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兩人看似言談甚歡,，實際說的都是些最客套的內(nèi)容,，誰也不會當真。

　　到得了善光院,，稍微在門口等了一等,，待院主證弘進去將留下的僧眾，全都叫出來拜見,，兩人把馬匹留在院外,，邁步進院,。

　　高師盛昨日來過一回,，卻沒留意細看,，現(xiàn)在觀察卻是按照伽藍堂的規(guī)格大小、房舍布局建造,，占地極廣,。客堂,、禪房,、齋堂、寢堂,、浴堂,、寮房、西凈（衛(wèi)生間）,、放生池等附屬設(shè)施,，分布在中軸線兩側(cè)，東西對稱,。

　　寢堂等生活設(shè)施按內(nèi)東外西的原則安排,，修行僧眾的禪房寢堂在內(nèi)東處，供居士香客借宿客堂寮房在外西處,，除此之外浴室,、僧堂、西凈這三默堂也是設(shè)在西面,，正中央是供奉著親鸞祖師本尊,，設(shè)慧菩薩金身的伽藍香堂。

　　經(jīng)過上川家,、真言宗,、凈土真宗三家多年修繕擴建，此時善光院的規(guī)模雖比不過名僧大德修持的叢林寶剎,，但也稱得上是祗園精舍,，無怪乎梅川院的僧人會念念不忘。

　　如果說高師盛僅僅是單純驚嘆,，山野之間竟有如此清幽禪院的話,，那松上刑錄對善光院的規(guī)模就是格外滿意，寺大才會錢多,，錢多油水才足,。

　　并非是松上刑錄本人貪財，想要暗中貪污,，實是朝比奈元長在郡中以本部二百奉公郎黨為基礎(chǔ),，征召西遠江國徒士八百，重新擴編一備旗本，耗資甚巨,。

　　加之朝比奈元長本人深詡孫吳之術(shù),，講究明嚴令，賞罰信,。練兵時進有重賞,，退有重刑，行之以信,，示下於恩,。

　　這些練兵訣竅，總結(jié)起來就是一個錢字,，沒有錢財支撐,，縱是淮陰在世，也要望止興嘆,。

　　雖以入秋,，但離征收年貢還尚早，駿府又裁撤各類關(guān)卡,，地方各郡少有進項,，府庫早就空空如匱，昨日高師盛派人送去的價值百貫的金判,，雖然不算多,，但也是稍解燃眉之急。

　　朝比奈元長在兩位親信面前夸贊高師盛,，并未全是客套,，而是真的覺得自己這個甥侄在捏造罪名，勒索錢財上頗有門道,，是那種敢於搏擊豪強,，不畏權(quán)貴的酷吏一流。

　　若換了旁人大概,，最多也只能被動地請求郡里派人審斷,，敢像高師盛這樣一個小小的村惣莊頭，就給兩家大寺的僧院定罪,，而且還是重罪,，可以說沒有幾個人。

　　這個評價著實不低,，有能力,，有膽略的人，才能被稱之為酷吏,，也才敢當酷吏,。

　　對於武家子弟來說,，寧求殘酷惡名，不可有軟弱之評,。

　　只不過酷吏一詞,，於名聲不算好聽，所以松上信宗并沒有對高師盛提及,。

　　動手查抄，不需要刑錄親自動手,，松上信宗由著高師盛與證弘院主作陪,，查閱寺院的賬簿名冊，對應(yīng)郡中書役和小侍送來的查抄清單,，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松上刑錄公私分明，閑談時談笑風(fēng)生,，說道關(guān)系郡守囑咐的正事,，絲毫不給任何情面，粗粗翻看過后,，啪的一聲將賬冊合攏,，正色對證弘院主說道：“據(jù)我所知，貴院僧眾來我遠江已經(jīng)有近五年,，為何賬簿不全,，不知其他名冊都在何處？又為何院中所剩的錢財會如此之少,？”

　　賬目上明明還有數(shù)百貫銅錢的結(jié)余,，但查抄清單上顯示僅搜到一半，差距之大,，讓松上信宗很是不滿,，

　　自院門入內(nèi)，一路行來,，他說話不多,，但看的卻很仔細，院內(nèi)建筑氣派堂皇,，顯然很是富庶,，僧人身上的皂衣雖然略舊，卻無補丁,，腳下穿著芒鞋,，但內(nèi)里的緇襯卻是很新，有幾個富態(tài)的大和尚,，手里拈著的佛珠也是上品,，這種做派，怎么可能會沒有錢。

　　證弘院主面色不改,，陪笑著應(yīng)承道：“院中寺產(chǎn),，亦有公私之分，塑造銅像金身,、整修僧院,、僧眾日常開銷，接濟窮苦信眾都是花費不少,，昨日又剛繳納了百貫罰銅,，公產(chǎn)實在所剩不多?！?p>　　僧人群體財產(chǎn)主要來自外界贈與,，化緣而得，自身經(jīng)營三個方面,，而財產(chǎn)流向主要是僧人用于自給自足,，寺院建設(shè)發(fā)展耗資，佛事活動消耗,。

