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朱翊鈞仍回殿中龍椅坐下,,讓內(nèi)監(jiān)傳話文華殿,停了今日日講,。朱希孝這邊方便完了,,再次見駕。朱翊鈞就不像剛才那般和顏悅色,,雖叫起賜坐,,卻沒有廢話,屏退左右后直接問道:“正月十九日發(fā)的王大臣挾刃犯駕一案,,審的如何?”
王大臣案是原本歷史上有名的迷案,,也是后世歷史學(xué)家投入不少精力研究的明代迷案之一,。案情很簡單:今年正月十九日,未被穿越的小皇帝按例出宮視朝,?;实鄣霓I子剛出乾清門,有一個男子穿著內(nèi)監(jiān)服飾,,由西階直驅(qū)而下被禁衛(wèi)抓獲,。經(jīng)搜身,搜出刀劍各一把,。初步審訊后,,此人自稱王大臣,是常州府武進(jìn)縣人,,其余一概不說,。當(dāng)時,李太后聽說此事,,大為驚駭,,著東廠究問。
東廠查了幾天,,審出此人本名章龍,,是總兵戚繼光處的逃兵。馮保報(bào)與張居正,,說王大臣說出主使者乃是高拱,。當(dāng)時高拱已敗,令歸籍閑住,卻尚未離京,。張居正于正月二十二奏請皇帝——當(dāng)時是李太后代言,,并代擬旨徹查主使者。結(jié)果鬧得京師官場沸沸揚(yáng)揚(yáng),,京官普遍認(rèn)為,,這是張居正和馮保的陰謀,欲致高拱于死地,。后來,,在楊博、葛守禮為代表的京官,、科道強(qiáng)烈反彈下,,張居正又改變了主意,奏請朱希孝與葛守禮,、馮保分別代表錦衣衛(wèi),、都察院和東廠一起會審此案。
審了一個多月,,前幾日張居正有奏報(bào)說,,不宜深究——和正月二十二的說辭完全不同。朱翊鈞本來無法干預(yù),,但幾天來母子親情也刷到MAX,,取得了參政權(quán),今日得了機(jī)會,,就直接問審案當(dāng)事人朱希孝,。
朱翊鈞后世看史料時,對此有兩點(diǎn)疑問:一是此人是否為馮保所派,?二是張居正是事先知情,,還是事中知情并順?biāo)浦塾麣⒏吖埃拷裉靺s要得到一個答案了,。這個答案非同小可,,如果是馮保所派,朱翊鈞就必須要馬上驅(qū)逐馮保,,因?yàn)樗^于危險,;如果是張居正事先知情,那朱翊鈞要對張居正重新認(rèn)識,,未必敢將大政盡數(shù)托付,,以免被其所欺,如果是事中知情并順?biāo)浦?,那還可以敲打一下,,挽救使用,。
錦衣衛(wèi)左都督朱希孝在此期間,一直會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禮,、東廠馮保一起審理此案,,悉知內(nèi)里,朱翊鈞問話時,,有一種回到歷史解開謎底的快樂,,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朱希孝此時心中暗暗叫苦,,他的確詳知內(nèi)里,,但如何敢得罪當(dāng)朝?他自小接受正統(tǒng)的貴族教育,,堂堂正正的工作沒問題,,但應(yīng)對之間卻缺乏那種靈機(jī)應(yīng)變的勁兒。如今見皇帝問到,,支支吾吾的滿頭大汗,,卻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見他支吾,,心中不滿,。心說自己又打又拉又是寫字的,莫不成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森然道:“汝欲保首領(lǐng)乎?,!”這句問話兩個意思,,一個是字面上意思,問他還要腦袋嗎,?另一個意思卻是,,你上頭還有首領(lǐng)嗎?你要保誰,?
朱希孝腦袋一激靈,,猛然回味過來?!安?,我老朱現(xiàn)在還怕誰啊,?,!”皇帝今天唱作俱佳,大用錦衣衛(wèi)的心思昭然,,自己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臣不敢,,此案甚是駁雜,臣只是想如何說起罷了,?!敝煜P⒚偷毓虻亟釉挼溃骸俺冀邮ブ己螅瑫蠖加犯鹗囟Y,、司禮監(jiān)掌印兼東廠提督馮保會審此案,,會審前,臣找人秘密提審?fù)醮蟪?,問他來自何處,。王大臣答:‘來自馮保家,行刺主使為高拱的話,,是馮保教的,。’”李太后在屏風(fēng)后聽了,,天旋地轉(zhuǎn),。
聽朱希孝又說:“提審時,臣等依楊天官出的主意,,對照王大臣此前的口供,,將高拱家人李寶、高本,、高來混雜在眾人之中,,讓王大臣辨認(rèn),王大臣卻辨認(rèn)不出——可見其說高拱指使乃誣也,?!?p> 朱翊鈞聽了,問道:“問了什么,?”朱希孝回奏道:“臣問王大臣刀劍何來,,王大臣答:‘馮家奴辛儒所給?!?p> 朱翊鈞聽了問道:“是誰主使他,?”
