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曇花開云夢亭,相約歸期卻無期,。
江沉風說,,世上怎會再無姜樂蘊,?
我站在廊檐下,,看著姜楚氏哭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我坐在云夢亭外,,看著江沉風棲棲遑遑,頹廢潦倒,,這才真切的覺得,,世上果真再無姜樂蘊了,仿佛姜樂蘊自春暖花開時離開青州,,姜氏一族便早已再無此人,。
江沉風在姜家門外跪求了一月又一月,終是無從得知姜樂蘊的墳塋所在,,我跪坐在云夢亭外的黑石上,,疑惑問他:“斯人已逝,何必執(zhí)念,?”
江沉風捉著酒壇子的手微微顫抖,,許久,他抬頭望向有些陰沉的天空,,嘆氣道:“她那時那么決絕,,其實心里……定然是十分絕望痛苦的,而在下……卻不曾陪伴左右,。夏姑娘,是人皆有執(zhí)念,,不是么,?在下的執(zhí)念,不過是……不曾有過的希望,,若能換取樂蘊雙親諒解,,告知在下她的所在罷了,我想……約莫她也是想見我的吧,!”
江沉風說是人皆有執(zhí)念,,他的執(zhí)念原來只是想獲得姜樂蘊雙親的允許,許他與已經(jīng)死去的姜樂蘊片刻的光明正大,。若無子懷提醒,,我當真無法理解他二人。師父說,,正因為世人有執(zhí)念,,才能以執(zhí)念化生機,我才能借此彌補那張卷軸的痕跡,,我那時卻并不知人為何會有執(zhí)念,,這執(zhí)念又是何許樣子,,但今日,我卻十分的感觸,,覺得情愛真教人難過,。
我改變了江沉風的結局,這結局便是他終于感動了姜楚氏并年老的姜二爺,,他跪在人頭攢動的街上,,叩拜三次,拜別姜楚氏而去,,我看見姜楚氏抬起手肘,,擦了擦眼淚,終究不言不語的撤下了車簾,。
姜樂蘊的所在真正的隱蔽至極,,正是西盧山相對的空寂山腳陽面一座孤墳。江沉風不曾辭別我和子懷,,但子懷在山腳下拉住了我,,他說,他二人兩年未見,,定是有些話說,,我想了想,默然的點點頭,,二人便坐在路邊上,,等到夕陽西下。
“你怎么了,?今日好似不太開心,。”子懷約莫看出了我的情緒,,便試探的問我,。
我與他也算相識了那么許多日,也不覺得難為情,,便嘆息道:“你我所處之地,,實則是卷軸里的幻境,但即便是幻境,,等到執(zhí)念已消,,卻也是現(xiàn)實之境。不論是現(xiàn)實還是幻境之中,,不論是辛夷和常昊,,還是江沉風和姜樂蘊,男女的情愛都不曾使人感到快活。懷公子,,師父說世間之情,,處處誤人,平日里我總不以為意,,但今日……我卻覺得十分難受,。”
子懷靜靜的聽完,,迷茫著雙眼看向遠方,,片刻,仿佛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伸出右手握著我的左手,,我今日不知怎么,雖然知他此舉不妥,,卻并沒有忸怩作態(tài)的半推半就,,泰然的受了。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就這樣靜靜的坐在夕陽下的田埂路邊,,覺得此刻真是靜謐得有些使人恍惚。
不知過了多久,,幾只鳥兒從我們頭頂飛過,,子懷緊了緊手說道:“曾有人問過江大哥,為了姜樂蘊值不值得,。你還記得江大哥怎么說的么,?”
我點了點頭,“他說沒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那便是了,。這世間,情是何物,?”子懷又問我,。
我搖了搖頭:“我自風起山醒來時,便不記得前塵往事,。師父說,,情是前世債,情是今生孽,。忘情卻愛,,方能得道。可我那時并不明白,,因蒼崋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p> “那你信誰所言?”
我頓了頓:“蒼崋說起世間情愛時,,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快活自在,。”
“那你呢,?”子懷起身,,定定的看著我,“你自己怎么看的,?”
“我以為,,情愛定是十分美好之事,教人心生向往,,畢生所求,。”我恍惚道:“可江大哥和姜姐姐,,卻愛得那般辛苦,。”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子懷苦笑著道,,“焉知他二人不快活,?”