　　有公產(chǎn)必然就會私產(chǎn),，為了避免內(nèi)部出現(xiàn)財物糾紛，寺院對於名下田業(yè)錢財也是要將公有的和私人的,，進行區(qū)分開來,。

　　如寺廟本身的宅院、佛堂,、佛像這些大宗產(chǎn)業(yè),，以及信眾捐奉的土地，都被視作寺院中全部僧人共有之物,，除非信徒說指定獻給某位高僧大德,，一般信眾都直接是捐給寺院，獻給個人這種情況極少出現(xiàn),。

　　私產(chǎn)涵蓋就非常廣了,，僧人自己的個人用品、衣物法器,、舉辦法事得到的禮金,、個人每月從寺院領(lǐng)的香油錢，都屬于私人所有,。

　　如果僧人故去,，如無明確遺囑，弟子可以得到一部分遺產(chǎn),，剩下的則會在寺院中公賣,，由其於僧人競價購買,，所得錢財一部分送去世俗親人當做哀禮，剩下的則都并入佛庫來用作日常開銷,。

　　雖然時下,，寺家多實行子孫相傳家業(yè)，但這種內(nèi)部公私產(chǎn)劃分,，一直都是嚴格實行,，即便是大寺主持能傳給“猶子”的，也只有自己個人的財產(chǎn)和僧院里的職位,，除非是如石山本愿寺一般將坊官,、僧令全部收為家臣，徹底戰(zhàn)國大名化,。

　　高師盛本來還有些忐忑不安，畢竟私自泄露郡中消息也是大罪,，拿起一本賬簿裝作觀看的模樣,，聽到證弘院主的話，不由咂舌,，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這證弘和尚說起話來當真是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

　　“這么說來,，貴院僧人過得當真是素苦,。”

　　證弘院主說道：“誰說不是呢,？我凈土真宗一向講究清修苦行,，不重俗物，對於百姓的供奉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禪師果然是三河國大叢林出來的有道高僧,，如果貴宗每個人都像禪師這般,，我想朝廷與幕府不知會有多么歡喜，話說回來,，既然不看重俗物,，不妨將私財充公，抵消賬目上的空耗,?！?p>　　“是啊,！出家人本就該置身方外,，奈何成佛之前仍要被俗事牽扯,，我自己從本心來說，將私產(chǎn)變賣抵消虧缺,，乃是情理之事,，但雖為一任院主，卻也不能逼迫僧眾繳納財物,，畢竟這都是要交予莊所差役們的,！”

　　“這話何意？為何僧人要無故將錢財交給莊所,？”松上刑錄轉(zhuǎn)頭問道：“高莊頭,，莫非你想善光院的僧眾勒索賄賂嗎？”

　　類似這種案件,，上到奉行,，下至差役，借著細故向苦主與被告索取賄賂,，屬於很平常的事情,。

　　高師盛聽著二人你來我往，覺得很是好笑,，強忍住笑,，正色答道：“下吏豈敢，證弘院主所說的大概是僧兵們的贖身錢,?！?p>　　“六名僧兵，不過區(qū)區(qū)十二貫錢,，何至於會全部交予莊所,？”

　　“院內(nèi)諸僧私囊更貧，如此還恐不足,！”說完還裝模作樣的向高師盛懇求道：“如有不足,，還請莊頭寬限幾日，容我等再去籌措,，哪怕是借高利,，也不會短缺一文錢，還請萬勿將收押的僧兵發(fā)賣,！”

　　高師盛算是聽明白了,，這個大和尚當真是說起話來誑語連篇，你說這個有什么意思,，真的沒錢,，難道莊所差役還真能把人捆起來，抓回去嗎,？

　　“證弘院主,，本刑錄勸你要好自為之,！”松上信宗對這個滾刀肉，也是沒什么好辦法,，只能板起臉來恐嚇道,。

　　“是！是,！貧僧自知過錯深重,，不敢對抗法度?！弊C弘院主唯唯諾諾,，繼續(xù)顧左而言右。

　　“說的好,?！币娝偸悄迷捥氯缮闲抛谄庠俸?，也不禁惱怒,，轉(zhuǎn)身指著伽藍香堂大殿上的設(shè)慧菩薩的銅像金身，說道：“你既然方才說錢財皆花費在了銅像身上,，那煩請院主去幫忙備下一輛牛車,，待會我便派人將這尊銅像搬回郡里,，融了鑄錢,。”

　　這話別說證弘院主,，就是高師盛也嚇了一大跳,，放下賬簿連忙開口勸道：“刑錄莫要說笑，我等俗人怎敢毀壞佛陀金身,?！庇洲D(zhuǎn)臉對院主證弘說道：“證弘院主你暫且先回禪房好好思量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待想清楚后再來敘話,，也是不遲?！?p>　　自飛鳥時代起,，毀壞佛像之人少有好下場，物部氏抵觸佛教招致族滅,，壇之浦戰(zhàn)后平重衡本已經(jīng)得到寬恕,，最終為何南都僧眾要群起強訴，逼迫鐮倉幕府將之斬首木津川畔,，首級被號令于般若寺門前示眾,，不就是因為平重盛毀壞佛像鑄錢,，以充軍餉嗎？

