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過了月余,,大宋的官員便紛紛到任,,尤其是那曹光實,,他不坐官轎卻騎高頭大馬直奔銀州城而來,,比其他官員足足早了半月抵達,。
須臾,,城樓上便多了一桿桿大宋的旗幟,,獵獵招搖,,宣誓著它們的主權。那旗幟越鮮艷,,就越像荊棘般刺痛著繼遷的心,,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么把先主拼死沙場用鮮血換來的五州城拱手相讓,。
“大哥,,五州城絕不能丟在我們這一代手里,!”
說話的是繼沖,他是繼遷的胞弟,,生得虎背熊腰,,天生有一股蠻力,做事也容易沖動,,真印證了他的名字,。
繼遷不說話,卻不自覺拽緊了拳頭,。
“繼遷,,如果你一心要奪回五州城,就得和大宋對抗,,勝算幾何,?也許讓大宋來管理五州城并沒有那么糟,畢竟大宋富庶……”
繼沖一聽咚地起身,,紅著眼氣沖沖道,,“張浦,你是宋人,,你不會……”
那‘背叛’二字沒有說出口,,但三人都心照不宣。
繼遷嘴角擠出一絲訕笑,,“一個兒子因為養(yǎng)母富有就嫌棄生母貧窮,,那也算不得好兒子!”
見他倆忽然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張浦自覺被辱,,正色道,“古往今來,,疆土變遷如浮云變幻,,不管是宋人還是彌雅人,、契丹人,,之所以頻繁征戰(zhàn),都是為了爭奪土地,,滿足個人私欲……”
“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我如果真的為了自己,那何不安安穩(wěn)穩(wěn)做個知州,,既能保命又能富貴榮華,!”
“既然不是為了自己,就不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否定彌雅未來的可能性,,好或不好我們不試一試怎能下論斷,?再說如今局勢已定,,我們何不順水推舟,暫時按兵不動以圖后計,!”
“可是,,就這么算了嗎,五州城就這樣拱手讓人,?”繼沖破口質問道,。
“你們還是留戀拓跋家的權勢!不甘仰人鼻息,!”
繼沖回頂道,,“是他們三個背叛祖宗,是大宋皇帝圖謀不軌,,你卻來數落我們,!”
張浦不理會繼沖的怒氣,“如今你們拓跋家是失去了對五州城的統(tǒng)領權,,可是這對彌雅其他部族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影響,,誰統(tǒng)治他們不是照樣過日子?如果你現在就斬木揭竿,,會有幾人響應你想過沒有,?”
見繼遷和繼沖不說話了,他繼續(xù)道,,“如果你的執(zhí)著和倔強僅僅是因為拓跋家失去了王權,,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走不長遠,!可如果你想問鼎王權,,就不要把自己的不滿放在前面,你得讓彌雅各部看到你的寬容,,你的嘗試,,最后再讓他們看到你的決心,你的誠心,?!?p> “小屈則大伸,不如姑且讓大宋來管理五州城試試,,讓彌雅各部去評判,,如果他們也不甘心,你到時候還愁不能一呼百應,?你們拓跋家統(tǒng)領五州城一百多年,,大宋立國才不過短短二十二年,你難道還沒有這個自信,?”
“我……”
張浦一連串的論述,,繼遷無力反駁,,被說中心事,一時語塞,。以前他雖然只是銀州防御使,,但知道五州城是拓跋氏的,便有一種家族榮譽感,,可如今,,雖然做了銀州知州,那味道卻變了,,榮光也消散了,。他雖不甘心,可當下的確無力扭轉乾坤,,看來只能像張浦所說,,暫時先做個銀州知州,再圖后事,。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原來他這個知州只是個空殼虛銜而已。
曹光實一來就大刀闊斧地改革,,他發(fā)現黨項人根本就沒有什么城池管理制度,,全憑統(tǒng)治者的威信,可威信是虛無的東西,,要落到實處,,還得靠制度。
可一向散漫慣了的彌雅人哪里受得了條條框框的約束,?他們認為人生而自由,,為何要制定制度來自我約束?于是便讓繼遷去跟曹光實理論,,可曹光實哪能依,?彼此鬧得不歡而散。
“這個拓跋繼遷,,朝廷封他做銀州知州,,意在安撫感化,哪知他卻不像拓跋繼捧或者他的兩個叔叔一樣,,主動獻城獻兵權,,然后得個閑差榮華享樂一生,,反而多次阻撓我就地改革,,認為有違彌雅風俗,哼,!什么風俗,,就是野蠻,、隨性!”
“大人,,拓跋繼遷著實可惱,,可我們也不能與之強硬沖突,畢竟如今銀州城一半的兵力都在他手上,,而且他如今是這五州城之中唯一的一個黨項官員,,如果將他撤職,恐怕其他幾州的黨項人也不服??!”
“那怎么辦?”
“大人,,我們還是上書朝廷,,請朝廷支招?!?p> 曹光實怒氣稍舒,,“如今也只有這樣了!”
收到曹光實的信后,,宋庭這才意識到,,繼捧的這個族弟原來是個刺頭。
朝堂上龍顏大怒,,“這個拓跋繼遷,,如此難以馴服,如此不識時務,!”
“官家,,如果對拓跋繼遷一味姑息恐怕只會養(yǎng)虎為患!”
“眾位卿家可有何妙計,?”
滿朝文武絞盡腦汁想出一計,,官家頗為滿意,當下讓人快馬傳書至邊關,。
“調虎離山,,舊計重施!”
