
“這是蕓草,，生香，香氣可防生蠹蟲,?！?p> 小尤似懂非懂聽著。
梅時中逐一撿起落地的果子,，撣去上面的塵土,。當(dāng)他瞧向小尤時，見她在翻動一本醫(yī)書,，手指著其中一頁細(xì)看,。梅時中被她這一舉動吸引，走過去一看,，此頁記載的恰恰是蕓草,。
梅時中意外道：“小尤，你識字,？”
小尤搖搖頭,，指了指下方的一幅蕓草圖。原來她看的不是字,，而是圖,。
“這孩子靈巧,！”店家齊老哥哈哈大笑走來，“梅兄弟,，我找你有要事相商,，借步說話?！?p> 兩人移步檐下,。店家先還有些猶豫，隨之才說他夫妻二人想收養(yǎng)小尤,。
“我夫妻二人成親多年,，膝下無一兒半女。小尤冥冥之中,，獨(dú)個走到這里,，想來與我夫妻二人有緣?！?p> “可小尤不能說話,。”
“我倒不在意這個,。而且你也說過,，小尤不是先天啞子。哪日若能醫(yī)好,，自是好事,，若醫(yī)不好，也無差,?！?p> “不知老哥可曾和小尤提過收養(yǎng)一事？”
“未曾,。梅兄弟救過小尤兩回,，我想只要你點(diǎn)頭，這事便成,?！?p> “話不可這么說。此為大事,，當(dāng)問問小尤是何意見,。”
“也是……那就有勞梅兄弟替我問問看,?！?p> 梅時中回到曝書處，面對小尤，一度難以啟齒,。最初聽見店家夫婦想收養(yǎng)小尤時,，他感到欣慰，卻也暗暗生起一點(diǎn)難言的惆悵,。
在梅時中左右為難時,，小尤忽然拉著他往西側(cè)的山嶺去。那里是躑躅崖,。小尤到齊家客棧前,，曾途經(jīng)此地。醫(yī)書上記載的草藥,，她大多在這里見過,。只是她當(dāng)時不知，這是座大藥山,。叢林密草中,，幾乎遍地是草藥，其中有不少古書上記載的罕見草藥,。
而小尤僅僅翻閱一遍醫(yī)書,，就對那么些草藥熟記于心，看來她在此處不乏悟性,。梅時中有心試她一試，特地挑了幾味草藥,，大致口述了一下外形,，讓她去尋。果不其然,，她都逐個找了出來,。
梅時中生起一念，牽小尤到面前來,，道：“小尤,，梅叔叔教你認(rèn)字，如何,？”
小尤點(diǎn)點(diǎn)頭,，伸指做了一個拉勾的手勢。望著她天真的小臉,，梅時中心下豁然,，伸出手與她拉勾。
兩人往回走時,，聽見叢林里傳來慘叫聲,。梅時中牽緊小尤循聲過去，只見幾個少年圍著一株大樹，那樹干上綁著瘋子白,，雙腿被打得血淋淋,。
平日他們仗著識些拳腳，常常逗弄瘋子白,，不是朝他扔泥巴,，就是將他踹進(jìn)池塘里。有一回,，不知瘋子白出于報復(fù)還是怎地,，偷了他們其中一家的鵝。幾人商量今日到躑躅崖來教訓(xùn)一場,。
此時,，幾個少年好似打累了，扔下藤條,，啐了啐,，揚(yáng)長而去。
梅時中趕去松綁,。瘋子白癱倒在地,，拼盡最后一絲氣力拽住他的衣袖，哭啼著央求道：“救我,！”緊接著大口吐血,，昏死過去。
見他脈氣將絕,，性命垂危,，梅時中即速將他帶回齊家客棧。想他并非先天癡癲,，便在十三鬼穴處施針醫(yī)治,。
瘋子白昏睡了半日，當(dāng)夜陡然不知去向,。
次日一早,，梅時中正在房里教小尤習(xí)字，忽然聽得樓下有人喧嚷,。店家匆匆進(jìn)來,，說今早有人慘死在青楓林。死的正是昨日在躑躅崖撞見的幾個少年,。
據(jù)一更夫所言,，他親眼看見，瘋子白似變了個人,，不瘋也不癲了,，一身殺氣,，僅一著就將那幾人活活打死。
見梅時中欲下樓,，店家忙攔阻道：“莫要出去,！如今那幾個少年的雙親領(lǐng)了些鄉(xiāng)鄰來，指名道姓找你,?！?p> “這是為何？”
