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敘話間,，司禮監(jiān)來人催促皇帝，說準(zhǔn)備著到文華殿進(jìn)講,。李太后因與皇帝說的高興,，乃道：“今日皇帝乏了，通知外頭免了進(jìn)講,?！边@卻是自朱翊鈞懂事來第一遭兒，可見李太后雖然嚴(yán)厲,，但對于親情的渴求與一般人無二,。朱翊鈞自無不可，笑道：“這可有一大段空閑了,，不如今日陪母后游宮可好,？母后鳳體初豫，走走路也好松乏些,?！?p>　　李太后喜滋滋應(yīng)了，兩人先到陳太后處請了安,，用了膳,，就聯(lián)袂在宮禁之中游玩起來。兩人自乾清宮后殿出來,，不坐步輦,，沿著紫禁城中軸線向御花園走去。因皇帝未大婚,，宮內(nèi)所居都是隆慶皇帝留下的嬪妃,。母子兩不欲驚動過甚，安排了人前面凈道,，所過之處都靜悄悄的沒一絲喧嘩,。隆冬之際，些許薄雪覆蓋在巍峨的宮殿之上,，宮內(nèi)雖花木調(diào)零,，收拾的卻干凈，疏闊俊朗,，別有一番風(fēng)味,。兩人和隨行人等都穿了大毛衣裳，被冷風(fēng)一吹,，都覺得神清氣爽,。談?wù)勚v講，隨意而行,，享受著難得的天倫時光,。正游到高興處,，卻見司禮監(jiān)掌印、御馬監(jiān)奉御等宮內(nèi)大珰聯(lián)袂而來,，原來是馮保等聽說皇帝母子游宮,，豈可不到眼前湊趣兒？

　　李太后對馮保甚好,，見他來了,。說道：“你司禮監(jiān)的事兒繁多，到我們母子跟前湊什么熱鬧,？還不去忙你的去,！”馮保大禮參拜，起身觍著臉笑道：“太后可憐可憐奴婢罷,！難得太后和皇爺有心游宮,，也讓奴婢等松乏半日?！闭f完,，跪著捧起一個托盤，進(jìn)奉兩個物件,，卻是一個鑲著金絲的木陀螺,，邊上放著兩把小鞭子。李太后眼睛一亮,，看著皇帝,，笑而不語。

　　朱翊鈞心思一轉(zhuǎn),，笑問道：“這是何物,？”李太后見問，失笑道：“可憐我的兒,，這般物兒都沒玩過,，這叫冰陀螺，在冰上用鞭子抽它,，轉(zhuǎn)的好看,。”

　　朱翊鈞笑道：“何處有冰,？大內(nèi)也沒有河?。繛榱诉@個莫不成要到西苑去,？”馮保笑道：“回皇上話,，宮內(nèi)是有河的，在武英殿那邊——”聽馮保接著說：“今年天氣冷的很,，奴婢等帶了水來,。”說完,，吩咐小太監(jiān)們找了塊寬敞地方,，將銅盆內(nèi)的水潑了個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哪用上半刻鐘,，就結(jié)了一層薄冰,。又有內(nèi)監(jiān)在冰的邊緣鋪上一層黃土，防止滑倒,。馮保又指揮內(nèi)監(jiān)豎起明黃帷帳,，請?zhí)蠛突实圻M(jìn)去換了防滑的靴子。

　　朱翊鈞何曾未玩過陀螺,？前世小時候早玩的厭煩了,。只是見李太后有意，裝作不認(rèn)識湊趣罷了,。李太后小時候雖然玩過,，但早就忘了玩法，有那玩過的小太監(jiān)先將陀螺轉(zhuǎn)起來,，母子兩人上去抽打,。玩了一陣，朱翊鈞見陀螺倒了,，順手拿起來卷在鞭子上,，手腕一抖，陀螺兒又轉(zhuǎn)起來,，卻將李太后,、馮保等人看呆了。馮保剛要拍馬屁,，卻見朱翊鈞撿起陀螺笑道：“這陀螺轉(zhuǎn)起來不倒,，卻有其道理在，今日要按照先賢的教誨,，要格一格了,。”說完,，拿起鞭子在黃土上畫了個簡圖,，裝作深思的樣子不語。

　　李太后見狀笑道：“皇帝可格出什么來,？”朱翊鈞就等她這一聲兒,，忙笑道：“皇兒這些日子格物已有所得。今日母后不嫌煩,，跟母后講講,?！闭f完，讓小內(nèi)監(jiān)拿幾個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一根棍子,、一根繩子、一個秤砣過來,。李太后十五歲入裕王府,，至今已經(jīng)十三年，一直難得有松乏的時刻,，此時放下心思,，有了些小兒女的心態(tài)，見小皇帝裝作老氣橫秋的樣子格起物來,，只笑著看他,。

