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同行,數(shù)日之后便到了鹽州地界,。
之前還是空無一物的平野,這下前面出現(xiàn)了隆起的高山,山谷中叢林茂密,有的樹木仍一身青綠。
“翻過這座山就是鹽州了,,我們要多加小心?!?p> 鹽州早在春秋時便有義渠,、朐衍等‘戎狄’居住,南面有綿延百里的梁山,,北面有大片大片的鹽池,。
大宋雖然土地廣袤,江南與中原物產(chǎn)豐饒,,能出瓷器能出絲綢,,卻唯獨不出鹽田!有人買不起瓷器可用土窯,,有人穿不起絲綢可穿粗麻,,但幾乎每人都要吃鹽。
鹽州不但出鹽田,,而且出各種鹽田,,烏池,、白池、細項池,、瓦窯池早已名揚天下,,更何況這鹽業(yè)之利,令人垂涎,。
繼遷他們在地斤澤里舉步維艱還不是因為一個字,,錢!錢它是個有魅力的東西,,好人喜歡它,,壞人喜歡它,甚至它不用開口便能把世人分成幾等,。有朝一日他要是能得一方鹽田,,那還愁五州城不得嗎?
他們一路往上,,忽聽前方傳來嘩啦嘩啦的響聲,,大家不約而同循聲望去,果見不遠處山澗里有一條蜿蜒的小溪,!
大家大步向前,,俯身咕隆咕隆喝了個痛快,這泓清泉對于在大漠中苦熬多日的人來說,,簡直好比瓊漿玉液,。
張浦看了看眾人,滿身的塵土,,衣上的血跡早已干成了棕紅色,,“大家都洗洗吧,我們這副尊榮讓人看見了還真得退避三舍,?!?p> 大家噗噗噗往臉上揚起一陣陣水花,那山泉像是有魔力似的,,一路的疲憊也一掃而光,。
米秦麻勒瞅了瞅旁邊的御尼納峰,“御尼族長,,你那個朝天大辮還是解了吧,!”
御尼納峰左眉一挑,“我這辮子怎么了,!”
“都說宋人斯文,,你要是嚇著人家怎么辦!”
“屁大的膽兒,,嚇死活該,!”
哈哈哈,。
大家正笑作一團,隨著一陣咔擦咔擦草木折斷的聲音,,忽見一人逃命般地往這邊跑來,,他們不知是躲還是迎,只見那人好像要竭盡全力飛起來才會覺得更快,,他一邊跑一邊又不時往身后看。
“小心,!”御尼骨末突然大喊,。
已經(jīng)晚了,一個大樹樁讓那人栽了一個大跟頭,,只聽啪嚓一聲,,他原本就瘦得像猴的臉上一陣痛苦扭曲,這下腿折了跑不了了,!
正當他們皺眉惋惜之際,,那人半趴在地上試圖爬過來,一眼看到眾人,,慌忙哀求,,“壯士救我!救我,!”
他們這才見他左臉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耳朵沒了!”未慕烈鷹突然驚叫道,!
這時,,隱隱聽得后面有人追來,繼遷連忙示意大家隱沒到后面的林子里,,靜觀事態(tài),。等到后面那幾個追來的紅點漸漸靠近,他們才見領(lǐng)頭的是一個穿輕甲,,脖子上戴紅巾的男子,,一看裝束就知道是駐扎在附近的宋軍,他后面還跟了七八個同樣裝扮的小兵,。
“救命?。 ?p> 那人一只手捂著半張臉,,一只手在地上奮力爬著,,如枯枝般的手指嵌入泥土里,一寸一寸地往前移,。
那幾人不由分說上前將他圍住,,領(lǐng)頭的得意地笑著,,一屁股坐在樹樁上,喘著粗氣,,“可把官爺我累的,!”
“大哥,他腿斷了,!”一個小兵盯著那人烏腫的腿道,。
那領(lǐng)頭的白了他一眼,“腿斷了耳朵不是還在嗎,?”
“你們,,要不就一刀殺了我,給我個痛快,!”
“我倒是想給你個痛快,,可是王大人不許啊,!”
他們說著就要上前抓那人,,繼遷欲拔刀相助,張浦卻示意他不能魯莽,,這一拉一扯,,卻暴露了行蹤。
那宋兵聽到了動靜,,厲聲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樹叢里作甚,?”
張浦摁住繼遷自己卻搶先現(xiàn)身,,從容上前行禮,“官爺,,我是上山砍柴的,!”
