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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雅王

031 露中生

彌雅王 格大 4119 2021-01-01 20:06:34

  禹子他們把神醫(yī)請回府時已是日暮時分,。

  復道回環(huán),、曲屋自通,,再看那五彩的斗拱撐著厚重的屋檐,,像是用盡了一生來醞釀這場華麗的冒險,。

  諾大的西平府簡直亮花了神醫(yī)的眼,,他被帶到了幽靜的里院,,只見一偉岸瀟灑但眼睛通紅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外,,見到他時那落寞的眼里突然充滿期許,,連連拱手相迎,。

  他怯怯走了過去,走近了想仔細瞧他一眼,,一抬頭卻只看到他胸口,,和他里襯上銀線繡出的新月,。

  等進了里屋,才見躺在床上的病人,,碩大的一個壯漢,,此時嘴唇已呈烏紫,臉上和肩部也微微腫脹,,似乎已經(jīng)昏死過去,。

  他深吸一口氣,解開纏繞在他頭部那已被血染成紫紅的紗布,,露出那黑洞洞的眼,,似乎還跳動著,他取出靈樞九針,,依次捻著镵針,、員針、鍉針,、鋒針,、鈹針、員利針,、毫針,、長針和大針,可竟無從下手,,他又讓人取來燭火,,取出刀匕在火上燒灼了一番,然后從繼遷受傷的眼里割取了一坨腐肉,。

  他攤開手心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咕嚕著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小眼時而瞪著,,時而瞇著。突然,,他像青蛙一樣嗖地彈伸出舌頭,,咕嚕一下把那爛肉一口吞了下去!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神醫(yī),,你這是,?”

  他一臉輕松,,嘻著牙,嚼著嚼著,,肉到喉頭,,他哽咽了一下,“我不嘗毒,怎么解毒,?”

  突然,,他雙眼莫名地睜大、脖子一伸突然僵硬,,接著喉頭一涌,,口吐白沫癱倒在地。

  禹子一驚,,連忙上前探他鼻息,,忽地縮回了手,像是見鬼魅般,,哆嗦著道,,“他、他,!已經(jīng)死了,!”

  神醫(yī)突然暴斃,仿佛預示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大家驚懼萬分,,互相遞著不安的神色,仿佛這樣內心的恐懼便能消散幾分,。

  唯有德明,,漠漠說了聲,“抬下去好好安葬吧,!”

  幾人手忙腳亂地把神醫(yī)抬了起來,,一開門,一陣寒風凜冽地刮來,,呼嘯著瘋涌進屋,。

  此時屋外正大雪紛飛,白了一地,。

  到了半夜,,雪下得更大了。

  朔風呼嘯著,,帶著冰雪的寒意襲斂大地,,一直以來,它以為這世上最能探知它寒冷的是人,,可人們卻唯恐避之而不及,。

  “燕珺!阿移,!”

  迷迷糊糊中守在床邊的德明突地驚醒,,下意識地喚了一聲,,“父王!”

  他以為繼遷醒了過來,,連聲呼喚,,“父王!”

  仍無應聲,,想必他是在囈語吧,。

  德明望了望繼遷,又望著窗外那大雪,,忽然記起當年繼遷帶他去山里打獵,,也是在這樣的大雪天。那個冬天是溫暖的,,這個冬天卻冰冷徹底,。轉眼間,自己長大了,,他一直依靠的人卻要離開了,,世間所有說好的不離不棄,不過是癡心忘語而已,。

  人往往試著取暖回憶,,可回憶往往無香。

  “阿移,!燕珺,!”

  微弱的呼喚聲將德明從恐懼的沉思中驚醒,可他仍舊閉著眼,,德明為他擦了擦額頭的汗?jié)n,,不知他是做了怎樣的噩夢。

  “月月,!月月,!”

  繼遷突然睜開了眼,可能是感覺到左眼殘缺的疼痛吧,,他嗯啊呻吟了兩聲,。

  剛才他又夢見了地斤澤那一幕,和妻母,、月月走失的那一幕,,熊熊大火把他包裹著,灼燒著他,,還好,,這只是夢而已,可這個夢,,在當年卻是不能再真的事實,。

  看著繼遷空洞的眼神,德明別過臉去,,倔強地收斂了眼淚,,深吸一口氣故作平靜,轉過臉笑著輕聲呼喚道,,“父王,!”

  說著緩緩探向繼遷的手,就像是在走一段艱難的旅程,,抵達終點時,,觸摸到的是一雙長滿老繭的手,粗糙得像巖石上的裂紋,,像刀一樣割人,,像屋外的雪花一樣冰冷,那陰陽相隔的恐懼漸漸攀爬,,直到吞噬了他的心,,他害怕極了,他害怕他的身體就此冷卻,,他還年輕,,才四十一歲。

  他情不自已地呼喚道,,“父王,!”

