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上去?。俊蔽疑习肷戆c在床上,，下半身還踩著水泥地板,。軍訓(xùn)了一上午，誰不想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一會,？可米樂這個小鬼還坐在床的另一頭,，遲遲沒有爬到屬于他的上鋪的意思。

　　“再等五分鐘……”他靠在欄桿上,，聲音很小,。江元一中不在學(xué)校里軍訓(xùn)，而是把我們都拉到了市郊,。這里的宿舍條件比學(xué)校差一些,，女生們有宿舍樓住，男生全被塞到了一個巨大的房間里,，估計是由會議室改的吧,，幾十張床井然有序地疊在一起。現(xiàn)在是午休,，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和鼾聲籠罩了整個房間,。

　　“多少個五分鐘了？我看吶,，你是懶,。”我嘟囔了一句,。

　　“我就是不想爬了嘛,，動都動不了?！?p>　　“那你就賴在我這里呀,。”我把腦袋抬起來一點,，看到他小臉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心就有點軟了。

　　我開學(xué)第一天就在學(xué)校宿舍見到了米樂,。他是馱著一座小山上來的——一個巨大的迷彩旅行包,，此外手里還提著塞滿的書包、藍(lán)色的熱水瓶和一整袋快溢出來的衣服,，坐在床上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他長得挺矮，可能就一米五多一些,，人也瘦,，背著這個大包上四樓,，把白皙的臉都給撐得通紅。他的頭發(fā)也被汗水打亂了,，但衣服穿得很齊整,。說實話，我以為他是我哪個室友的弟弟,，因為他看起來像個四五年級的小學(xué)生,。我心里還想，世界上居然有這么欺負(fù)弟弟的哥哥,，自己來上學(xué),，所有的東西還要弟弟幫忙拿。然而我等了半天,，也沒見到那個糟糕的哥哥,，連他的家長都沒來。我們這一層的所有初一新生里,，米樂可能是唯一一個自己來學(xué)校，自己把所有東西背上樓,，又基本是自己一個人收拾床鋪的吧,。

　　就憑這一點，我挺佩服他的,。

　　在我想起身幫他接一接?xùn)|西前,，他就把渾身上下的貨物都散到了地上。在宿舍中央的椅子上呆滯地喘了一會,，他問可不可以住在我上面,，臉還紅著。我說沒問題,，于是他拉開大包的拉鏈,，弄了塊抹布，去水池那打濕,、擰干,，爬上去擦床板了。我看到包里有床墊被子什么的,，就跟他說我可以幫他遞上來,。他邊擦邊說不用了他可以自己來的，不過我后來遞給他時,，他沒有拒絕,，一直在感謝我，從床上下來后還給了我一包干脆面,，我不怎么吃這玩意,，但還是收下并吃掉了,。吃的時候聽到他開著涼水嘩啦啦沖頭。

　　呼呼地用毛巾擦腦袋時,，我看到他笑了,。那張清秀的小臉左邊有個小小的酒窩，右邊卻沒有,，這種不對稱倒顯出一番機智聰明,。可愛,、獨立,、機靈又禮貌，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不禁讓我想到某部兒童劇的主角,。但我記不起那個人的名字了，跟小時候的很多事一樣,，全忘了,。往日認(rèn)認(rèn)真真和弟弟坐在沙發(fā)前盯著電視屏幕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復(fù)返了。

　　而米樂也不像我想得那么堅強和樂觀,。就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他的小秘密，盡管不是故意的,。