“昨日你將瘋子白帶回醫(yī)治,，不僅救他性命,，還治好了他的瘋病。鄉(xiāng)親們知曉后,，來討說法,。我推說你一早出門了，他們這才沒闖進(jìn)來,?！?p> “無妨！既然是來找我的,，哪有不出去的道理,！”
可留小尤一人在房，終是放心不下,，便托店家娘子照看,。到了樓下大堂，見門外擠了好些人,，哭的哭,，叫的叫，魚龍混雜,。一見梅時中，紛紛上前質(zhì)問,。
一男子抹去涕淚,，推開前面的人，沖到梅時中面前,，指著他鼻子大聲罵道：“你害死了我兒,，害慘了我們一家?！?p> “這位老哥,，我何曾害過你兒？”
“我來問你,，昨日瘋子白可在你這,？”
“在！”
“是不是你替他醫(yī)治？”
“是,！”
“你救了他,，他殺了我兒，相當(dāng)于你殺了我兒,?！?p> “我只醫(yī)人，不殺人,！”
“他只是個瘋子,，死了就死了，你醫(yī)他作甚,！”
“醫(yī)者,，只問生機(jī)，不論貴賤愚智,?！?p> “他得了生機(jī)，我兒卻喪了性命,！難道我兒就該讓他殺,？你讓我夫妻兩口今后咋活？”
男子慟哭,。梅時中見這情景,，心里也難過，一時無話,。
旁邊一男子的幼子也被瘋子白打死了,。妻子幾乎哭瞎了眼，幾度昏厥過去,。他氣忿忿趕上前,，揪住梅時中大罵：“今日禍?zhǔn)拢蚰阋蝗硕?。你還我兒命來,！”
見梅時中無心還手，男子捏拳要打,，忽然底下有人推他,，低頭一看，是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
“小尤,，你怎么下來了？”梅時中抖擻精神,，恐殃及小尤,，一手推開男子,，將小尤護(hù)在身旁。
店家見機(jī)將梅時中和小尤讓進(jìn)客棧,。眼看那被推的男子領(lǐng)著幾人欲沖進(jìn)來,，店家娘子搬來一張條凳橫在門口，踩到凳上,，手叉腰道：“當(dāng)真以為我這店沒人了,？我看哪個敢進(jìn)去！”
“齊家阿嫂,，”開口的人姓葛名根,，因懂些醫(yī)理，在青楓林東邊開了間小醫(yī)鋪,，見店家夫婦有意護(hù)著梅時中,，便冷嘲熱諷道，“莫忘了你夫妻二人也是小青楓鎮(zhèn)人,，不與大伙一條心也罷了,，怎還胳膊肘兒往外撇？難不成得了人家多少好處,？”
“在場諸位哪個沒受過梅大夫的好處,！六年前小青楓鎮(zhèn)突遭大疫，若不是梅大夫施醫(yī)贈藥,，幾個能活到今日,？”店家娘子往人群中看去，“陳大,，當(dāng)年你出外經(jīng)商,，路上遇馬匪，幸得梅大夫和他義弟姜世遠(yuǎn)仗義相助,，才撿回一條命,！是與不是？”
陳大低著頭,，不敢搭腔,。
“不扯遠(yuǎn)的，就說前幾日,，王老二，你家娘子臨產(chǎn)艱難,，你賭輸了錢,，沒錢請醫(yī)，多虧梅大夫施針搭救,，才平安產(chǎn)下一孩兒,，保得母子平安,。難道你忘了？”
見眾人看過來,，王老二的臉漲紅,。
葛根恨陳大和王老二沒出息，只三言兩語就被問得啞口無言,。他趁機(jī)拱火道：“一事歸一事,！梅大夫即便從前幫過眾鄉(xiāng)親，可昨日死了那么些人,，且都是孩子,，你要大伙不管不顧，這是何道理,！還是說,，死的不是你家孩子，因而無所謂,?！?p> “放屁！你個天殺的,，道我不知,，梅大夫來小青楓鎮(zhèn)這些天，替人治病不收分文,，鄉(xiāng)親們都愿到他這來看病,。你那小醫(yī)鋪生意慘淡，巴不得眾鄉(xiāng)親把他攆走,?！?p> “你……你莫要胡說，我何曾這樣想過,！”
“平日你都是銅錢當(dāng)眼睛,，認(rèn)錢不認(rèn)人，今日怎這般熱心,，敢說你肚子里沒壞水,？六年前，你病得下不來床,，要不是梅大夫盡心醫(yī)治,，恐怕早咽了氣，哪有你今時今日,！恩將仇報,，你心何安！”