　　現(xiàn)在寺家的勢力,，更勝往昔,，不然為何查封寺院，要先讓寺院自己同意,，派這么多人手,，還不是怕出現(xiàn)百姓聚眾抗拒的事情。

　　若是傳出敷知郡官吏,，毀壞設(shè)慧菩薩佛像的消息,，難保不會真的出現(xiàn)一向一揆，松上信宗帶著佛像躲回佐久城,，沒什么危險,，高師盛恐怕第一個就要被一向一揆，從莊所拖出去,，祭佛謝罪,。

　　松上刑錄盯著證弘院主，語氣不善道：“新九郎何至於如此慌張,，我剛才說的不過是玩笑話罷了,，設(shè)慧菩薩的金身豈是能夠輕易冒犯的，畢竟昨日才死了一位真言宗的戒師,，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敢以身來試凈土真宗佛法的威力?！?p>　　“刑錄之言,，實在是折煞貧僧了?！?p>　　松上信宗也看出他想要討價還價的意思,，拍了拍桌案，直言問道：“院主究竟意下如何,，不妨直說,，出家人當知道，與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又怎么能與你這出家人方便,？”

　　話雖繞口，但確實道理如此,，松上刑錄拿不到錢回去,，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只要不是死不認賬就還有得商量,。

　　“刑錄所言極是,，這樣如何,？佛像宅院郡中就是收了去也不好發(fā)賣，不如貧僧重新作價贖買回來如何,？價錢方面好商量,。”這話說的很是市儈,，不過從僧人口中說出來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奇怪,。

　　“查封僧院，乃是郡守的命令,，如何處置自有公斷,，你我私下里草率決定，不好吧,？”松上刑錄有些意動,。

　　正如證弘院主所說，就是查封了,，也很難賣出去,。

　　黔首百姓根本就買不起，平山鄉(xiāng)本地也沒有什么有錢的豪商或者國人,，真言宗僧人剛被驅(qū)逐,，現(xiàn)下只剩下凈土真宗一家，即便有其他宗派也不會隨意接手,。

　　除非是梅川院這樣,，遭到明確驅(qū)除的情況，才會派人駐寺,。

　　這是各宗佛寺之間的默契,，為得就是對抗守護大名強制介入寺院事務(wù),。

　　“貧僧知曉郡里自有法度,，不敢奢求刑錄現(xiàn)在就答應(yīng)?！?p>　　“那這賬目上的另一半,？”松上信宗輕輕敲打賬本，意有所指,。

　　證弘院主知道此事不可急躁,，“只要刑錄答應(yīng)肯替我善光院向郡守說項，貧僧定然有將另一半虧空如數(shù)填上,！”

　　高師盛不想再繼續(xù)這樣拖下去,，開口幫忙勸說道：“刑錄不妨先讓僧眾等暫住院內(nèi)，真的將他們驅(qū)趕出來,，莊所人手不足,，恐也無力派人長期看守這處僧院,，等回去請求郡守的決斷，在做處置也是不遲,！”

　　善光院位置僻靜,，如果真的收回官有，莊所就要派人長期過來看守,，反倒成了負擔(dān),。

　　過來看守的人太少，萬一真有剪徑強盜,，就有人命的危險,，派過來的人太多，莊所那邊人手又要短缺,。

　　松上刑錄想了想,，找不出來反駁的理由，也就點頭同意了,。

　　這也是他善通權(quán)變,，如果換成山內(nèi)通判，是肯定不會答應(yīng)這種用脅迫強訴的手段,，來達成的請求,。

　　商議有了結(jié)果，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差役們起出僧院暗藏在地窖里的銅錢,，足足裝了兩大車。

　　松上刑錄帶來的獄卒不多,，高師盛本想帶人一路互送回郡治,，到了莊界邊緣的岔路口，才發(fā)現(xiàn)濱名家的郎黨早早就等在路旁接應(yīng),。

　　見濱名家如此做派,，再結(jié)合昨日的態(tài)度，擺明了是輕視於自己,，心中雖有不滿,，卻也未曾表露人前。

　　“駿府自有法度,，莊所差役不得擅出莊部,，新九郎不必再送了，就此別過吧,！”松上信宗也不欲他與濱名家的人照面,，在半路就開口留勸。

　　高師盛勒馬駐足，拱手拜別,，恭謹送道：“刑錄慢走,，還請恕我不能夠遠送！”

　　他靜立良久,，一直目送車隊的身影在鄉(xiāng)道盡頭消失不見,，撥馬回轉(zhuǎn)，帶人也往莊所的方向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