朱希孝苦笑道:“提審時,馮保也做此問,,王大臣瞪目仰面,,回到:‘是你指使我來,卻又問我,?!T保又問:‘你昨日說是高閣老使你來行刺,如何今日不說,?’王大臣答:‘你教我說來,,我何曾認(rèn)識高閣老,?’”
朱翊鈞聽到此處,向屏風(fēng)處掃了一眼,,接著問道:“后來又說了什么,?”
朱希孝額頭見汗,回奏道:“是臣見他攀誣審問官——這在審問中常見,,就終止了審問,。”
朱翊鈞聽了,,不置可否,,問道:“可有審問記錄?將來與朕看,?!敝煜P⒖念^道:“他攀誣審問官,臣未敢錄,,這話卻未在筆錄上,。”朱翊鈞聞言,,怒喝道:“此前說高拱指使卻敢記,,如今說馮保指使卻說攀誣,汝等敢欺朕乎,?”朱希孝磕頭不止,,涕淚交流。李太后在屏風(fēng)后,,被馮保所欺瞞的憤怒堵在胸口,,竟也流下淚來。
朱翊鈞森然道:“聽聞你與高肅卿關(guān)系不錯,,行賄數(shù)千兩與宮內(nèi)大襠,欲在母后前保高,。你好有錢,,好有義啊,!”
如同一聲霹靂在腦門上炸響,,朱希孝幾乎癱軟在地。他的確是個厚道人,,與高拱私交不錯,,也不忍心高拱無端受污而落得滿門抄斬——案發(fā)后,馮保把高拱家圍了,,高拱上吊卻沒死成,?!虼耍煜P⒛贸鲢y子行賄,,想救高拱,,這個卻是瞞著所有人單對單的,如何被皇帝知道了,?這皇帝真是深不可測,!心喪若死的當(dāng)兒,猛然間祖宗顯靈,,靈感突現(xiàn),,猛磕頭高呼道:“臣不敢欺君!臣不敢欺君,!但恐懼馮當(dāng)朝耳,!臣已得其實(shí),此案為馮保家奴辛儒在京中尋的破落戶所為,,偽作戚繼光處逃兵,,因戚繼光與張居正厚,欲將張居正拉下水耳,!張居正欲瞞戚繼光事,,乃與馮保共謀,欲致高新鄭死,,因京官們反彈劇烈,,吏部楊博、左都御史葛守禮,、太仆卿李幼滋等與張居正折辯,,張居正又后悔了——”
砰的一聲大響,卻是理石屏風(fēng)倒地,,摔得粉碎,!屏風(fēng)后露出一人,正是當(dāng)朝秉政慈圣太后李彩鳳,!
朱翊鈞哎呀一聲跳了起來,,見太后滿面怒容,臉上卻淚痕未干,,知道她心傷的狠了,,忙走上去扶住,用手輕撫其背,,讓她平靜,。朱希孝見了慈圣坐在屏風(fēng)后,心里也是突突直跳,,今天他把馮保,、張居正乃至外朝大臣為了各自的政治目的,,或耍陰謀、或合縱連橫等情一一說了,,乃是打定主意日后只做皇帝的純臣——到了此種地步,,他反倒不害怕了。
殿內(nèi)一聲大響,,早驚動了殿外伺候的內(nèi)監(jiān)等人,。乾清宮總管曹德等步入殿來,見三人情狀無甚危險,,也無人受傷,,剛要說話,朱翊鈞道:“退下,!”又叫住道:“今日之事,,有敢泄露出只言片語者,盡數(shù)斬首,!你去把周圍服侍人等名單取來,,報(bào)與朕!”曹德等凜然應(yīng)了,,復(fù)又退出殿外,。
慈圣太后見皇帝處置得當(dāng),臉上露出凄然一笑,。對著皇帝道:“皇兒,,母后……母后……他們只會欺負(fù)我等孤兒寡母……”未等說完,嗚嗚的哭了起來,。
朱翊鈞森然道:“母后有何惱處,?他們慣會欺上瞞下,多年來換湯不換藥——一直如此,,何必心傷,?您傷了心,反倒如了這些奴婢,、所謂忠臣的意,,何如殺了他們,如咱們的意呢,?”倒將李太后說的愣住了,,忘了哭,,抓緊朱翊鈞的袖子道:“皇兒切莫如此說,,哪能盡數(shù)殺了?國事如稠,,還得……還得靠著這些——”又哭了,,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見不是頭,且有些御臣之道不適合在朱希孝面前說,,乃轉(zhuǎn)過頭,,問朱希孝道:“爾也看到母后情狀,還不將這些混賬的心腸都翻出來給母后和朕看看,?,!”
