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汴京失陷，上萬名宮廷,、宗室和京城婦女被明碼標價抵押給了金軍,，以至于原本便就是供金人收容女色的浣衣院如今人滿為患，擁攘不堪,。

　　翌日入院,，種靈兒被人接引，帶到了帝姬趙福金的居所,。

　　昔日容顏絕色,，八面玲瓏的千金竟被最寵愛自己的父皇親手送至敵將身下，被強行灌醉后慘遭凌|辱,。此番境遇,，令人唏噓。

　　福金帝姬化了紅妝,，秀曼光麗,，紫幘青袍，脂粉蓋過了她臉上的淤青和紅腫,。她垂著眸子,，輕輕拉過了種靈兒的手，躬身屈膝,，神色如同老嫗：“妹妹,，我有一事相求?！?p>　　“何事,？”種靈兒心尖一顫,。

　　“今日，完顏宗望設(shè)宴,，還請……請妹妹獻舞助興,！”

　　完顏宗望，正是那個令帝姬生不如死的男人,。

　　***

　　洗衣院東面設(shè)了一座奢華的氈帳,，每逢凱旋，親王統(tǒng)帥在此飲酒作樂,，其歡縱姿態(tài)比起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時,，帳內(nèi)擺開四座,，案上陳設(shè)了從汴京千里迢迢掠回的精貴器皿，大宋御廚親做的美味菜肴,，還有翻紅的中原瓜果,。

　　坐于上席的二太子完顏宗望衣著最為華貴，綠地忍冬紋夔龍袍外系著金燦燦明晃晃的腰帶,，其上垂著一塊半圓人骨,，亮噌噌地泛著白光，明晃晃地炫耀著他在沙場上的輝煌戰(zhàn)功,。

　　他隨手抓起果盤中的蜜桃,，一口啃了大半，抬掌抹去香甜汁液,，聲色狠戾：“哼,，本想給皇帝送個好貨讓他高興高興，沒想落得一身騷,?！?p>　　坐于其右側(cè)的元帥完顏宗翰牛飲了一盅酒：“誰讓她是種師道的孫女，也只有他種家軍的人才敢有此膽魄,。放心,，皇帝還不至于因此疑你?！?p>　　他粗壯的指節(jié)敲擊著桌子,，眸子轉(zhuǎn)悠著：“聽說沒有享用，人就在這兒……”

　　完顏宗翰是國相長子,，其功勛與武力與二太子不相上下,。

　　完顏宗望瞬間就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舉杯道：“本王早有安排,。少頃,，種靈兒就會來獻舞,。”

　　兩相隔空碰了一杯,，完顏宗翰如雷大笑,，大呼道：“好?！彪S即,，斜乜了一眼門口盤膝而坐的紅衣琴師：“琴圣，換首激烈的曲子,。軟綿綿的可不行,！”

　　座上三人聽出了穢澀的弦外之音，哄笑疊疊,。

　　而門口琴師眼皮抬也未抬,，只盯著七弦上如蔥如玉般的十指，于滾拂之間驀地轉(zhuǎn)了一個調(diào),，果然曲調(diào)急轉(zhuǎn),，奔放激昂。

　　完顏宗翰摑掌,，一連叫好三聲,，夸贊公孫長琴的琴圣之名名不虛傳。

　　其下坐,，風(fēng)華正茂的真珠大王設(shè)也馬明面上笑著捧場,，心中卻作了一番掂量權(quán)衡。

　　轉(zhuǎn)動著玉扳指,，他瞇著眼,，琢磨：座上的兩位嘴上不說，心里卻都在惦念著比西北種家軍還要名聲在外的種美人,。美人獻舞之后,，免不了龍爭虎斗，而他又落不得半點好,。

　　不劃算,、太不劃算。

　　瞥了一眼右手旁只顧喝酒吃肉,，一貫冷言不語的完顏宗弼,，他舉杯痛飲：“不知二太子與元帥能否聽下臣一言？下臣有個取樂的好主意,?！?p>　　完顏宗望催促他快說。

　　設(shè)也馬道：“獻舞之后，美人總要有個名分,?；实蹖⑺腿脘揭略海f白了就是將她賞給了二位太子和元帥,。為了不傷和氣,，臣下以為，可比射箭來決定美人歸屬,?！?p>　　論箭術(shù)，在四人中,，完顏宗望有八分取勝的把握,。