我愣了片刻,又恍惚了片刻,,最后思索了片刻,,這才明白子懷之意,他見我似有所懂,,松了松緊繃的面龐,,微微笑道:“他二人皆愿以性命交付,自是覺得情愛之事,,其中快樂勝過一切,,他們自得解脫,你我更該相信心中所想,?!?p> 我看著他,,夕陽西下,灑在他的背后,,仿佛迎著霞光萬丈而來,,原來釋然這般容易,我迎著他的微笑,,覺得久違的一種莫名熟悉的溫暖包圍了我,,與他迎面而坐,竟然成了理應如此泰然的情狀,。
“現(xiàn)在好些了么,?”他輕聲問我。
彼時我因別人的愛情傷感了那么一回,,又得他寬慰許久,,又想起他適才握著我的手那般細心呵護的模樣,一下子將江沉風與姜樂蘊的凄美故事主動拋到了腦后,,正生出一絲絲難為情出來,,見他這么憐惜軟語的問我,便不由自主的“嗯”了一“嗯”,,這“嗯”一聲本來是不打緊,,但因我此刻的“嗯”隱隱含了那么一絲嬌怯怯,恍恍惚聽起來竟有些蒼崋里平日講與我聽來的戲文里,,小娘子與小相公撒嬌取巧的百般滋味,,我一個后知后覺頓感面紅耳赤。
“天色已晚,,我們還是早些回去吧,!”腦袋轉了轉,只擠得出這么一句話來,。
“你不去看看了么,?”子懷顯然看出我此刻又開始忸怩了,便強忍著笑意,。
“天要變了,,江大哥心愿已了,我們也該出去了,?!闭f罷,我起身向前,,拉了子懷的手,轉身便出了幻境之中,。
云夢亭旁邊是江沉風搭的小茅廬,,我們在茅廬外的黑石上站立,此刻秋風習習,我握著大紅的油紙傘,,穿著絳紅的衣衫,,拉著子懷自幻境而出,世間與江沉風和姜樂蘊的結局卻已經(jīng)改變,。
儒覃坐在石斛旁早已百無聊賴,,我四下望了望,竟不見蒼崋,,正要開口詢問儒覃,,卻見蒼崋已經(jīng)自云夢亭另一邊尋道而來,我松開手,,正欲上前使幾個師姐獨有的眼色,,以表達我進出幻境,而他又玩忽職守的不滿,。
然而卻并未見他正眼瞧我,,只近身子懷道:“事情都了了么?”
子懷點點頭,,我有些納罕,,幾時他與子懷這般親密了,倒好似子懷才是應該正兒八百進去幻境的人,。蒼崋問完,,也不再言語,轉身看了看我,,那樣子,,讓我想起了他站在風起山遙望晉地時的情景,我不明就里,,但看出他心事重重,。
“既然此事已了,我們便趕緊下山吧,?!鄙n崋略一沉吟,又看向身后的茅廬,。
江沉風二十五歲的時候,,接了他作為刺客以來的第一單生意,救了他一生最愛的女人,。
那時,,江沉風二十五歲。姜樂蘊十五歲,。
青州去往王都,,王都再回到青州,,姜樂蘊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她的一生,,何其短暫,。
江沉風在云夢亭外苦苦等待優(yōu)曇花盛開,但花開花謝,,一夕之間,,他的一生,亦何其短暫,。
“燒了它吧,。”我站在茅廬外,,感慨萬千,,執(zhí)念之所,因歸塵土,。
蒼崋點燃火折子,,扔進了茅廬之中,大火借著風勢燃得十分暢快,,只是燒著燒著,,一個白點忽閃而過,眾人還未反應,,我的脖頸已經(jīng)纏繞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我自是明白這是那團雪貂,它蹭了蹭我的脖頸,,顯得格外親昵,,我無言的看了看儒覃,他眼巴巴的望著那團白絨絨,,失望得很是徹底,。
就這樣,我們從風起山下山時的孤男寡女,,變成了如今帶著一個娃并一只雪貂,。若非蒼崋點火之時未曾提醒我們,這樣火燒茅廬最易引起山火,,彼時我定會好好寬慰儒覃,,將雪貂贈與他,但山火來得太過猛烈,,我們氣喘吁吁的下山時,,早已將片刻前的各自心事忘得一干二凈。
“蒼崋哥哥,,我是孩童,,自然不太知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之事。但據(jù)理,,你卻是應該知道的?!比羼笾∪?,有些憤憤然。
“恩,,一時忘記了,。”蒼崋轉身看了看身后漫天的火光,,說的云淡風輕,,但眼中顯見依舊心事重重。
我將卷軸重新背在身后,,寬宏大度道:“算了,,好歹你師姐我護住了卷軸?!边呑哌厗柹n崋道,,“現(xiàn)在我們要往何處去呢?”
