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亂世豈有人間路,自古官賊兩難分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而焚毀的長屋仍冒著滾滾濃煙。
高師盛尤未入眠,正在車廂內(nèi)盤膝而坐,,桌案上擺著一盞尤冒著熱氣的滾燙紫蘇茶湯飲,,清淡悠然的茶藥味隨著熱氣彌散在車廂之內(nèi)。
時人好飲茶,,更喜歡抹茶時添加香藥煮為湯飲,,此為仿宋時的飲茶風習。
天臺山萬年寺的榮西禪師在他晚年著的《吃茶養(yǎng)生記》中,,說茶是“貴哉茶乎,,上通諸天境界,下資人倫矣,。諸搖各為一病之藥,,茶為萬病之藥”。還稱茶是“上天的恩物”,,“圣藥之本源”,。從而使茶藥之名,在天下很快傳播開來,,到底有沒有藥用,,尚且不知,但長田盛氏反正是深信不疑,,連乘車外出,,都要命人帶上各種茶飲湯料,來調(diào)養(yǎng)身體,。
高師盛不好飲茶,,更喝不慣藥茶的味道,但為了提振精神,,還是強自滿飲了兩口,,居高臨下地問道:“你不是被刺配駿州,怎么會在這里,?”
凈空和尚答道:“小僧到牢城營后,,謀了書吏的差事,本道就這么混過兩三年刑期,,沒想到下山傳送文書的時候,,半路就被這伙強人給擄了去,押送的足輕也都被他們殺了,?!?p> 安部牢城營的營官,是真言宗的信徒,,得知凈空和尚獲罪刺配,,很是同情,,又看他通識文墨,干脆就委任當了個負責刑論筆錄的書役,,牢城營里哪有什么罪名讓人來記,,也不用每天跟著犯人們開礦煉爐,清閑的很,,只是運氣似乎到這里也就用盡,,頭一回出營,就被山伏給擄走,。
高師盛心念電轉(zhuǎn),,情知必然是鬼面山的山伏,蓋因遠駿兩州承平多年,,少有聽聞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盜賊,,敢於聚眾打家劫舍,甚至截殺駿府奉公人,,只是敷知郡離著駿河國有二百里的路程,,不管為何來遠江,但既然能來這里,,定然少不得這凈空和尚幫忙指路,。
審問不能偏聽偏信,招手讓人將另外兩個被受傷未死的山伏,,帶上來問話,。
凈空和尚畏懼地躲避一旁,小聲說道:“留著月代頭的那個漢子,,就是駿府通緝的內(nèi)藤光秀,,先前被付盜殺死的持斧矮子是長野四郎?!?p> 這話一說,,在場諸人盡皆明白,原來是鬼面山長野黨一伙人,,難怪這么兇悍亡命,。
活下的兩名山伏,身上多處受傷,,被人用繩索捆綁結(jié)實,,連拉帶拽,一路推搡,,好不容易才趕到牛車前,,許是知道此番在劫難逃,兩人倒是硬氣的很,,硬撐著立而不跪,。
內(nèi)藤光秀相貌平平無奇,,寬臉虬髯,身量不高,,大約五尺二三的模樣,雙腿還是羅圈,,站立之時雙腿仍然并不直,,這是常年騎馬的特征,腰間還挎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粗布弓袋,,雙臂長而有力,,拇指上套有拾抉,這是為了防止射箭時被弓弦擦傷,,看來躲在長屋里面,,開弓射箭之人便是他了。
內(nèi)藤氏據(jù)說是出自藤原北家秀鄉(xiāng)流,,在三河,、信濃、甲斐三國都有庶流分布,,也許這內(nèi)藤光秀正是出自以上三國內(nèi)的某一家,,也說不定。
高師盛對二人倨傲態(tài)度,,不置可否,,但小野忠明記恨對方暗箭傷人,見他們被俘虜了,,還敢猖狂,,不由大怒,催馬幾步?jīng)_到近前,,一勒住韁繩,,手腕順勢一擺,馬鞭唰得一聲抽了下來,,一條血痕頓時出現(xiàn)在內(nèi)藤光秀臉上:“你個死囚,,見了我家鄉(xiāng)佐還不跪下!”
內(nèi)藤光秀瞇著眼睛,,嘴角都往外冒出血來,,卻一聲也不叫痛,他算是個潑皮好漢,,真正的一個亡命之徒,,自從殺人放火以來,還沒再受過這等羞辱,,脾氣比在信濃種地時更加暴烈,,被人無故襲殺,,已是怨憤,現(xiàn)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發(fā)恨,,沖著小野忠明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正中上野和尚的臉上,,學著對方的語氣反罵道:“你個死囚,,給人當狗也值得這么神氣!”