　　在他看來，設(shè)也馬的提議,，完全是在討好他,。沉吟片刻，睇了一眼他身畔的四太子,，拍案道：“好,，就這么辦,。咱們四個比,，公平第一,。”

　　四人齊齊舉杯推盞,，浪浪大笑，笑聲瞬間撲滅了琴音,。

　　帳門口,，琴師冷冷挑撥著琴弦，忽明忽暗的臉愈發(fā)陰沉,。

　　琴音忽而停歇,。

　　公孫長琴悠悠開口：“在下愿為諸王助興，就以一曲時長為限,，如何,？”

　　“好！”

　　***

　　旋著穿堂風(fēng)的廡廊盡頭,，趙福金仍在陋室內(nèi)勸說種靈兒獻舞,，舞衣就擱在一旁的杌子上。

　　然而,，種靈兒始終沒有答應(yīng),。

　　她不斷揉搓著雙手，抿著唇,，一遍又一遍憶起祖父,、叔父和早就戰(zhàn)死的父親對她說過的話,，最后說道：“士可殺，不可辱,?！?p>　　連日來暴雨成災(zāi)，青磚地面遍布濕滑薄苔,，還滲著積水,，以至于架起了炭盆，讓本就悶熱難耐的天氣愈發(fā)灼人心焦,。

　　趙福金的眼淚被炭火烘干,，她噌地站了起來，合上了門,，轉(zhuǎn)身就褪去了全部衣衫,。

　　燃燒的火光將她照得透亮，將她所承受過的每一寸傷清清楚楚呈現(xiàn)在種靈兒的眼前,，猝不及防又觸目驚心,。

　　種靈兒震驚不已，別過頭去,，顫抖著雙唇：“……為什么,？”

　　“因為我想活著?！壁w福金的雙眸被火焰映得灼灼發(fā)光：“種姑娘,，我不怕死。但活,，比死更需要勇氣,；而死，也要死得其所,！我要好好活著,，看看這些金人的報應(yīng)！”

　　匆忙奔跑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一連串的“噔噔噔”踏得火簇來回跳躍,。

　　一個漢人婢女推門而入，大呼著“不好了”,，正撞見趙福金從容不迫地穿著衣裳,，愣了片刻，慌忙福身侍候,。

　　趙福金擺了擺手：“不必了,。發(fā)生何事？”

　　婢女瞄了一眼種靈兒：“氈帳里的四位要去前院比射箭。一曲之內(nèi),，誰射死的戰(zhàn)俘多,，誰……誰就能預(yù)先享用種姑娘。還說,，若帝姬勸不動……現(xiàn)在就去前院……”

　　說話間,，早已慘無人色。

　　四目相接,，趙福金不再言語,，只是愈顯愴然悲切。她攏起發(fā)鬢,，剛要出門,，被種靈兒攔了下來：“我去。即刻就去,，但務(wù)必告訴他們,，要獻舞，非劍舞不獻,?！?p>　　思索片刻，趙福金備好了說辭：“種姑娘乃武家出身,，自不能同一般舞姬相論,。難道四個大將，還怕一介女流不成,？”

　　遂對婢女頷首：“就如此回話,，盡量將比試拖延至種姑娘上場,?！?p>　　婢女領(lǐng)命，風(fēng)卷似地奔出了大門,。

　　“你坐,，我為你梳妝?！壁w福金拉過了種靈兒的手,，笑里噙著淚花。

　　***

　　天邊的夕陽紅得像一團火球,，將整個天幕燃成了紅彤彤的一片,。

　　日暮時，種靈兒出現(xiàn)在比試場上,。

　　她穿著七色霓裳,，披帛薄如蟬翼，烏泱泱青絲垂于腰間，雙鬢各一綹碎發(fā)搭在清廓的臉上,。雙眸顫動時,，眼睫一撲閃，便應(yīng)和著萬道霞光閃爍出瀲滟的碎金來,。

　　完顏宗望早已看得目不轉(zhuǎn)睛,，抬手刮蹭了一下厚實的闊唇，走近了她,，繼而拔出了自己腰際的佩劍：“聽說你要為我等舞劍助興,，給?！?p>　　種靈兒毫不客氣接了劍,，無畏地回視完顏宗望：“雙劍?！?p>　　“……宗弼,。”