若是平日里我問蒼崋,,當然,,因我向來有些路癡,在風起山時,,常常問他這個問題,,他一貫回我以白眼,并自顧自領路去了,,但今日,,蒼崋反常的停下步子,卻是看著前方怔了怔,。
“山火越發(fā)大了,,若不趕緊離開此地,叫齊人知曉你我?guī)兹瞬⒎驱R國人,,恐誤以為我們是細作也為未可知,。”開口的竟然是儒覃,,我有些詫異他竟然知曉這其中高深的道理,,因我一時之間未想到這一層,頓時有些面上掛不住,,也不知懷公子他聽到是我開口問的沒有,。
“懷公子,,在下有一事請托?!鄙n崋并未理會我和儒覃這一問一答間的翻江倒海,,而是側身與我身旁的子懷冷淡疏離的開口。
子懷頓了頓,,終究點點頭道:“我正要尋道拜訪南屋真人,,此事自當盡心竭力?!?p> 蒼崋聞言卻是冷笑一聲:“只怕你是求之不得,。”說罷,,才轉身看了看我,,蒼崋本是比我還小了那么兩歲,但因他近兩年應了師父的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今站在我面前,我都要仰望一二,,見他如今這這幅少年老成的冷漠樣子盯著我,,叫我渾身不自在得緊,“我將我?guī)熃銜簳r托付與你,,待她回到風起山,,在下希望懷公子,能夠趕緊離去,?!?p> 子懷愣了愣,看了看蒼崋,,又看了看我,,許久才開口道:“若在下得真人求證……”
“求證?你要求證什么,?物是人非,,此事可休?!鄙n崋毫不客氣的打斷子懷,,“她如今的樣子不好么?還是你想要她盡快想起那些過去,?想看她悔恨痛苦一生,?”
“你們口中的那個她,是我么?”子懷和蒼崋二人表情凝重,,我只得尷尬的站在二人之間,,怯懦開口道,“不如……”
“不干你事,?!鄙n崋冷眼打斷我,“我要回一趟家中,,你……與懷公子先回風起山,。待我事情辦完,再來風起山找你,。”
“可我卷軸還是殘破的呀,!”我疑惑開口,。
“那你意欲如何?”蒼崋蹙眉看我,,“師父命我護你周全,,如今我有事,自是師父能護你周全,。其他人……我不放心,。”
“哦,!”我有些氣短,,“你要回哪里的家中?我可與你一同前往呀,?!倍鳎@話出口,,我方覺得我總算說中了那么一個重點,。
儒覃在一旁使勁點頭道:“就是就是,我與夏姐姐可同你一起的,。啊……那個……我雖然應當同懷哥哥一起,,但……我們卻是能一起的?!闭f得無比真誠懇切,。
“我有些事情要處理?!鄙n崋側過了身子,,“不便與你同行?!闭f完,,像是寬慰我一般,,伸出手來替我捋了捋額前散亂的發(fā)絲。
“你要去哪里,?”我追問,,“你可曾記得,師父命你我二人同去同歸,?!?p> “同去同歸……”蒼崋像是自言自語,“我自會向師父飛鴿傳書,?!?p> “你口中那個家,是否是晉地,?”蒼崋眼中有一絲疲憊和沉重,,讓我想起他曾多次站在風起山上遙望晉地時候的樣子,“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
蒼崋的手頓在我耳邊,,眼中浮出一絲笑意:“你幾時也不放心我了,?”他將我耳邊的秀發(fā)握在手心,怕它稍縱即逝般,,“你放心,,我只是去去就回,待一切塵埃落定,,定會時時待你在身邊,,永遠陪著你?!?p> 永遠陪著我,?蒼崋和南屋真人論道時,曾經(jīng)提到過這世間的“永恒”,,南屋真人說,,世間萬物,生死輪回,,從無永恒,,天長地久有時盡,故不必強求,。蒼崋卻辯駁,,世間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由愛生恨,,向死而生,,生生不息,從無廢止,,便是永恒,。
是以,當蒼崋說“永遠”之時,,我腦中竟全是他二人的“永恒”,,我不愿相信世間諸事,轉瞬成空,。我常常想,,師父追求得道,可得道又有何用,?但我嘛……我頭一次以為,,若是永遠和蒼崋似在風起山那般,我著實也有點遭受不住,,便無畏無知的搖頭答道:“天天看著你這張嚴肅臉,那還是算了吧,!”他行為舉止易于平日,,此刻看著我又是格外溫柔,我模糊的想了想,,蒼崋在風起山時,,對我皆是面冷內熱的,什么時候變得這般冷漠的,?哦,,大約好像是遇見懷公子以后。
