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討交上去了,,教官果然沒讓我們讀,,也沒多批評我們。接下來的兩天,,廣播播報了好幾起通報批評,,都是在宿舍里打牌玩手機的,,還有就是“男女交往過密”。我們沒有光榮上榜,??磥碓谌~芮陽罩教官之前,他已經(jīng)在罩我們了,。
軍訓最后一天的上午,,張濤濤和赫明明作為我們連的排頭兵帶隊接受檢閱。想來是因為他們倆一個動作非常標準,,另一個個子高,,有精氣神吧。張濤濤知道教官讓他帶隊時很興奮,,他先前還怕自己有“前科”而選不上,。
我就沒這種顧慮。自己太默默無聞了,,要不是去踢了次球,,教官估計一周下來對我都沒什么印象,,更不會知道我的名字。
畢竟他要帶這么多人,,不可能記住所有人,。聽上大學的表哥說,大學老師也只是記住個別學生的名字,,大部分人最多是點名時提一下,。但也有例外,他的學校里有個教古代文學的老師,,第一節(jié)課會去認全班同學,,然后問大家名字的來歷。表哥講,,要是他的老師看到我的名字,,一定會覺得我爸媽起得好,進而猜出來我有個叫柯佩弦的弟弟,。
那時弦弦還在,。
表哥說記住每個人的名字是很困難的,把名字和具體的人對應上就更難了,。他說過一個叫張巡的人,,好像是個將軍,守城時士兵和居民加起來有幾萬人,,他一見到人就問名字,,之后沒有一個人是他不認識的。
我是不可能做到的,,連班上的同學都有幾個記不太住,。表哥說太正常了,中學還好,,畢竟每天都能見到,。等上了大學,許多人四年下來可能一句話都說不上,,和擦肩而過的路人沒什么兩樣,。
“一陣歡呼的風刮過這大城市。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不見了,。翠遠偏過頭去,,只做不理會。他走了。對于她,,他等于死了,。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黃昏的人行道上,,賣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擔子,,一個人捧著文王神卦的匣子,閉著眼霍霍地搖,。一個大個子的金發(fā)女人,,背上背著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說了句玩笑話。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剎那。車往前當當?shù)嘏?,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1]
“大哥,,你說的‘擦肩而過’是這種感覺嗎,?”弦弦闔上了他的摘抄本。
表哥很驚喜,,說你竟然看過這篇小說,,他是上了大學才看的。然后他們倆又聊了一會,,我聽著,,表哥提到了一首詩,其中的幾句話記憶猶新: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盵2]
我覺得以后是沒什么機會見到教官了吧。而和我們一同住在那個吵吵嚷嚷,、彌漫著汗味和其他怪味的大宿舍里的同學們,,開學以后或許還會經(jīng)常見到,但彼此也都不會有什么印象了,。這倒也沒有太多值得難過的地方,,畢竟一生里太多的人都僅僅是過客。如果為每一個陌生人的離開而傷心的話,眼淚會不夠用的,。
何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都已經(jīng)從身邊走過去了,。如果我一回頭,看他一眼,,他就能活過來,,哪怕是活一剎那,那我會愿意一直回頭,,根本不想管前面的路有沒有坑坑洼洼,,我會不會跌倒或撞到什么。
不可能的,?;仡^也只能看到他永遠被留在了兩年前,像一尊雕像定格在過去,,完全沒有了溫度,。
我害怕有一天我忘了他長什么樣,想象弦弦的外貌是容易的,,我只要照照鏡子,,然后讓鏡子里的那個人變得強壯一點、精神一點,,那大致就能想起他的模樣了,。然而我在長大,每一寸肌體都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盡管現(xiàn)在的變化還很細微,。弦弦不會長大了。等我長了胡子,,添了皺紋,,白了頭發(fā),我很難再根據(jù)自己的形狀去想象他了,。我會長大,,會長到十三歲、十四歲,,當然也可能不會,。而他永遠只有那么大了。
“怎么哭了,?”米樂搖了搖坐在行李箱上的我,,“舍不得走了嗎?”