“阿彌陀佛,,我今天非要打死你個匪類,!”小野忠明抬起袖子,胡亂一擦,,反倒弄得滿臉都是,,又聽見對方敢罵自己是狗,氣的連許久不念的佛號都喊了出來,,跳下馬,,揚鞭就要再打。
這回可不在客氣,,馬鞭在空中揮得劈啪作響,,直抽的內(nèi)藤光秀二人,滿地亂滾,,小野忠明在上野時就是個兇橫和尚,,也不怕他們反抗。一頓鞭子,,打得對方衣衫破爛,,臉上身上都是血痕,不過小野忠明沒有下死手,,并未傷到兩人的筋骨,,至少在鄉(xiāng)佐沒下令前,還不等把這兩人給廢了,。
“退下,!”
“諾!”見鄉(xiāng)佐發(fā)話,,小野忠明才咬牙退后,。
“狗就是狗!主子不發(fā)話就亂咬一氣,,主子發(fā)了話,,又被嚇得夾著尾巴滾回窩里!”內(nèi)藤光秀扭身坐起,又是狠狠朝著轉(zhuǎn)身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什么東西!”
高師盛雖不會相面,,但也看出這兩名山伏,,都是骨子里透著陰狠兇戾,尤其是頭領(lǐng)內(nèi)藤光秀,,絕不是好相與的人物,。
“不愧是東海有名的大盜,普通盤問方法定然是嚇不住二人,,要不要先讓人砍了一個在問話?!备邘熓⒃谛睦锉P算著,,到底哪種問話策略更穩(wěn)妥一些。
他心里已是喊打喊殺,,視線中也不免帶上了濃烈的殺意,,如刀一般在二人脖頸處打轉(zhuǎn),反倒將內(nèi)藤光秀看得渾身不自在,,最后忍無可忍,,狠狠的瞪了回來。
‘問完話后,,還是讓人拖下去一刀殺了,,留著也是個禍害!’既然對方一心求死,,高師盛也沒必要跟他們客氣,,這種慣匪手上早就不知道沾了多少條人命,這也算是為民除害,,不得不說,,自從他就任地方以來,身上武家的兇虐血氣,,越來越重,。
敵我雙方的尸首,都已經(jīng)收斂完畢,。自己人的尸體專門清空一輛大車來存放,,等回鄉(xiāng)后請僧人做完法事后,然后統(tǒng)一安葬,,而盜賊的尸體就隨意的多了,。
除了在長屋里被燒成焦炭,不好拖出來的那些,,剩余的通通切了腦袋,,等著拿去郡里,,找奉行所換賞錢。
長野黨山伏因為犯下的案子眾多,,通緝傳遍東海,,購賞自然也是開得相當之高,一個普通黨徒都價值萬錢,,更不用說三名匪首,,駿府有令,不論死活,,只要將人拘捕歸案,,一律賞賜十萬永樂錢。
一時間,,周圍都是‘嘣嘣蹦’的砍剁聲響,,和興高采烈的交談聲,反倒是斃殺長野四郎在內(nèi)七八名山伏的青木大膳,,對自家即將受到重賞一事,,仍舊平靜淡漠,找了個干凈的地方避雨去了,。
“鄉(xiāng)佐,,尸體怎么處理!”長谷川隼人見兩名山伏兇頑抗拒,,故意提起一串人頭,,走過來幫腔恐嚇。
內(nèi)藤光秀面不改色,,他旁邊那人可沒這么好的膽量,,驀然見到自己這么多同伴的血淋淋的頭顱,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不過也是咬緊牙關(guān),,不肯告饒,。
高師盛皺起眉頭,對長谷川隼人這套手段,,很是不喜,,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樹林:“我佛慈悲,雖然是盜賊卻也不能就這樣棄尸野地,,任由野獸啃食,,幫他們林夢了吧!”——林夢即將尸體在樹林安葬,隨后又囑咐:“坑穴挖的深一些,,記得立上根柱子,,權(quán)算作墓碑了?!?p> “那可就多謝大人了,,待會兒記得給俺挑個好位置!”聽到牛車上端坐的武士,,讓人將自己手下的山伏下葬,,內(nèi)藤光秀面色稍緩。
高師盛見他開口道謝,,竟是因為這個,,笑道:“舉手之勞,何必言謝,!我觀足下也算是條好漢子,,為何不思報效朝廷幕府,反卻從賊,?”