那人把張浦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一派斯文,,書生模樣,,并無威脅??梢豢此嫔n白,,心想砍柴的風吹日曬哪里像他這般,又見他空著雙手,,不禁疑惑,,“砍柴的,你拿什么砍?”
“這斧頭工具不都在林子里嗎,?我方才聽到有動靜才出來看看,,”又試探著問道,“請問官爺,,這小哥犯了何罪讓你費這么大勁兒到這荒郊野地來捉拿,?”
他拱鼻啜道,“關(guān)你什么事,!”
張浦賠笑,,“我這不是讓你的官威給嚇壞了嘛!”
“哼,!告訴你,,最好少管閑事!”
“我偏要管,!”
繼遷話語一出,那人才意識到樹叢后面還有一群人,,他掃了一眼,,見他們一個個虎背熊腰,披槍帶劍的,,幾人慌忙簇擁到一塊兒,,拔出腰間的刀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你,、你們不是宋人?,!”
話音剛落,,那幾個莽漢就飛身出林向他們沖過來,刀劍無眼,,他一個躲閃不及,,半只手已被砍下來,可他們下刀太快,,他竟然沒有覺察出手已沒了,,發(fā)覺之際,只覺得一陣鉆心刺骨之痛,,他想自己恐怕快死了吧,,嚇得瞳仁如黃豆,單手趴在地上倒退,,“你,、你們是什么人?”
“彌雅人!”
其他幾人見為首的受傷,,像被山狗追的野兔般拔腿而逃,。未慕長雕本想追上去,卻被繼遷給攔住了,。
“多謝壯士搭救,!”那人耳朵被撕裂開來,說話也有些口齒不清,。
“到底怎么回事,?”張浦問那人,“他們?yōu)槭裁匆ツ???p> “我,,”那人捂著半邊臉,嘴角的血跡像畫的血色胡子,,“那個天煞的王鐺,,他要扯下我的耳、耳朵下酒,?!?p> “王鐺!”張浦有些驚訝,。
“王鐺是什么人,?”繼遷問道。
“他是原州駐兵統(tǒng)領(lǐng),,監(jiān)管陜西路鎮(zhèn)戎軍兼鹽州知州,。”答話的卻是張浦,。
他又問那人,,“你怎么得罪了他?”
那人不答,,反問,,“我剛才聽你們說你們是彌雅人?”
繼遷點點頭,。
“我,、我也是彌雅人!”
這下大家一驚,,沒想到南下第一個遇見的就是彌雅人,。
只聽他道,“我是彌雅邡珰部的,,我們的祖先原本在天都山一帶放牧,,前幾年,,拓跋繼捧賣土求榮,把五州城拱手讓給了大宋,。宋軍來后,,便不再允許我們自由放牧,牛羊沒法生存,,我爹一氣之下,,帶著我們逃到了這一帶,找了個山谷放牧,。原本也挺好的,,可我嫌山谷里悶,不聽勸告悄悄到鹽州城買醉,,醉酒后和一人因為言語上的沖突打了起來,,那人文文弱弱,我踢了他兩腳就把他打趴了,,剛好被巡邏的宋軍看到,,所以被抓了起來?!?p> “他們把我?guī)нM州府衙,,把我關(guān)進大牢,和我同牢的人聽說我是彌雅人馬上臉色大變,,他們告訴我說,知州王大人特別憎恨胡夷,,對鹽州一帶的黨項人尤其嚴苛,,凡是有黨項人觸犯宋法,他就會召集其同僚飲酒作樂,,邊飲酒邊當眾扯下犯人的耳朵,!”
他有些說不下去,“他們往往被活生生地撕掉耳朵,,甚至大半張臉,,疼得在地上打滾直叫喚?!?p> 那場景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讓他一陣惡心,尤其是那知州若無其事飲酒作樂的樣子,,那種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快樂,,讓他怒火中燒,“據(jù)說,,他還喜歡用彌雅人做活人靶子,。”
御尼納峰捏緊拳頭,青筋暴起,,“豈有此理,!”
繼遷大怒,他憤怒的是王鐺太過殘忍,,以這樣殘暴的手法對待任何人甚至禽獸都讓人不齒,,更不用說,他專門針對彌雅人,!彌雅人怎么了,,怎就讓人這么踐踏?