原來,,宋庭飛書讓繼遷與夏州知州尹憲互換職務,,張浦早已洞悉其中玄機,知道此舉意在引蛇出洞借以削弱繼遷在老巢銀州的實力,。
“當年后唐皇帝讓駐鎮(zhèn)夏州的彌雅首領李彝超去做延州彰武節(jié)度使,,而讓原來延州彰武節(jié)度使安從進改知夏州,與此同出一轍?!?p> 繼沖急忙問道,,“那先主是怎么化解的?”
“他回復后唐皇帝說夏州城百姓再三挽留,,容他安撫幾日再動身,。”
繼沖一聽泄了氣,,“遲幾日動身不還是得動身,?”
張浦搖搖頭,“其實,,那是他的緩兵之計,!”
“什么緩兵之計?”
“他表面同意互換職務,,實際上即刻兵分兩撥,,一撥在城內堅壁,一撥去城外清野,,隨后緊閉城門,,讓遠道而來的安從進無從進城,只得在城外扎營,。僵持了三個月之久,,安從進不僅不得入城,糧草也經常被李彝超安排在城外的游兵洗劫,,最后只得退回延州,。”
“妙??!我們也……”
“我們的狀況不一樣!”
繼沖懊惱,,“怎么不一樣,?”
“如今銀州城內不僅有彌雅軍,還有曹光實統(tǒng)領的宋軍,?!?p> “那怎么辦?”
燭火在夜風中撲騰,,三人坐在屋內,,相對無語。
繼沖撓著腦袋,,突然靈機一動,,“大哥,,不如我們將計就計,趁你和尹憲交接之際不備之機,,殺了他,奪回夏州,!”
“不可,!”
張浦堅決反對,“如今尹憲任夏州知州,,竇神寶又屯重兵于夏州城三十里外,,我們早上起兵,他們日暮即至,,我們將如何防御幾十倍于我們的宋軍,?”
繼遷點點頭,今時已不同往日,,且不說當年后唐的實力遠不如大宋,,就說現在的彌雅也比不了當年。
“那你們說怎么辦,?,!按曹光實說的,大哥去夏州赴任,,家人去汴京享福,?”
繼沖胸脯起伏著,怒氣沖沖奪門而出,。
“如果你去了夏州,,族人去了汴京,那就跟繼捧一樣,,死生束縛再難展翅,!”
繼遷微微點頭,憂慮道,,“汴京決不能去,,夏州也不能去,可我們能去哪兒,?”
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面不想聽宋庭的調令去夏州,一面想背水一戰(zhàn)又沒有足夠的勢力,,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一直以為,人生的路有許多種,,只要自己還有選擇的余地,,就不是末日。可是,,他如今有兩個選擇,,卻沒有一個是他想要的??磥碛羞x擇其實是不自由的,,是限制的,而沒有選擇才是真正的自由選擇,。
“虎不可離山,,魚不能離淵,不如我們避走漠北地斤澤,!”
張浦眼睛閃著光亮,,“那是你們拓跋家的故地,還有很多忠于拓跋家的彌雅部族,,到時候我們可以聯絡當地眾多的豪酋卷甲重來,。”
“張浦,!”
繼遷淚光閃爍,,有什么比一個支持信賴你的朋友更讓人欣慰的,又有什么,,比一個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給你指明方向的朋友更讓人欣慰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憤懣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只知道惱怒與抱怨,,卻沒有冷靜下來想想有何退路。那地斤澤是拓跋氏的老巢,,在黃河岸邊的幾字灣內,,以往拓跋部在那兒過著逐水草而居的平靜生活,直到唐王賜五州城后才遷徙出來,。
張浦提出這三個字的時候,,他仿佛是被重重地擊了一下,內心升騰出一股莫名的暖流,,也許,,那便是祖先們英靈的召喚,召喚他回到搖籃汲取力量,。
一陣欣喜過后,,繼遷又愁上心頭,“可是,,曹光實眼線眾多,,我們怎樣才能出城,?”
張浦淡定自若,平和的眼神讓人當下寬慰,,“我們不用逃,,而且我們要大張旗鼓地走出城!”
繼遷驚愕之中夾雜著信任,,“那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做,連睡覺都不可以,!”
張浦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走的時候還不禁回頭叮囑,,“明早我要看到你的倦容,!”
繼遷雖然疑惑,但也沒再多問,,因為他相信張浦,。
窗外朔風呼嘯,繼遷內心卻洶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靜,。到了半夜,風聲小了,,透過窗,仿佛能看到遠空的幾顆孤星。
繼遷出了房門,,望向空中,,慢慢的,那夜空中的星星由三顆變成了五顆,、六顆,、九顆、十三顆,、十七顆,、二十三顆……
無數顆……
原來,在夜空下呆得更久才能看到更多的星星,,而人總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所有,,卻不知自己的眼睛也是有局限的,再想想那些沒有了解基礎的批判和基于第一印象的偏見,,是多么荒唐,,多么傲慢。
大宋愿意了解彌雅嗎,?還是他們已經形成了偏見,?
回想從出生到現在,,繼遷還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認真看過銀州城的夜色,因為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迫不得已離它而去,。他從未以這樣的深情去觀察它,、感受它,仿佛天上的星辰都是有思想的,,城頭的月光是懂依戀的,。
月光照亮了四下,從這里出發(fā),,他能到任何地方,,而他今后的路,要怎么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守候的東西,,便是這一方土地,。
畢竟,土地是最難令人割舍的東西,,一旦扎根,,只想扎得更深。
可笑的是,,為了守護這一方土地,,他又不得不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