內(nèi)藤光秀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反問道:“這個狗入的世道,,朝廷、幕府,、大名三家的苛捐雜稅多的,,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刑法重,,人吃人,,錢買錢,賊做官,,官做賊,。什么是賊,什么是官,,一句話說到底,,敢殺敢搶的就是老子!我不想跟你養(yǎng)的這些個狗一樣,,想當回人難道也不行嗎,?”這句話說的極為狂妄,仿佛自己不是一個戴罪等死的囚犯,,而是手握數(shù)萬大軍的將軍,。
這是山伏頭領(lǐng)長野三郎說過的話,內(nèi)藤光秀深以為然,尤其是每當看見那些個瘦骨嶙峋,,滿眼呆滯,,任人宰割的百姓們,他更是慶幸自己還有些勇力,,能夠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里茍且偷生,。
在場諸人,沒想到一介盜賊,,還能講出這種發(fā)人深省的大道理,,倒是讓人對這番見識,另眼相看,。
不過高師盛沒心思跟內(nèi)藤光秀辯論,,誰是官誰是賊的問題,正如其所說,,勢強者勝,,現(xiàn)在是自己問他,不是他問自己,。
“殺你不過一刀的事情,,還不著急,你就是鬼面山長野黨的內(nèi)藤光秀么,?”
“那個窩囊和尚不都告訴你了,,怎么還問?!眱?nèi)藤光秀坐在地上很不耐煩,,擰著眉瞪著眼,惡狠狠地道:“你既然問我一句,,那就該我問你一句才是,!你就是方才喊話那人說的鄉(xiāng)佐,朝比奈元長的外侄,?”
“正是在下,!”高師盛微笑著點頭,這個山伏當真有意思,,都快要被殺頭了,,兀自還不肯吃虧,這些日子他身邊盡是這種脾氣的潑皮,,倒也是習慣了,。
“你們不在鬼面山好好待著,來遠江干什么,?”
“俺們這幫子山伏,,吃到哪就走到哪,,愛橫著走就橫著走,愛豎著走就豎著走,,端看樂意不樂意,,怎么如此走路,還要向你這廝報備不成,?”
見內(nèi)藤光秀如此蠻橫,,高師盛并不意外,這種身上背著人命血債的山賊要是老實回話,,才是怪事,,對方那一手十射十中的精妙的箭術(shù),倒是讓他起了愛才之心,;“你這山伏倒是好膽略,,我派人招降,你不但不降,,卻沒成想反被弓箭直接當場射死,,要知道擅殺招撫罪不可恕?!?p> 內(nèi)藤光秀啐了一口:“左右都是個死,,還能有什么兩樣,難不成還能砍我兩回腦袋不成,。你們這些個狗官,總是拿殺頭來嚇唬老實百姓,,仗著手里的刀槍,搶起錢糧來比俺們這些山伏還要狠,,明明白白的告訴你們,,上山做賊的還會怕死?今天運氣不好落了網(wǎng),,若是僥幸不死,,下回再讓我在荒郊野外里碰見,直剝了皮,,扔進山澗里頭活活摔死,。”
罵了幾句,,見也沒人搭理自家,。內(nèi)藤光秀不覺便自己停了嘴,又對高師盛道:“老子罵痛快了,,有話就快問,,沒話就趕緊麻利一刀剁了我,!”
他說得不無道理,高師盛微微頷首,,說道:“掌嘴,。”
身旁立刻有人將內(nèi)藤光秀拖下去,,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接連給了十幾個大耳光,打的這個亡命山賊眼冒金星,,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轉(zhuǎn)而盤問另一人,可接連問了幾句,,也沒有問出來什么有用的東西,。
“且先扣押起來,待送去郡里再讓刑錄細細審問,?!碧礻幱昙保矐械迷僭儐柷橛?,干脆就讓人先將兩名山伏帶下去鎖好,,等送去郡里,拷掠一番,,自然就知道為何會跑來遠江,。
長田盛氏撣了撣身上的雨水,撐著傘從車隊后面走了回來,,正巧看見郎黨押送著兩名山伏:“鄉(xiāng)佐,,怎么還留著這兩個山賊?!?p> 這一番惡斗,,長田家養(yǎng)的郎黨死傷了十多個,長田盛氏親自帶人將尸體給收斂裝車,,又將卸下來的資貨重新裝車,,酒水和錢糧都是占地方的東西,怎么重新堆放很是麻煩,,這些輛牛車運載的數(shù)量,,足夠讓駐扎在佐久城的千余旗本足輕快活好一陣子了。
為此還又一頭頭牲畜,、一輛輛車子又檢查了一遍,,確認牛馬是否受傷,車子上的東西是否都捆扎得足夠結(jié)實,,這些都是長田家投獻郡守朝比奈元長的見面禮,,容不得半點閃失,。
“總是要先問過話后在做處置,貨物可有丟失,?”方才將貨物丟在路旁半天,,沒人照看,雖說深更半夜又下著大雨,,但也難保不會有人路過,,這份賄賂對去郡里訟告也很重要,高師盛十分關(guān)切,。
“清點過后并沒有短缺,。”
高師盛點點頭,,也不再多問,天色不早了,,今晚肯定是沒法子休息了,,讓隨從們自己找兩件避雨的舊屋,,自去生火取暖,,又讓人帶凈空和尚下去洗漱一番,,換身干凈衣服再帶來見自己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