　　一中是江元市的六大名校之一,，其他五所是三中、五十四中,、北川中學(xué),、江元外國語學(xué)校和江元理工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一中歷史悠久,，老校區(qū)在市區(qū),，只供高中生使用。初中生在近幾年都被一一遷到了接近郊外的城市新區(qū),。校區(qū)雖然新,，宿舍條件是真的不敢恭維，實在有點對不起“名?！钡呐谱?。可能是住宿生比較少的緣故,，學(xué)校對宿舍樓的建設(shè)非常緩慢,，現(xiàn)在也只是男生女生各一棟樓。我們班住宿的也就只有幾個同學(xué)，挺多宿舍都是混住了相鄰班級的人,。學(xué)校一共十六個班,，其中十四、十五,、十六三個班是實驗班,。米樂在二班，我在三班,。宿舍沒有獨立衛(wèi)浴,，門口有洗手臺，房間盡頭有曬衣服的陽臺,。此外就是四張上下鋪,，不過基本住不滿，一個宿舍住五人左右,。聽他們說,，江元實驗中學(xué)這個新成立的學(xué)校的住宿條件都比我們這所“百年名校”強不少,，人家可以直接在房間里洗熱水澡呢,。

　　而我們呢，只能端著盆子到一樓的大澡堂去洗,。一棟樓就一個澡堂,，同樣在一樓的還有開水房。唯一能慶幸的就是每層走廊盡頭有一排水池和衛(wèi)生間,，不用讓我們連上廁所都得上上下下折騰。

　　我在水房洗衣服時,，米樂躲在廁所里跟爸媽打電話,。必須承認(rèn)，我聽到他的聲音后沒有搓衣服了,。我在偷聽,。

　　米樂在哭。他埋怨爸媽不來送他上學(xué),，全宿舍只有他是一個人來學(xué)校的,，拎著那么多東西，全部的活都是自己做,。

　　原來我都有被人羨慕的一天,。原來表面看上去很獨立的人內(nèi)心也不是非常堅強。

　　他爸媽的聲音不大,，向他道歉,，說太忙了。接著鼓勵他,，說了不少話,，我不太能聽懂他們的方言,，就聽見米樂頂回去，說他爸媽非把他帶到江元來,。他的同學(xué)全在老家上學(xué),，就他背井離鄉(xiāng)的，在這個城市里一個認(rèn)識的人都沒有,。

　　“我要被同學(xué)們嫌棄怎么辦,？他們要是排擠外地人，我日子怎么過,？你們想過沒有,？”我能聽出來他哭得挺難受。

　　說實話,，我們這還不算太排外吧,。

　　“以前不也經(jīng)常換學(xué)校嗎？怎么長大了反而受不了了,？”電話那邊問,。

　　“你們還好意思說！每次都是我和班上同學(xué)才熟悉一點,，你們就把我從學(xué)校弄走,，不是嗎？結(jié)果小學(xué)六年念下來,，我都沒幾個朋友,！整天跟著你們跑跑跑……”

　　“你要知道，爸媽是想陪著你,，不想讓你當(dāng)留守兒童,。而且老人年紀(jì)都大了，照顧不好你……”

　　“那為什么要我住校,？不是說要把我?guī)г谏磉吢?？?p>　　“一中是名校，爸媽也是花了很大代價才讓你進(jìn)這所學(xué)校的,。爸媽平時忙,，不一定有時間給你做飯。往返時間久,，家里也沒有學(xué)習(xí)的氛圍……”

　　電話那邊講了好久,，米樂還是一抽一抽的，但是哭得沒那么厲害了,，之后便是一直“嗯嗯嗯”地答應(yīng),。

　　看得出他還是挺懂事的。獨自在外，小孩對家里基本都報喜不報憂,。說出來了父母也不一定能幫忙解決,，反而會把同樣的苦惱翻一倍，壓到他們身上,。成熟的孩子大多不愿跟父母抱怨,，最多和朋友說說。米樂沒有朋友,，連認(rèn)識的人都沒有,，他今晚一定很孤獨。有的人抱怨可能只是習(xí)慣,，為了發(fā)泄一下,，說完也就好了，事情離他的承受底線遠(yuǎn)得很,。有的人是實在撐不住才說,，那時事情已逼近甚至遠(yuǎn)遠(yuǎn)超過底線了。

　　電話打完了,，米樂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正好和我打了個照面。我們倆僵在原地,，我的表情肯定告訴了他,，這個人全聽見了。那時他的樣子,，用別人的話說,，“鼻子挺尖，兩只眼睛又大又黑,，沉靜的時候,，顯得好學(xué)深思，熱情似火,，此刻卻是一副怨憤幽深的表情”。[1]