葛根被罵得毫無還嘴余地,。
眾人的怨憤略減了減,。那沒了幼子的男子聲氣稍稍緩和了些,，道：“齊家阿嫂，大伙都曉得梅大夫為人,。只不過我兒不能白死,，總得有人償命！”
“做人得講良心,！你們不去找殺人的,，反而來為難救人的，這是什么世道,！”
梅時中恐這樣下去,，累及店家夫婦。他向店家娘子作了一揖,，繼而走到那幾人面前,，道：“幾位老哥，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下也為人父，曉得喪子的錐心之痛,。若能交換,，情愿瘋子白殺的人是我。既然留在此地令諸位傷心,，在下離開便是,。只不過在下還有一樁未了事，望諸位寬限幾日,?！?p> 話已至此，眾人也不好再強(qiáng)人所難,，漸漸散去,，各自回家。
姜世遠(yuǎn)從豐城回來,，聽說了眾人鬧客棧的事,，替義兄抱不平。梅時中不愿多談,，心思只在姜世遠(yuǎn)到豐城打聽的事上,。
姜世遠(yuǎn)把倪邱娘子對小尤種種所為細(xì)述一遍。隨后,，從包袱里取出一個紙包,，是倪邱娘子倒在屋外的藥渣。梅時中撥開細(xì)看，里面的藥皆無毒,，也無法使人失聲。
梅時中覺得事有蹊蹺,，問：“你知不知,，倪邱娘子患的是什么病,？”
“聽周大娘說,，她常年咽喉腫痛！”
“這就對了,！里面少了一味藥,。”
“少了什么藥,？”
“半夏,！”
梅時中深諳半夏的藥性，它雖是治療咽炎的一味良藥,，但倘或常人服用,，輕則使人失聲，重則使人斃命,。他懷疑,，小尤就是誤食此藥才失聲的。
“為何藥渣里沒有半夏,？”
“這便是可疑之處,！”
聽罷，姜世遠(yuǎn)恍然大悟,。大概是倪邱娘子倒藥渣時留了一手,，故意拿掉了里頭的半夏。
理清了小尤致啞的緣由,，梅時中去翻藥箱,，又找店家要了些生姜，搗成汁讓小尤服下,。不出意外,，明日小尤便能開口說話了！如此一來,，梅時中也能放心離開小青楓鎮(zhèn),。
這一夜，小尤似預(yù)知到了什么,，寸步不離跟著梅時中,。直至四更天，小尤才抵不住困倦,，伏在案上睡著了,。梅時中將她抱去給店家夫婦,。
雞鳴聲中，東方漸白,。
梅時中晨起到馬廄牽馬,。店家跟出來道：“梅兄弟，我聽說小尤姓尤,，無名,，你見多識廣，替她取個名吧,?！?p> 梅時中細(xì)細(xì)斟酌了一番，道：“長安,，愿她一世輕安,。”
店家不住點(diǎn)頭：“好,，‘長安’這名好,！要不我去把小尤叫醒，讓她跟二位道個別,?！?p> “不必，她一夜沒合眼,，讓她睡吧,。”
梅時中拜謝店家,，飛身上馬,，和姜世遠(yuǎn)驅(qū)馬入青楓林。
“梅大哥,，我們何不等小尤醒了再走,。她醒后找不見我們，該多傷心,！”
“你向來不是怕跟人道別么,？”
“雖說如此，可此番一別,，不知幾時再見……”
坐在馬背上,，梅時中心里早已生出萬般不舍。隨之而來,，是歉疚,。雖不忍小尤來送行，卻又盼著馬蹄聲能輕輕喚醒她，而后追來,。
晨光照入林中,。梅時中猛然勒住馬，往袖子里摸,，摸出一石子,，是小尤爹娘的遺物，竟忘記還給小尤了,。
見義兄神思不定，姜世遠(yuǎn)扯住韁繩,，也讓馬停下,，道：“梅大哥，你先行一步,，我將石子送還給小尤,，再追上你?！?p> 梅時中回過神,，喊住姜世遠(yuǎn)：“還是我回去一趟。前面有座涼亭,，你上那兒等我們,。”
“我們,？”
“不錯,，我要帶小尤一起走?！?p> 說罷,，梅時中撥轉(zhuǎn)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