　　始終立于兄長身側(cè)的四太子偏頭睨了一眼種靈兒,，亦拔出佩劍單手遞去,。

　　完顏宗弼自小跟隨在二哥身側(cè)，頗得完顏宗望的照拂與喜愛,，他們的兩柄劍,，本就是一對。

　　執(zhí)著雙劍,，種靈兒不卑不亢地恭維：“四位大王騎射了得,。若單純比箭，恐怕不消一曲的功夫,，在場將無一活口,。不如讓民女為比試添些趣味?！?p>　　邊說,，她揚起雙劍，橫豎揮舞,，作了個旗鼓,。

　　完顏宗望逐一睇過其余三人，見無人異議,，摩拳擦掌道：“好,！不過，若你被射死了,，可怨不得本王,?！?p>　　***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金兵侍衛(wèi)已在前院用石磚壘起了一處長方形的高臺,。

　　整個院落形似校場,。四個大將分距站立，琴師坐在一側(cè)的草墊上,，膝頭寶琴橫置,。

　　臺下密密麻麻立滿了百來個女俘，顯然是經(jīng)過挑選的,。半數(shù)以上是被罰作苦力的奴隸,，剩下的，是地位卑賤的,、再也經(jīng)不起折辱的病態(tài)美人,。

　　種靈兒就站在這一群女俘前面，只等琴音響起的霎那,，舞劍助興,。

　　她不由朝公孫長琴望了一眼，這是第一次,，她親見大宋第一琴師,。

　　他不偏不倚地坐著，垂眸輕揉手中琴弦,，楓紅長衫那么耀眼,，明艷的臉龐不似出自人間。明明那般烈,，可襯得膚白若雪,，十指如玉，渾身散著沁人寒意,，反沒有半分火氣,。

　　可是，種靈兒望著他的雙眸卻充斥著不屑與憤恨,。同樣是宋人,，卻偏偏身在兩個陣營。

　　心底的輕蔑蔓延至嘴角,，她勾了勾唇：呵，伶人罷了,，何來氣節(jié),？

　　許是對方察覺到了她的輕視，忽而抬起頭,，盯了她一眼,。那與生俱來的桃花眸子卻意外地深邃如墨,，飽含憐憫，看得種靈兒愣是一愣,。

　　號角鼓吹,，比試開始。

　　公孫長琴雙手一抖,，火綢寬袖滑于肘間,，骨節(jié)分明的十指怦然落弦，起音便是一曲《廣陵散》,。他澹漠如水地舞著指尖,，風(fēng)姿綽約急速如流，而琴音卻異常高亢,。

　　種靈兒一個激靈,，伴著嘩嘩而下的四簇箭雨，奮力隨樂律踩踏旋轉(zhuǎn)起來,。兩柄寶劍一溜兒撞擊在紛紛箭簇上,，雜閃閃擦出火花，滋滋冒著紫電青霜,。

　　這一舞,，看得臺上四個竟同時頓住，露出了不盡相同的亢奮神色,。尤其是完顏宗望,，陰狠一笑，抹了抹嘴,，再開弓時連連上了三支羽箭,。

　　箭雨再次襲來，琴音訇然乍響,。種靈兒振作起精神,，再一次抵御。踩著節(jié)拍,，雙劍再度鏗鏘作響,，劈竹般斬斷了一片箭支。

　　既是獻舞,，必須以琴音為先,，順勢阻箭。

　　奇妙的是,，那琴音輕重緩急竟與她的步伐完美地契合,，既是在迎合，又像是指點,，總能讓她在不知所措時準確地揮出下一劍,，又在險些中箭時提醒她避開,。

　　急旋中，種靈兒在搖晃的天地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角落里的琴師,。他正看過來,，款如星月的眉眼冷冽而堅定，額上細密的汗珠在余輝下粼粼點點,。

　　他對她微微頷首,。

　　就在此時，一聲驚呼從背后傳來：“小姐救我,！”

　　電光火石間,，種靈兒就辨出了那個聲音，是自己曾經(jīng)的婢女,。

　　畢竟臺上四人不是普通士卒,，皆是以一敵萬的神將。若大宋有如此這般將軍,，亦不會淪落至此,。種靈兒早就知道，她只能盡可能地保護女俘,，但沒有傷亡絕不可能,。

　　可是，慘叫與呼救之聲從未停歇,。身后不斷地有人倒下,。

　　“種姑娘，救救我,！”

　　“種老將軍在天之靈,，保佑保佑我們吧！”

　　“老天爺,，請準西軍戰(zhàn)神再世,，救救我們！”

