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水府君廟和神女祠沉寂在夜色里,，到了這個時候,，廟里的靈祝和庶務(wù)都關(guān)門休息了，只有神堂的紙窗依稀透出陰暗燭光。

　　神靈居住的廟祠里,，都布置了防火的符咒,，每七日一換,，夜間無人看管,，也無失火之虞。

　　不過神臺里的香火和酥油至少兩個時辰一續(xù),，那濮水府君廟有值夜的庶務(wù),，神女祠里就只有那個老婦人打理了。

　　李蟬站在橋頭,，又看向橋基下的搗衣處,，白天空蕩的搗衣石邊，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株紅藥,。

　　他收回目光走上神女橋,。

　　神女橋上覆重檐，能夠遮風(fēng)擋雨,，平時橋上也會聚集不少商販,，這時卻很清靜,。

　　橋身平直，一眼可以望到對岸的安平坊,，安平坊也禁了夜市，一片漆黑,。

　　但橋中央,，隱約有一盞燈火。

　　走近了,，是橋檐下懸掛的一盞黃檀六角宮燈,。

　　燈下有個少女，坐在橋畔,，模樣有點(diǎn)眼熟,。

　　再走近幾步，模樣清晰了許多,，少女纖弱的眉眼兒淡得像煙,，仿佛風(fēng)一吹，就要吹散了,。臉蛋白凈,，嘴唇涂朱，長得和那祠中的神女像有個五分相似,，年紀(jì)都只在十三四歲左右,。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神女像穿大袖襦裙，這少女一襲淡紅春衫,，露出羊脂玉般白嫩的半臂,。

　　李蟬走到十余步外，少女低眉欠身施禮,。

　　“小女子紅藥,，不知道長怎么稱呼？”

　　李蟬笑了笑,，“不是道長,，姓李名蟬，左道之士,?！?p>　　紅藥聽到李蟬自稱左道之士，詫異了一下,，恍然道：“難怪,，和你同來的那少年對你百般防備，原來你們不是一伙的,。李郎是戴枷上陣,，被逼無奈呢,。也難為李郎一表人才，卻委屈扮做了更夫,，受他們這般羞辱,。我卻不能怠慢李郎?！?p>　　她把手一拂,，身邊的一張舊桌面上，憑空出現(xiàn)一套做工別致的青瓷茶具,。又不知從何處提出一把銅壺,，提壺沏水。

　　青瓷盞里,，毫針般的芽葉在滾水中翻騰,。

　　注滿七分水，紅藥把銅壺放在桌上,，邀請李蟬去坐,。

　　“戴枷上陣不錯，被逼無奈倒不盡然,?！?p>　　李蟬走過去放下燈籠和鑼，低頭解胸口的綁帶,，解開了,，取下那長筒放在桌上。

　　紅藥笑道：“不是被逼無奈,，那李郎是自愿給神咤司做事了,？我看李郎不是甘為鷹犬之輩，正好那少年被我困住,，李郎要走,，此時便可揚(yáng)長而去。李郎若要做絕,，你我聯(lián)手,，也可以除掉那個少年，還有那些緝妖吏,?！?p>　　李蟬笑道：“我誠心前來，神女卻想借刀殺人,。那少年可不簡單,，你的蜃氣困得住他一時，要傷他，還是別妄想了,?！?p>　　紅藥的柳葉兒眉稍向下一撇，哀怨道：“這么說,，李郎還是要對付我,？我雖是妖，也曾具人身,，也有個神女的封命,，難道人和妖，就非得勢不兩立,，拼個你死我活嗎,？”

　　李蟬打量紅藥,，感慨道：“你竟然能操縱蜃氣,，是吃掉了濮水府君，得了它的道行吧,。這幾日去府君廟的香客,，都沒能求到靈應(yīng)，廟里靈祝該是嚇了個不輕,，還瞞著消息,，不敢上報城隍。這倒也沒什么,，只是你又害了數(shù)條人命,，想必已經(jīng)心存死志了?！?p>　　紅藥身子一顫,，露出委屈的模樣，“枉我現(xiàn)出真形相見,，卻受到李郎這般對待,，好端端的，就要我去死,。既然你要對付我,，又何必跟我說這么多話。你也說自己是左道妖人,，怎么非要趕著給神咤司做事,？還想著為民除害，還除害,，我看,，我看，你自個兒都是一害呢,?！?p>　　李蟬笑了,，“草木化妖最怕暴露跟腳，要不是我看破了你的原形,，又破了你的蜃氣,，你哪有閑心跟我廢話這么多?！?p>　　紅藥小臉一冷：“那你來做什么,，特地來耍弄我？”

　　李蟬搖頭,，“我來幫你,。”

　　紅藥疑慮地看著桌上的長筒,，拍了拍胸口,，嘻嘻笑道：“原來是我錯怪李郎了?！?p>　　李蟬打開長筒的封布,，先是從長筒里取出兩個瓷盞，接著,，又取出一卷畫軸,。軸間卷著一支沒沾過墨的新羊毫筆。

　　他把畫紙鋪上桌面,，用裝著調(diào)和好的丹青的瓷盞壓住紙邊,。

　　“南北橋市的夜晚燈火輝煌，是玄都一景,，但今夜的清朗月色才是罕見景色,，不趁機(jī)畫下來就太遺憾了?！?p>　　李蟬站起來放眼眺望河面和兩岸橋市,，紅藥只看到他的側(cè)臉，月光下,，那眸子里的一抹青色讓紅藥感到心悸,。

　　她不禁后退半步，正落在李蟬側(cè)后方,，落在他視野外,，但李蟬仍沒什么反應(yīng)。

　　紅藥一下瞇起眼睛,，他如此托大,，到底是故作高深還是狂妄？

　　“我有憐花意，別逼我做催花人,?！?p>　　一句話卻像冰水一下當(dāng)頭把紅藥的殺意澆滅了，她不明白自己的畏懼來自何處,，就算這個男人看破了蜃氣,，但他身上似乎沒半點(diǎn)修為。她攥了攥拳,，指甲刺著手心,。

　　“你在做什么？”

　　“作畫,?！?p>　　紅藥譏笑道：“真是好雅致，挑這種緊要時候,，做這種閑事兒,。只可惜今夜禁了夜市，要不然,，把群玉樓和百花舫那幾個頭牌抓來,，教她們見識見識李郎的風(fēng)流倜儻,，喝個彩,，叫聲好哥哥，那才美呢,?！?p>　　李蟬捉筆捋起袖口，“稱不得雅致,，我不為流連風(fēng)月,，只為窮天地之不至，日月之不照,?！?p>　　紅藥聽這語氣振振有詞，冷笑反駁：“世上有何處不在天地之中,，哪里又有日月照不到的地方,？”

　　“在你心中?！?p>　　李蟬回頭看向紅藥,，紅藥一時語塞，被李蟬的眼睛看著,，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什么,，竟感覺無法動彈。那雙眸中的丹青二色，像是被畫筆一攪,，旋轉(zhuǎn),，糅合起來。

　　橋欄,、宮燈,、濮水、玄都坊市,，夜幕,、星辰、明月,，濁地清天,，也以極遠(yuǎn)處的一線天際為界，旋轉(zhuǎn),，糅合起來,，化作一團(tuán)混沌。

　　“可愿隨我入畫,？”混沌中有人問,。

　　“不愿！”

　　紅藥驚惶大喊,。

　　卻成了無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