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7

　　傷害不會讓人成長,，因為傷害你的人從未想過給你成長的機會。

　　——《眠眠細語》

　　要談山水畫的意義,，就要談到山水畫背后所蘊含的精神,。參加特拍的競買人對書畫都有一定研究,，但大多偏好某一門類或某一時期,，哪怕是以鑒定為職業(yè),，也多精于筆墨賞析,，極少涉及的精神層面,。

　　因此,，呂珩的題目一出，那位急切的收藏家就揮手告辭了,，余下的三人面對同一道題目,，多多少少有了幾分辯論的意味,。

　　這種情況下，誰先回答,，誰最有利,，若是落在最后，答案被人搶先說完,，那就無計可施了,。

　　于是乎，剩下的那位鑒定師搶在朝倉與晏初水之前,，率先作答：“中國山水畫描繪的都是自然風光,，所以體現(xiàn)的精神正是老莊哲學，其繪畫意義就是表達文人隱居山林的理想,?！?p>　　以表象解釋存在，是最淺顯也最直白的說明,。

　　呂珩看起來是個不懂畫只有錢的金主,，這樣的回答也算投其所好。

　　可若是細想一下,，他能在初試時設(shè)置那樣的考題,，就絕不會是一只繡花枕頭。因而,，他閑散地脫下大衣，把玩著手中的一只老懷表,。

　　“徐復觀的《中國藝術(shù)精神》,。”他幽幽地說,。

　　鑒定師當即愣住,。

　　“你說的觀點是這本書里提出的?！眳午裉袅艘幌旅碱^,，忽地反問，“如果山水畫的精神源于莊學,，那為什么戰(zhàn)國時期沒有出現(xiàn)山水畫呢,？”

　　看似隨意的一個問題，卻十足的一針見血,。

　　鑒定師再一次啞口無言,。

　　很明顯，他低估了這道題的難度,，更低估了呂珩這個人,。

　　朝倉恰好是在這個時候開口的,，“‘畫山水’的觀念起源于魏晉南北朝，有南朝宗炳的畫論《畫山水序》為證,?！?p>　　呂珩側(cè)目，向朝倉看去,。

　　古語用詞深奧晦澀,，朝倉放慢語速，說得略微拗口,，“《畫山水序》以圣人賢者修身為切入點,，認為山水‘質(zhì)有而靈趣’，游山水可以修身,，可得仁者樂,。而當‘老疾俱至’，恐難游歷名山大川時,，則可以通過畫山水畫,、觀山水畫來澄靜心懷，暢神修身,，所以我認為,，山水畫表達的不僅僅是自然景色，更不是隱居山林,，而是玄學思想下文人修身體道的方法,。”

　　朝倉的回答既引經(jīng)據(jù)典,，又有合乎邏輯的說明,，呂珩點了點頭，看樣子也頗為滿意,。

　　正如晏初水先前預料的那樣,，朝倉才是此次特拍最難應(yīng)付的對手。

　　在場的三個人,，兩人已經(jīng)作答,，其中一個還答得特別好，剩下的自然很被動,，要么跟著附和,，要么……

　　徹底推翻。

　　然而晏初水卻兀自走神,，根本沒有在管進行中的考核,。

　　目光四下游弋，又落在畫案的筆墨紙硯上,，卷起的宣紙是半熟半生的,，應(yīng)當是去年產(chǎn)的凈皮,，中低檔價格，一旁的筆架上放著四支中鋒羊毫,，也是尋?？钍剑⒎呛P……

　　他凝眸沉思,，走神走得相當認真,。

　　“晏先生……”呂珩不得不主動叫了他一聲，“你的回答呢,？”

　　啊……

　　到他了呀,。

　　晏初水不急不慢地收回視線，推了一下鏡框,，“答案重要嗎,？”

　　呂珩一怔，繼而反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山水畫的精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他們所說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所以這肯定不是復試的考題?！标坛跛p描淡寫地說完,，爾后摘下眼鏡，向他們看去,。