可人就喜歡把自己分類,,把別人分類,,他們眼中有宋人、遼人,、彌雅人,、吐蕃人、回鶻人,,宋人眼中有東西南北州縣鄉(xiāng)村之分,,回鶻眼中有高昌、河西,、甘州之別,,大遼、彌雅和吐蕃則細分各部,。人們突出自己的特別并沒有不妥,,可突出自己貶損他人就不對。我是彌雅人,,你是吐蕃人,,我是彌雅拓跋部的,你是吐蕃六谷部的,,說到底,,大家都是人,首先是人,。
那人回憶起來,,又像是重新經(jīng)歷著痛苦般,“果然,,到了晚上,,他們把我綁著送到了府衙大廳,那大廳里有好多宋人在飲酒作樂,,坐在正中的一個宋人長得比其他人魁梧,,挑眉蜂眼的,,讓人害怕。衙役們把我摁住,,他則騰地從椅子上起身,,撩起袖子扭動著手腕慢慢向我靠近,那兩旁飲酒的人突然都集體起身歡呼,,我害怕得要死,,想我必死無疑,哪知他一手穩(wěn)住我的頭,,一手就要撕我的耳朵,。”
他忽然面目扭曲,,捂著自己的耳朵,,雙手顫抖著,眼神后縮,,仿佛有人正在撕扯他的耳朵,,“他、他是練武之人,,力大無窮……”
他渾身顫抖,,“一陣劇痛幾乎讓我昏死過去,也不知是他喝醉了,,還是我耳朵硬,,他沒有全撕下來,我只感覺脖子上滾燙地流著血,,也顧不得許多,,像發(fā)狂的野狗,一陣亂踢亂咬,,他一吃疼縮了回去,我就拼了命往外跑,,跑了一夜,,他們?nèi)跃o追不舍……”
未慕長雕一陣激動,“豈有此理,,在他眼中,,彌雅人連畜生都不如!”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張浦你認識他?”
張浦搖搖頭,,嘆了口氣,,“王鐺我不是很熟,,但是他爹王彥升的來頭可大了。王彥升既是大宋的開國功臣,,同時又先后為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等效過力,,特別是跟隨周世宗的時候,南伐南唐,,北征契丹,,戰(zhàn)功累累?!?p> “這人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總能站正隊伍,!當年在陳橋兵變中他也是首當其沖殺了反對趙匡胤稱帝的后周侍衛(wèi)親軍兼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韓通,誅滅了其全族,。那時大宋天下初定,,太祖急需籠絡人心,不但沒有治其過度殺戮之罪,,反而授其為鐵騎左廂都指揮使,,任京城巡檢?!?p> “哪知過了數(shù)月,,他趁夜巡檢之名借機到宰相王溥府邸借機敲詐,太祖知道后才把他貶出京城,,差其駐守原州和鹽州一帶,,特別是原州一帶山多川少,北面是黃土,,南面是丘陵,,易守難攻,雖地處偏遠,,也算是個美差,。后來趙炅即位后也沒有將他再召回京畿,哪知王彥升在這里倒是過得‘有滋有味’,,愛吃活人耳朵佐酒也是遠近聞名的,。”
未慕長雕憤懣道,,“果然一家不出兩樣人,,如此毫無人性,大宋竟然姑息養(yǎng)奸,!”
“宋庭之所以不管不顧,,是因為傳說他吃的活人耳都是彌雅犯人的,,是為了以此震懾邊關(guān)!不過他十年前就死了,,這個王鐺便是他兒子,。”
“彌雅人在他眼中就不是人,,恐怕原州鹽州一帶的彌雅人如今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匕献彘L,,既然這原州和鹽州附近的彌雅人都是對宋軍又懼又恨,,我們剛好可以召集大家同謀對抗,再也不用受這些鳥氣,!”
那人一聽拓跋族長,,隨即像被釘住了般,“拓跋族長,?那,、那出走銀州城的拓跋族長拓跋繼遷?”
“他就是拓跋繼遷,!”
那人一聽,,眼里閃著淚花,流下來和耳畔的血漬和在一起,,“拓,、拓跋族長!”
他試了試滿臉的血淚,,激動得有些結(jié)巴,,“我、我爹要是知道你來了鹽州,,一,、一定會高興得殺牛宰羊的!他常說,,我們本是彌雅人,,離開了部族就像是一只沒有翅膀的鷹,沒有利爪的虎……”
他一笑,,臉上一陣劇痛襲來,,什么時候哭比笑傷害更淺了,,他顫抖著手捂著半邊臉,,“各位不嫌棄,請先到我們狐狢谷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