　　一盞茶工夫，小內(nèi)監(jiān)將皇帝所要的東西帶到,。朱翊鈞將木棍橫放,，命令兩個人把著木棍的兩頭，先做出了一個橫桿,，離地約三尺,。用繩子拴住秤砣，綁在橫桿之下,，變成了“T”形,，如同一個鐘擺。試了試高度,，朱翊鈞將方木盒放在冰上,。拉起秤砣，對李太后道：“母后請看——”將秤砣松開,，秤砣做了一個典型的鐘擺運動,，正正的擊在木盒之上，將木盒從冰面這頭擊到另一頭,，遇到黃土方止,。然后朱翊鈞換了個地方，將木盒放在無冰的地上,，把秤砣拉到同樣的高度,，擊那木盒，木盒走了很短的距離就停了下來,。

　　李太后茫然道：“這冰甚滑,，這才讓這木盒走的遠(yuǎn)些，皇帝格出什么來,？”

　　朱翊鈞笑道：“母后明鑒：假如這世上有一種平面,，比這冰還滑萬倍——這木盒不是一直要走下去,？”

　　李太后道：“那有如何？這世上哪有那樣的冰,？”

　　朱翊鈞眼睛掃了一圈,，見馮保在內(nèi)的人等都是一臉懵逼，笑道：“母后再細(xì)想一層,，這自古而來，人都說,，這萬物都是靜止的,，要想讓它們動起來，卻要給它一個外力,，或推它,，或拽它，卻未深思一層,，這物本來是要一直動的,，不過是有摩擦之力把它束縛住了，而這摩擦之力與物的表面粗糙程度相關(guān),，如這冰,、黃土、和地面一般,?！?p>　　李太后繼續(xù)懵逼道：“這又如何？這與陀螺不倒有何關(guān)系,？”

　　朱翊鈞笑著解釋道：“母后且看,，這陀螺在冰面上轉(zhuǎn)，卻是因為陀螺這個尖受不得大的摩擦之力啊,?！崩钐筮@才恍然，卻又問道：“可這有什么用呢,？”

　　朱翊鈞笑道：“朕格出萬物本來是要動的道理,，用在治國上，卻是知道了,，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不可能靜靜的聽從皇帝擺布的，皇帝要找出它們運動起來的道理,，或引導(dǎo)它們走向正道,，或加大束縛他的力量不使它走上邪道，總要因勢利導(dǎo),，而不能用一個框子套住它,?！?p>　　這番邪說，后世的牛頓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得崩開,。卻聽得李太后雙目異彩連連，連聲感嘆,，連同周圍這些大太監(jiān)也稱頌不已,。卻見皇帝繼續(xù)說道：“這些道理格出來，不論治國,，就是經(jīng)世濟用也有大用,。”說完,，讓兩個內(nèi)監(jiān)抬高橫桿,，對李太后說道：“母后且看——”他將秤砣拉起后一松，秤砣在橫桿下擺動起來,，“皇兒以自己呼吸定時,，發(fā)現(xiàn)這秤砣擺動時，擺動幅度大時,，擺動的快,，幅度越來越小時，擺動的慢,，無論快慢,，擺動一周竟然時間相等?！崩钐蟛恍?，朱翊鈞做了幾次，李太后親自驗證了,，這才確信,。笑道：“皇帝這心思也忒細(xì)些了，只是這如何經(jīng)世濟用,？”

　　朱翊鈞又將橫桿放低,，將繩子往上系了好多，一松秤砣,，秤砣擺動明顯加快,。

　　“朕格這秤砣，發(fā)現(xiàn)它的擺動一輪所用時間與繩子長短有關(guān),，且只要繩子等長,，擺動時間不變——用著這道理，如果設(shè)計出一種裝置，可用來計時,，應(yīng)比現(xiàn)在的時漏要準(zhǔn)的多,，這就是經(jīng)世濟用了。母后請看——”用木棍在黃土上畫了一個后世座鐘的圖形,，又畫了一個鐘擺的樣子,，笑道：“母后，朕想這后宮用度匱乏,，又不能管外朝去要——若找些高手匠人,，將這時鐘設(shè)計出來，鑲一些珠寶玉石之屬,，行銷天下,，只此一項，獲利當(dāng)不下數(shù)十萬,。”

　　李太后聽了笑道：“這想頭卻是錯了,，皇帝家如何與民爭利,？這個卻使不得?！?p>　　朱翊鈞肅容回道：“母后,，朕并不敢與民爭利。只不過,，宮中用度,，卻是取之于民的。這段日子查了一下,，僅茶葉一項,，去年貢茶就有八萬多斤——”李太后張大嘴合不攏來：“宮中如何用這許多？”

　　馮保聽了,，額頭見汗,，躬身奏道：“太后，確如皇上所言,。然則并非宮中盡用,，光祿寺、戶部,、南京都要用些,，或用于祭祀、或用以賞人,?！?p>　　李太后不悅道：“豈有此理！記得先皇說過，每年所取地方貢茶,，進(jìn)項為一萬四千斤,，吾計算用度，這祭祀,、賞人都計在內(nèi),，也以一萬四千斤為限，這八萬斤如何來的,？如何用的,？你去查明白了，如實奏來,?！?p>　　馮保心中暗暗叫苦，后悔來太后跟前湊熱鬧,，賺了個燙手差事,。卻沒奈何，躬身應(yīng)了,。