朱希孝垂淚道:“臣該萬死!以臣所查,,張居正開始時確有合謀馮保除掉高拱之心,,后來也確有后悔之意——此前,聽坐探所報(bào),,張居正在案初發(fā)時,,壓制科道,不許他們將高拱冤情上報(bào)慈圣,,后來卻去午門外關(guān)圣廟求簽,,簽文注解為:‘所謀不善,何必禱神,,宜決于心,,改過自新’,并因楊,、葛,、李諸人所勸,乃有提請臣與葛守禮會審之事,,否則,,圣旨為東廠究問,何必會審,?此張居正欲通過微臣與葛守禮保高拱也,。”
朱翊鈞問道:“王大臣挾刃犯駕,,張居正與謀否,?”問話時,聲音也顫抖了,,李太后更是緊緊抓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僅剩的浮木。
朱希孝磕頭道:“此臣未查清者,。不過若張居正與謀,,王大臣初始時不能攀誣戚繼光,此可為佐證,張居正應(yīng)未與謀,?!崩钐蠛椭祚粹x同時松了一口氣。
朱翊鈞又問:“楊博等欲何為,?”
朱希孝道:“楊博等恐深究此案,,掀起大獄致國本動搖;又恐諸相傾軋,,壞了政風(fēng),。他知主政者馮保、張居正,,因此向張居正推薦了微臣,,張居正有悔意,方納之,?!?p> 朱翊鈞問:“楊博等為何不奏與太后與朕知道?”
朱希孝苦笑道:“貼黃,、擬票者,,張居正,批紅者,,馮保,。重臣等并無密折專奏之權(quán),因太后女流,,男女有別不能請對,,而皇上……皇上……”卻接不下去。心說楊博等人也不知您小小年紀(jì)厲害到如此地步,?否則早就到您這兒告狀來了,,順便惡心張居正。
慈圣聽到此處,,已經(jīng)完全明白來龍去脈,。因自己過于信任馮保、張居正,,居然阻塞了言路,,讓此二人蒙蔽圣聽,整個王大臣案,,內(nèi)外勾結(jié),,竟將她與皇帝完全蒙在鼓里。若不是今天皇帝收服了錦衣衛(wèi),,拿捏住朱希孝,,此案可能就糊里糊涂的過去了,。她略微平復(fù)心情,對朱希孝道:“你也是功臣之后,,與國同休,累世簪纓的勛戚,,如何和他們沆瀣一氣,,不將實(shí)情報(bào)來?”
朱希孝苦笑回奏:“臣知錯了,。臣此前不知圣上聰慧如斯,,一直打著明哲保身的主意,也想利用臣的身份,,為朝廷保住些元?dú)?、正氣——”摘下帽子,磕頭哭道:
“因會審此案,,臣也夙夜憂慮,,幾不能寐。今日,,臣慚愧欲死也——請?zhí)笈c皇上發(fā)落了臣,,為后來者戒!”
慈圣太后嘆了口氣,,看向朱翊鈞,。朱翊鈞點(diǎn)頭,對朱希孝道:“此前朝廷一直如此,,錦衣衛(wèi)也未能振作,,卻難為你周全——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若有下次,,卻不是摘了你的帽子,你的頭也不可保,,卻要連累你家聲受辱,,汝可知輕重?”
朱希孝涕淚交流道:“謝太后隆恩,!謝萬歲隆恩,!今日皇上拿言語點(diǎn)醒微臣,日后臣再有保全自身蒙蔽圣聰?shù)惹?,讓天雷殛了我,!?p> 朱翊鈞問道:“那王大臣現(xiàn)今如何了?”
朱希孝回道:“昨日會審?fù)?,現(xiàn)在東廠關(guān)著,?!?p> 朱翊鈞點(diǎn)點(diǎn)頭:“你去傳朕的口諭,將他提到北鎮(zhèn)撫司大獄,,不可讓他死了,!”想了想,又拿起紙筆,,手書詔書一道:“東廠未必聽你錦衣衛(wèi)的,,你拿朕的手書去辦吧!”
朱希孝恭恭敬敬的接過手書,,撿起地上帽子,,退出殿外。
李太后見他出殿,,拍案而起,,對朱翊鈞道:“皇帝,吾已有決斷,,封宮,!”

摩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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