　　“那個……不好意思,，我聽到了,。”看來承認(rèn)是唯一的出路了,。

　　他沒作聲,，眼睛還有點發(fā)紅。

　　“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會和別人講,。還有……”我咬咬嘴唇，看向他，之前真的非常不習(xí)慣看著別人眼睛說話,，但此時此刻我卻愿意了,，“其實你在江元有認(rèn)識的人?！?p>　　“欸,？”他有點疑惑。

　　“就是我呀,?！?p>　　“啊,？”

　　“如果你在江元沒有朋友的話,，我可以做你的第一個朋友嗎？其實我也沒有多少朋友……”

　　這是實話,，和弟弟比,，我不太愿意與人打交道，除了同學(xué)外,，認(rèn)識的人大多都是弟弟的朋友或者隊友,。

　　“你……叫柯佩韋嗎？”

　　“對的,?！?p>　　“南柯一夢的柯，佩戴的佩,，蘆葦?shù)娜斎サ舨葑诸^,？”

　　“一點不錯！”

　　“嗯,，那我記對了,。我不會寫錯你名字的。對啦,，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感覺挺特別的?！?p>　　“出自一個典故,，‘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自緩’,，意思是西門豹這個人個性急躁,，所以佩戴有韌性的熟牛皮來提醒自己要緩和一些。就因為這個,，我以前的老師給我起的外文名叫Correa,，指皮帶和韌性,。”

　　我只把這個典故說了一半,。其實還有下半句,，“董安于之性緩，故佩弦以自急”,。董安于與西門豹相反,，是個慢性子，于是就佩戴緊繃的弓弦,，提醒自己要時刻緊張,。每次有人問我們名字的含義，都是弟弟負(fù)責(zé)把這么一大段話講出來的,。弟弟也有個外文名,，Bowstring，正好對應(yīng)他中文名里的“弦”,。

　　現(xiàn)在只能由我來講了,，而且講一半就夠了。有時總想把名字和弟弟換過來,，因為我始終很遲鈍,，不善表達(dá)，一天到晚缺少活力,，或許得“時刻緊張”一些,。

　　也許正是名字決定了我們的性情？

　　“那你是米芾的米,，快樂的樂,？”我問。

　　“一般我會跟別人說是大米的米啦,?！?p>　　我看到他笑了。

　　“可以叫你佩韋嗎,？”

　　“叫我柯柯吧,。”

　　“是小名嗎,？”

　　“不是,，但我希望大家這樣叫我?！笨驴拢–oco）是我的昵稱,，印在我的球衣上,，雖然kēkē好像不是這個單詞的正確讀法,。最初我對這個名字不是很感冒,，直到弦弦不在了以后。

　　“好呀,，柯柯,。”

　　“要不你睡下面吧,，我上去睡,。”我對無精打采的米樂說,。午休時間快過半了,。

　　“啊,？可是……”他有點難為情,。

　　“沒事，想睡就睡吧,?！蔽野炎约毫嗥饋恚捞菽抢锶チ?。

　　“那個……你的床單被套是新的嗎,？”他在我上去前揪住了我的褲管。

　　我點點頭,。

　　“干啥,？我還挺愛干凈的，你要是嫌棄的話我?guī)湍惆涯愕膿Q下來吧,?！?p>　　這話就有點逞強了，我覺得自己并沒有這么多精力,。

　　“不是不是,，我的也是新的。我們以后就換著用吧,？你這一套多少錢呀,？我的差不多四百，你的要是貴的話,，我把差價補給你,。”

　　我還真不知道,。所有東西都是爸媽買的,，我對錢從來沒什么概念。

　　往他的枕頭上一靠,，我一扭頭就要打哈欠了,，就擠出來一句也差不多四百,，錢的事別提了吧。

　　說不定占便宜的是我呢,。

　　很快,，我們倆都睡著了。

　　[1]司湯達(dá)《紅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