　　他漆黑的眼瞳亮如明鏡,，清晰地映照出呂珩神情中微不可察的變化。

　　沒有什么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至少,，他們又不是許眠,。

　　本以為已經(jīng)輸?shù)魪驮嚨蔫b定師一下來了精神,，“晏總，你說真的,？”

　　大約是為了籠絡(luò)友軍,，晏初水難得隨和地應(yīng)了一句。

　　“啪,?！眳午窈仙鲜种械膽驯恚瑥淖紊掀鹕?，“那你覺得考題是什么,？”

　　晏初水伸出修長的食指,，隔空朝著畫案點了一下。

　　“是《暮春行旅圖》的中軸,?！?p>　　如果只是要考他們這樣一道題，呂珩完全沒必要將中軸帶來,，更沒必要提前給他們看畫,，可他這樣做了，必然是有原因的,。

　　“假如我非知道你的答案不可呢,？”呂珩輕哼一聲，帶著固執(zhí)與傲慢,，“假如這一題就是復試的考題呢,？”

　　畢竟持有中軸的人是他，舉辦特拍的人也是他,，他有權(quán)決定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規(guī)則,。

　　晏初水不卑不亢地與之對視，拍賣本就是一人買一人賣的公平交易,，倘若非要分出高下,，那也是買主更重要。

　　誰出錢,，誰是金主爸爸唄,。

　　“假如是考題，我就回答,?！彼f。

　　語調(diào)清冷,，態(tài)度堅決,。

　　呂珩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要么將這題改為復試考題,，要么就別指望晏初水作答,，因為相比這道題，晏初水更想回避的,，是可能出現(xiàn)的真正考題,。

　　“行?！眳午顸c頭,，“那這一題就算是考題?！?p>　　晏初水重新戴上眼鏡,，欣然接受這一交易,。

　　既然不選擇附和，就得選擇推翻,，而要推翻,，就得一視同仁。

　　友軍也一樣,。

　　他望向身旁的鑒定師,，毫不留情地拔槍，“莊學的核心思想在于‘無為’,，繪畫在其價值體系中是沒有意義的事,，所以戰(zhàn)國時期不會出現(xiàn)山水畫，更不存在山水畫的精神,?！?p>　　友軍被突突完了，下一個就是敵軍,。

　　他調(diào)轉(zhuǎn)槍頭,，對準朝倉。

　　“‘畫山水’的觀念確實起源于南北朝,，不過《畫山水序》開篇的‘圣人含道映物’中的‘圣人’指的并不是圣賢,，在魏晉的歷史語義下，‘圣人’是特指佛的,，因而畫山水是佛學修身和玄學游山水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并非單純的玄學思想?！?p>　　只需考證一個詞,，便可以推翻朝倉的答案，這與他鑒定字畫的風格如出一轍,。

　　快,、準、狠,。

　　十分的晏初水,。

　　“況且，魏晉時期雖有‘畫山水’的觀念,，卻沒有獨立的‘山水畫’,。山水畫是在唐代出現(xiàn)的,，而它成為中國畫的獨立分支則要到五代時期,，恰好是程朱理學興起的開始?！?p>　　子彈打完,，他才娓娓道來,，公布自己的回答。

　　“中國山水畫不如西方風景畫寫實,，那是因為二者背后的精神截然不同,。西方的審美觀在古希臘時期表現(xiàn)為‘摹仿’，強調(diào)主體以客觀的姿態(tài)再現(xiàn)自然,，所以風景畫從一開始就是奔著寫實去的,。”

　　“而中國山水畫的真正精神是程朱理學,，畫中的景色取于自然,，又不完全是自然，從宋代到明代,，山水畫的構(gòu)圖與筆法都必須嚴格符合‘理’,，這種‘理’是遠先于西方風景畫誕生的。畫山水既是展現(xiàn)‘理’的世界,，也是認識‘理’的世界,，即便畫家不外出寫生，一樣可以通過‘冥想天理’來畫山水,，靠的就是遵循章法,、遵循‘理’?！?p>　　“換而言之,，山水畫不是不如風景畫寫實，而是不需要寫實,。因為藝術(shù)一旦追求寫實,，就很容易被攝影取代，所以中國藝術(shù)是精于神而脫于形的,，山水畫的意義就是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代表,。”