  那種若隱若現(xiàn)即將離去的痛,和所愛的人被傷害的恨交織在一起,,他哽咽著,、嗚咽著,再也無法藏住自己的悲傷,,都說雜陳五味子,,悲歡離合怨,人生五味,,以離最深又以離最淺,,正是這種極深極淺的撞擊,更讓人難受,。

  繼遷氣息微弱,,喚著他的乳名,“阿移,!”

  “父王,!”

  繼遷聽到聲音,睜開一只眼看著德明,,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孩子,,眼看著他從一坨紅紅的肉球一樣的小東西長成翩翩七尺男兒,,雖然從小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可是得益于張浦的教導,,他卻絲毫不顯粗糲,,反而處處彰顯出一種儒雅之氣。

  可是,,如今危機四伏,,吐蕃回鶻向來與彌雅向來不和,他擔心,,手下這些動手不動口的族長不會輕易臣服于他,。

  “阿移,我走后,,你要,,及時與大宋、還有契丹修好,!特別是大宋,!答應我!”

  德明點點頭,,喃喃的應著,,“我答應你,父王,!”

  繼遷得到他的確認,,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突然,,他猛地閉上眼睛,,鼻頭一翕一合,額頭擰出一道道溝壑,,像在忍受劇痛一般,。

  “父王,父王,!”

  好像此刻除了呼喚他的名字,,不知自己還能為他做什么。

  人生最大的無奈是看著自己所愛的人痛苦不堪卻無能為力,,想為他承擔,,卻不能減輕他分毫痛楚。

  “父王,,父王,!”

  過了好一會兒繼遷才又緩緩睜開那只眼,“如果上表一次不同意,你就上表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就第三次……”

  德明不住地點頭,眼眶已經(jīng)裝滿晶瑩的淚花,,隨著臉頰滾燙地落下,。

  繼遷的眼神漸漸渙散,殘存的目光卻盯著墻上掛著的鎏銀鎧甲,,幾乎每次在刀槍劍影中求全都受它庇佑,,它已經(jīng)不再只是一件身外之物了,,而像他的戰(zhàn)友一般,,如果他不離開,它也許還會陪他完成更偉大的事業(yè),,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將會在剛過不惑之年戛然而止,。

  “德明!”

  他又顫顫巍巍地在床邊探索著德明的手,,德明主動握上去,,兀地,繼遷壓低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德明把耳朵湊到他嘴邊,,不住地點頭。

  “你放心吧父王,!”

  話音剛落,,眼淚卻像瘋涌而來的黃河水,不可抵擋,,又像大漠的黃沙,,撲打著刺痛著眼睛,疼得無法言說,。他慢慢地闔上了雙眼,,在腦海里畫出他的樣子,這就是他的父親,,如今心里還裝著他的以后,,裝著彌雅的以后。

  從記憶里,,他就一直跟隨著父親在槍林箭雨中穿行,,那時候,馬背就是他的搖籃,。

  德明從沒有像此刻這樣靜靜地望著他,,可卻是隔著眼淚,那般模糊的他,。

  “繼遷王,!”

  張浦拖著身子緩緩移動著進了屋,,后面還跟著一群人,他紅紅的雙眼,,在看到繼遷的那一剎噴涌而出,,一臉橫紋兜著滿臉淚花。

  繼遷再次睜開了眼,,看到了陪他一輩子的老友,,“張浦,你哭起來可不怎么好看,!”

  張浦一聽,,心里更不是滋味,“繼遷王,!”

  “張浦,,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們已情同兄弟,。德明剛出生就沒了娘,,從小就跟著我東躲西藏,風里來雨里去,,吃了很多苦,。”

  張浦不住地點頭,,不時地扭過頭去背著繼遷,,聽他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也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就如同你的孩子一樣,,你以后、以后,,要盡心輔佐他,,不求與遼宋抗衡,但求保住六州城,,西取河西甘涼二州,,那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張浦泣不成聲,,他本是宋人,,他的父親當年因擁護太祖之子太子趙德芳而得罪了朝廷,被貶西陲之地,。西疆常年動蕩不安,,恰逢吐蕃部族作亂,他父親慘死,年僅十多歲的他趁亂隨著難民倉惶北逃,,剛好碰到李光儼一行人正在巡邊,,繼遷那時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見張浦餓得有氣無力,,便從他的小馬兒身上取下一塊肉干遞給他,,張浦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接過肉就瘋狂往嘴里塞,,囫圇吞棗咽了下去,,不料那硬硬的未經(jīng)咀嚼的肉干卻卡在了喉嚨,李光儼忙命人救助,,談話間發(fā)現(xiàn)他雖然年紀輕輕,,卻出口不凡,于是便把他留在身邊,。