　　朱翊鈞笑道：“母后不必叫大伴去查,，這宮中所費，其中貓膩甚多,，都翻起來,，卻不好看——”馮保松了口氣，又聽皇帝說道：“朕查閱農(nóng)書,，這采茶之時,，正是農(nóng)忙時候，為了這采茶,，也誤農(nóng)時,。朕估摸著，民間應(yīng)苦于貢茶久已,。這座鐘么,，卻是有錢人才買得起的。若賣了這座鐘,，從富人處取得銀子來,，以后索性不必讓民間貢茶了，宮中直接采買就是——就算宮中用兩萬斤盡數(shù)為好茶,，所費不過十萬,，這座鐘所得之利，也敵得過了,。如此一來,，民間想必稱頌。”

　　李太后本為小買賣家人的女兒,，從小耳濡目染,，對這商賈之事并不排斥。雖然覺得朱翊鈞做小兒語,，但她今天心情甚好,，就問道：“如果找人做來，需所費幾何,？多長時日,？”

　　朱翊鈞前世干稅收征管時，甚是賣力,，企業(yè)沒少去,。他仔細(xì)回憶了一下自己參觀的座鐘工藝品加工廠的記憶，笑道：“朕近日也思得一機關(guān),，叫做擒縱器,。”隨手在地上畫了幾筆,，道：“安上這樣的機關(guān),，做這座鐘，旬月可得,。若能大規(guī)模制造,，要各地鎮(zhèn)守太監(jiān)都開皇店,，專賣這座鐘,。”

　　李太后深宮婦人,，對這格物致知的道理不甚了了,，也不知這座鐘設(shè)計思路的難處，聽了皇帝的話,，除了覺得他聰穎外,，沒有旁的感覺。馮保等大太監(jiān)卻是有見識的,，此時已經(jīng)是目眩神迷,，被皇帝唬得都愣住，馬屁都不知怎么拍,。馮保定住神,，硬生生湊話道：“皇上，這東西一到市面上,，必有仿制的,，利卻薄了。”

　　朱翊鈞聽了,，小小臉龐上雙眉豎起,，道：“朕親自設(shè)計的東西，刻上內(nèi)造字樣,，誰敢仿造,？”馮保想想也是，這各地鎮(zhèn)守太監(jiān)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這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臑榛噬献錾?，各地鄉(xiāng)紳謝天還來不及，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仿造,？小民沒那個財力,，想仿也仿不了。

　　幾人說笑幾句,，馮保算是怕了皇帝,，怕他再說出什么不合時宜的來讓他攬上一身騷，尋個由頭告退了,。李太后見皇帝思路清奇,，做事說話再沒有一絲稚氣，心中若有所思,。吩咐了隨行人員給皇帝找那機關(guān)巧手,，就不再言語。兩人游興已盡,，相攜返宮,。及到了皇太后寢殿，李太后道：“皇帝隨吾進(jìn)來,?！庇址愿辣娙说溃骸澳銈冊谕忸^候著?！?p>　　朱翊鈞跟著李太后進(jìn)殿,。因為兩宮的炕都盤好了，李太后在炕上坐了,，叫朱翊鈞也上來,。朱翊鈞眼睛四下里一掃，笑道：“朕站著,，母后坐,。”就在炕邊立著,。

　　李太后沉吟一下,，問道：“今日皇帝說這個‘格物’,，甚是奇巧，不像是讀四書的老先生們能教出來的,?？墒菈糁械睦蠋焸兘痰模俊?p>　　朱翊鈞回道：“這個卻是不記得了,，只是自然而然的想到這些,。”這說謊話要有技巧,，朱翊鈞此前的謊話編的甚好,，需要解釋的不多，卻可生發(fā)出無數(shù)可能,，讓李太后自行腦補,。

　　李太后又沉吟一下道：“皇帝今日跟母后說起貢茶、民生等情狀,，可是想著要親政,？”

　　朱翊鈞見問，抬頭看了李太后一眼,。見李太后面無表情,，眼神也未流露出什么情緒，略一沉吟,，回道：“不敢欺瞞母后,，朕確實有些想頭，想要施展一番,。但朕畢竟年幼,，卻——”未等說完，踮起腳尖,，疾行幾步來到殿中一處帷幔之后,，猛地一掀,，揪出一個小內(nèi)監(jiān)出來,！

　　李太后吃了一驚，幾乎仰倒,。見那小監(jiān),，卻是在宮中服侍自己的叫做張德安的，因猝不及防被皇帝揪出,，唬得跪伏于地,，抖衣而顫。

　　李太后剛要問皇帝為何如此,，猛地反應(yīng)過來,，氣的滿臉煞白,。這雙眉眼瞅著豎將起來，大怒道：“本宮與皇帝說話,，你這奴婢竟敢偷聽,！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