　　一番話洋洋灑灑,，滿座噤聲,。

　　三秒后，晏初水將以上內(nèi)容又用日文復述了一遍,。

　　朝倉怔怔地看向他,，“你……學過日文？”

　　晏初水淡然地點頭,，“嗯,，怕別人罵我我聽不懂，就學了幾門語言?！?p>　　“……”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所以還是你更難一些?！彼c朝倉客套了一句,，夸贊之余的意思是——中國文化，你不懂,，但是沒關(guān)系,，因為太難了。

　　呂珩算是明白了,，晏初水的孤傲絕非孤芳自賞,，而是他真的曲高和寡。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流的,、頂級的鑒畫師，或者說,，他對藝術(shù)的理解是遠遠不止于鑒定的,。

　　“好了?！被卮鹜昕碱},，晏初水松下一口氣，“我可以走了吧,！”

　　不管專業(yè)有多強,，他想走的心總是更強一些！

　　“且慢,?！?p>　　呂珩叫住他。

　　“我是說這一題算考題,，但我沒說這是唯一的考題啊,。”

　　晏初水腳步僵住,。

　　呂珩氣定神閑地負手而立,，哪怕是不講理，他也有不講理的資格,，“晏先生初試就是滿分,，這一題又答得如此精彩，難道還怕別的考題,？”

　　一個真正強大的人是不會畏懼難題的,，在書畫圈，晏初水毫無意外是站在頂尖的強者，可是——

　　他有所畏懼,。

　　這樣的結(jié)果顯然有利于朝倉與那位鑒定師扭轉(zhuǎn)敗局，于是二人站在同一陣營,，對此表示支持,，“那第二道考題是什么？”

　　呂珩笑了一下,，“晏先生猜到了啊,。”他再次拿起畫軸,，收至一旁,，“你們剛才都看過《暮春行旅圖》了，所以第二道考題就是——把畫默出來,?！?p>　　這確實是晏初水猜到的題目。

　　呂珩故意給他們看畫,，又故意問他們問題,，為的就是打亂記憶，增加難度,。

　　研究字畫的人多多少少都能寫會畫,，默寫不求筆墨技法，只看誰記得多,，所以技術(shù)難度不大,，記憶難度更大。

　　未免腦海中的印象繼續(xù)流失,，朝倉爭分奪秒,，拿起毛筆開始默畫。

　　晏初水對圖像的記憶力是超越常人的,，別說呂珩只是問了一道題,，便是再問上七八十道，他也能清晰地記得方才看過一草一木,。

　　然而,，他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走到畫案前,，也沒有辦法拿起毛筆,。

　　墨水的氣味在空中彌散，筆觸滑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這些都是他曾經(jīng)最熟悉的,，熟悉到他一聽見聲音，食指與中指就會忍不住蜷起。

　　——初水,，這一筆應(yīng)當這樣起,、這樣收……

　　這是黃珣的聲音，溫潤渾厚,。

　　——初水哥哥,，你教我寫字呀！

　　這是許眠的聲音,，輕軟可愛,。

　　——晏初水，為什么只有你可以學書法,？為什么,！

　　這是……

　　右手止不住地顫抖，像風中凋敝的殘枝,，蕭索地掙扎,，他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但他無能為力,。

　　他又看見晏初林一步步走來,，在托管中心，在那個樓梯轉(zhuǎn)角……

　　對著他笑,。

　　她的雙眼像干涸的枯井,，爬出吸血的藤條，纏繞住他脈搏,，撕開他的血肉,，一點點將他撕咬吞噬。

　　黑暗在剎那間降臨,，還有那一聲聲恐怖詭秘的聲響,。

　　咕嚕咕、咕嚕咕……

　　他一下子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