我點點頭,,單純?yōu)榱耸∈隆?p> 確實有幾個同學因為要離開軍營而掉眼淚的,。我們這些小孩大多沒經(jīng)歷過集體生活,一分開的確容易舍不得。
“嘿,,你看教官來了,。”他趕緊拉我起來,,大家都在跟他打招呼,。
“你們幾個小鬼,回去要好好學習啊,?!彪y得看到他的臉上有了笑容。
“話說教官,,你是哪隊球迷呀,?我們沒寫你討厭的球隊吧?”葉芮陽問,。
“瓜皮,,你們寫了五個隊,四個都不認得,。你叫我怎么辦,?”他突然帶上口音,,更親切了,。
他告訴我們,沒有刻意支持哪個隊,,只要是踢球的他都喜歡,。還說小時候也喜歡踢球,一度想當個運動員,,但是家里條件不是非常好,,后來入伍了。
他要我們好好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不要惹是生非,,把身體都搞好。尤其叮囑我,,體能太差了,,不好好下功夫是踢不上球的。
“柯柯是守門員,?!泵讟诽嫖医忉尅?p> “門將嘛,,確實不見得體力要多好,,但總不能太差啵,足球是團體項目,不能搞特殊化,。多練練短跑和跳高,,你要出擊和摘高球的嘛!”他拍了拍我的腦袋,,“身體素質還是重要,,你練上去了,再長高一點,,就更有優(yōu)勢了,。”
道別以后,,我們坐大巴回學校了,,正午的太陽隔著玻璃窗和車內的空調對抗。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我拉上了簾子,,只留一條小縫,,看到的無非是途徑的市鎮(zhèn)上零散的招牌,這個超市那個插座,,以及某某便利店,,巨大的白字撐在或紅或綠的底色上,被風刮過來的灰塵蒙上了一層老舊,。車開得很慢,,因道路不平而有些顛簸,與懶散的陽光一道叫人困倦,。米樂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呼吸的聲音很輕,像一臺沒有什么功率的小電扇,。
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江元。它在不斷生長,、擴張,,一些區(qū)被合并,一些縣被納入進來,。城市中心最繁華的街市夜以繼日地改頭換面,,無數(shù)我叫不出名字的全球品牌一一填進了商場。那里燈火明亮,,徹夜金碧輝煌,。曾經(jīng)有過一家肯德基,我和弟弟每次出去玩都習慣于在那里等人,。前不久發(fā)現(xiàn),,它被一家手機店取代了,,人群來來往往,沒有一點證據(jù)表明我和弟弟消磨過不少時間的地方存在過,。從那以后,,我只能一個人站在商場門口等待,雖然并不會有誰來找我,。
越來越多的人可以說,,我也是江元人了??墒鞘薪奸_著小店鋪的人們真正享有了城市發(fā)展的果實嗎,?或許對于他們來說,去市中心花費的時間遠超過跑到鄰市,。他們有了江元人的資格,,但蓬勃發(fā)展的城市心臟對他們可能只是一個遙遠的存在。
我們竟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以同樣的身份,,這太不可思議了。
回學校以后,,老班簡單地集中了大家,,說接下來兩天休息,周日晚上六點半要準時到班級晚自習,,之后便宣布解散了,。他還挺快言快語的,我往宿舍走時,,看到有的班主任還在一絲不茍地跟同學們普及學校的規(guī)定,。
回宿舍以后,,大家都在收東西,,看來都是要回家吃好喝好的,米樂也不例外,。
“柯柯,,你家在哪呀?”米樂整理東西的速度真快,,那床曾屬于我的床單被套已經(jīng)被他鋪到我頭頂了,。
我家離學校不遠不近,坐個公交三四十分鐘,,算上等車堵車,,一小時也該到了。
“我不回家,?!蔽覐街蓖鶝]鋪床單的床上一躺,。
“欸?你家里沒人嗎,?”
其他室友仍收著東西,。張濤濤弄好了,跟我們一一打過招呼就出門了,。他沒帶什么東西,,就一個包,我看到他把軍訓發(fā)的衣服褲子以及皮帶全都裝進去了,。
大家?guī)缀醵际侵苯尤拥摹?p> 見我沒回答,,米樂去做他自己的事了。直到另外兩個室友也走了,,他才挪過來,,拉開我旅行箱的拉鏈。
“你干啥,?怎么翻我東西,?”
他沒說話,把我的床單被套抽出來了,。
“起開,,我給你鋪上?!?p> “我自己可以的,。”我伸手想搶過來,。
“哎,,我來弄吧。待會你告訴我哪條路到我家近,,好嗎,?你是本地人?!?p> “那你就直接問我唄,,為什么搞得像做交易一樣,又不會不告訴你,?!?p> 最后是我們倆一起弄的,不得不說他弄得很平整,。要是我自己做,,床單肯定會像波浪似的起起伏伏,被子也會給套得感覺缺斤少兩,。
我決定把他送上車再回宿舍,。他說會早點回來陪我,,我說用不著。這是真心話,,我不想讓別人為了我而犧牲自己的時間,,何況他也挺不容易的,這樣的犧牲我擔不起,。
[1]張愛玲《封鎖》,。
[2]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