  繼遷扭頭看著周圍嚶嚶哭泣的人們,,他一生風刀霜劍,,為了生存,,他做了多少錯事,一面委曲求全,,一面虛與委蛇,,殺人無數(shù),做了多少不愿做卻不得不做的事,,在顛沛流離的生活里他早就想過自己的死法,,那應該是暴尸荒野,無人收尸的場景,??伤纹溆行遥趶浟糁H還能感受親人的溫暖,。

  他的眼神不知不覺落在兒媳未慕霜旻那微微隆起的腹上,,嘴角揚起一絲笑意,賀蘭山是彌雅的脊梁,,黃河里的水就是彌雅人的乳汁,,而那浩瀚起伏的大漠,就是彌雅人的血肉,!希望他那從未謀面的孫兒也能讀懂,,因為只要生命延續(xù),他的夢想就不會結束,。

  他仿佛看到旌旗在烈風中飛揚,,他仿佛聽到雷鳴般的戰(zhàn)鼓齊揚,看到了他當年流亡途中經(jīng)過的那片浩瀚的沙海,在征戰(zhàn)途中路過的蘆葦?shù)?。他仿佛看到陽光隨著駿馬在原野上奔跑,,看到那群被陽光曬得發(fā)亮的小伙子在沼澤里拿著長戟叉魚,他們臉上綻放著幸福的微笑,。

  他仿佛仍能聽到他當年對著賀蘭山發(fā)下的旦旦信誓,,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如今這個別人眼中的流寇,。

  突然,,他像點頭似的急促呼吸,可是只見呼不見吸,,臉呈紺色,。

  “父王!父王,!”

  德明用力地呼喊,,多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這份罪,漸漸的,,繼遷眼神黯淡了下去,,身體也沉了下去,人生如同朝露,,生死就在此一呼一吸間,,可此刻的悲痛也在一呼一吸之間,德明的心像被風沙肆掠著,,感覺不到痛楚,,卻萬般難受,眼淚模糊,,許久,,才敢透過淚眼看他的遺容。

  霜旻上前為繼遷整理,,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握著一本冊子,,他拽得緊緊的,像是怕誰給奪去了一般,,霜旻疑惑地看著德明,,德明躊躇了半刻,正伸手嘗試著去拿,,繼遷卻像聽懂了般突然松手了,。

  人之一生,涓若露重,,空洞五陰,,虛豁四支,,如夢易逝,轉瞬枯榮,。

  “父王,!”

  德明多么希望這都是假象,他不是真的離他而去了,,可是他是真的去了,。

  御醫(yī)把新絮放在繼遷的口鼻間屬纊,他的氣息像是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仰秣賀蘭山,、飲馬黃河水的壯志也就此離去,甚至無力扶起輕盈的柳絮,。

  張浦老淚縱橫,,顫抖著手撿起繼遷松開的那本冊子,雙手捧起來,,透過模糊的淚眼望去,,只見那是一本新裝訂的《月月樂詩》,不禁嘆著遞給德明,,“這還是西平王讓我整理編錄的,,記錄的是一年十二月的物候和人事!”

  德明半信半疑,,打開書,,開篇是和南北朝楊炯的《十二屬詩》:

  鼠跡生塵案,,牛羊暮下來,。

  虎嘯坐空谷,兔月向窗開,。

  龍陰遠青翠,,蛇柳近徘徊。

  馬蘭方遠摘,,羊負始春栽,。

  還有《禮記·月令》的一些摘句: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大蔟,。

  德明難以相信,從不舞文弄墨的父親,,竟然會讓張浦編輯書冊,。他還有多少他不知的一面?可他再也不會知道了,。

  繼遷不像夏侯淳那樣幸運,,夏侯淳當年在被高順部下曹性暗算射中左眼后,連箭拔出眼球吞進肚里,,撿回了一條命,,之后的人生也屢立戰(zhàn)功拜將封侯。

  可每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繼遷雖然英年早逝,,可這一生也算無憾了,他用二十多年奪回了祖先的定難五州,,又西取靈州,、涼州。他不是一個好人,,對于他這種整日刀尖舔血的人來說,,感情都成了一件奢侈物,他曾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和母親被人擄掠,,好似有他的地方始終都是硝煙都是災難,。別人背叛他,他自己也背叛別人,。

  他是有些人心中的魔鬼,、無賴、小人,,也是有些人心中的統(tǒng)領,、英雄。

  所謂的英雄,,有英雄的開端,,英雄的一生,可未必有英雄的結束,。更何況,,某些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別人眼中的英雄,他只是那年那月,,恰好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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