　　為了增添賭局之樂,，戰(zhàn)俘們沒有被捆綁,，像是池子里的魚到處亂撞，卻始終無法游出這一隅院落,。種靈兒是她們最后的一棵救命稻草,，所有人都拼命簇擁在她的身后。

　　來不及了,。

　　種靈兒臨時改變了傾身方向,，為婢女刻意擋下了一箭。箭鏃狠狠扎進了她的右肩,，鉆心的疼迅速涉及四肢百骸,。

　　然而就在此時，又是一聲熟悉的呼救,，是與她有著同樣命運的柔福帝姬,。

　　柔福與她一同北上，也與她一同被獻給金太宗,?；实劭床簧纤氏劝阉l(fā)配到了浣衣院,。

　　念及途中帝姬的照顧,，種靈兒本能地揮舞著寶劍左旋，后背又中一箭,。

　　若不是琴音越奏越激烈,，吊著她最后一口氣，她也許早就倒下了,。

　　伴隨著最后音落,，種靈兒噗通跌在了地上。別人的血,，自己的血,，將她染了個通透。

　　完顏宗望拋了弓,，命人遣散存活者數(shù)箭,。他心中氣惱，明明數(shù)他射出箭支最多,，卻也被折了最多,。他直勾勾盯著垂在地上的美人，如同野獸貪婪地盯著獵物,。

　　侍衛(wèi)報了數(shù)：完顏宗弼三十二支,、完顏宗望三十一支、完顏宗翰二十八支,、設(shè)也馬二十支,。

　　“四弟好好享用?！蓖觐佔谕莺菖牧伺耐觐佔阱龅募绨?，拉了一張圈椅坐下拭手，示意其他人也同他一般坐下,。又下了一道令,，命人將氈帳中的好酒好菜都呈來。

　　按慣例,，此等好事,，一人先享,，余人輪候。但同時圍觀,，還是第一回,。

　　完顏宗弼瞥了一眼種靈兒，冷著臉故作嫌棄：“恰才比試此女耍詐,。臣弟對她沒有半點興趣,，理應(yīng)哥哥第一?！?p>　　完顏宗望也不客氣,，點頭揮手，讓座給了四太子,，對公孫長琴謔笑道：“琴圣,，你下去，給本王奏曲助興,?！?p>　　紅日最后的邊緣歿入西山，落霞最后一絲亮光被暝夜吞滅,。

　　小院四周由侍衛(wèi)重重包圍,，每個人都握著一柄火把，映著他們扭曲而亢奮的臉,，如狼似虎,。對他們來說，這是元帥莫大的恩賜,。

　　眼見完顏宗望一步步向自己逼近,，種靈兒使出渾身氣力抬起了雙劍，支撐自己站立起來,。

　　鮮血順著衣襟汩汩流淌,，她盡力昂起頭，心中只有一念,，就是無論如何都要保全自己,，活過三日。

　　憑借執(zhí)念,，她顫抖著雙手,，舉起劍，直指完顏宗望,。

　　商音入耳,。

　　種靈兒向公孫長琴望去，如同望著戰(zhàn)場袍澤。

　　他的雙眸跳躍著焰火,，面容蒼白肅然,。他再次朝她頷首。

　　琴曲濃烈,。

　　完顏宗望一聲咆哮,，地震天搖,。他肚皮一鼓,，雙手直接握住劍刃就將寶劍擲出一丈遠，隨即向種靈兒撲了過去,。

　　種靈兒被對方強大的力量甩了出去,，倒跌在地，拼盡全力翻滾,，躲開了完顏宗望健壯的身體,。下一刻，眼前一黑,，身體陣陣撕裂,，已被狠狠壓在身下。

　　絕望的氣息霎那涌來,，金兵歡呼聲如雷貫耳,。

　　凌亂的琴音四面席卷，只聽見“嘭”地巨響,，七弦同時斷裂,。

　　種靈兒只覺得胸口被七道雷電同時擊中，猛然一震,，喋出大口的鮮血,，噴濺在琴面上，暈染成朵朵火燒云……

　　……

　　為什么殺我,？

　　我想活下去,！

　　這些話，她再也問不出口,。

　　她死了,，死于大宋第一琴師之手。

　　***

　　靈魂出竅,，種靈兒漂浮在空中,，看著自己的尸體，看著金軍將公孫長琴圍得水泄不通,，歿去了他最后一點身影,。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喚她：“來吧，來西方極樂引尋本尊,，本尊可以讓你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