我心里咯噔一聲,,詫異的抬眼,,與蒼崋正好對視而立,他微微一笑:“夏葉辛,,你何時能夠明白,?”說完,那笑轉而變?yōu)榭嘈?,蒼崋收回手,,轉身便看向子懷,“懷公子,,希望你信守諾言,。”
子懷自蒼崋那一系列舉動開始,便未曾言語,,此刻面上亦不知是何種情緒,,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繼而點了點頭,,蒼崋抬手摸了摸儒覃的頭,,轉身便大步離去了。
那隱在樹后的灰布麻衣男子牽出兩匹黑馬,,二人上馬疾馳而去,。
我兀自呆立在原地,看著遠去的二人變成兩顆模糊的圓點,,心中很是疑惑震驚,,蒼崋問我,何時能夠明白,?他很少直呼我的名諱,,風起山時,概因我惹著他時,,他也不過是鄭重的喊我一聲師姐,,看著我的眼神在我腦海中忽然一閃而過的熟悉。
這熟悉不是兩年之中在風起山任何一個場景里所見,,這熟悉是似曾相識,。這熟悉是關于我的過去。
“蒼崋哥哥就這么走了……”儒覃嘟著嘴,,顯得不舍不愿,。
天色將晚,火光被大風裹挾著離我們越來越遠,,顯然向更遠的山巒掠去,。而我毫無所覺,腦中努力尋找著與蒼崋比風起山更早的記憶,,那記憶里一個女孩抓住一個男孩的手臂,,男孩裹著黑色面紗,驚愕的回頭,。
畫面在腦海中閃現(xiàn)而過,,如久遠夢境的回響,子懷來到我身前,,面色沉重而哀傷,,“你想追上去?”
我無言的點點頭,,看向子懷,,我與他近在咫尺,,但好似頭一次隔著千山萬水一般,讓人覺得此刻的一切都不真切,,我有種如困夢中的恍惚,,我深手掐了掐儒覃,儒覃大呼一聲,,捂著臉頰震驚且恐懼的瞪著大眼睛沖我吼道:“夏姐姐,,你發(fā)瘋了么?”
啊……他這一聲驚叫著實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將我從煩亂的思緒中,,立刻抽身出來。
“啊啊,,你……你沒事吧,!我……我以為尚在幻境中?!蔽矣行┬呃⒌南胍獡崦羼拿骖a,,寬慰寬慰,哪知他翻了個白眼,,移步躲在了子懷身后,,顫抖道:“我我我沒事,原來夏姐姐不是發(fā)瘋了,,是魔怔了,。”
我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那里,,有些訕訕的不知再如何向子懷開口了。
“懷公子,,你能帶我去找蒼崋么,?”片刻,我還是鼓起勇氣,,“師父說我只有換取世人更多的執(zhí)念,,才能彌補殘破的卷軸,想起我的過去,??缮n崋此刻叫我回風起山……他明明知道,我此時不可能回到風起山,,卻故意要你帶我回去,,他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要緊的事情?!?p> “你擔憂他,!”子懷望著我,,眼中的哀傷和苦澀真叫人難以忍受。
“額……那個,,你無需介意,,因我好歹做了他師姐,擔憂師弟著實是人之常情,?!蔽亿s緊解釋,話已出口,,方覺得我的解釋有些冒冒失失,。
“是么!”他苦笑一聲,,“可在下允諾了公……允諾了蒼崋,,若是出爾反爾……”
“是我央求于你,并非你出爾反爾,?!蔽掖驍嗨澳闩c蒼崋打的啞謎我并不關心,,但我知道,,你一定明白蒼崋此刻將趕往何處,而我們現(xiàn)在追上去,,緊隨其后,,他一定沒辦法趕走我?!?p> 子懷看著我的眼睛,,片刻后終于點了點頭,“晉國將有動蕩,,蒼崋他……你若跟去,,恐怕于他并不利?!?p> “晉國動蕩,,與他何干?”我不解,。
“也罷,,我?guī)闳ィ匀荒茏o到你的周全,,從一開始,,他便無需擔憂?!弊討褯_我微微一笑,,“我怎能再犯同一個錯誤,。”
我尚未理解他話中之意,,但儒覃顯然是聽得明明白白,,高興的跳出來道:“真的么?我們可以去晉地了么,?”仿佛是等著我們首肯,。待看到我點頭,他竟斂容道,,“爹爹曾說,,他是在晉國遇見的我,我終于可以去晉地看看了,?!焙芫梦匆娙羼@般天真爛漫,我和子懷只得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