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冬至，北風(fēng)漸勁,。鼎天劍莊的屋檐下已結(jié)起細(xì)碎的冰凌,，在月光下泛著幽幽寒光。試劍庭中那株百年梧桐早已褪盡華裳,，嶙峋的枝椏在鉛灰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凌厲的劍痕,。層層疊疊的枯葉鋪滿青石地面，金褐相間的梧桐葉與零星的楓葉相互糾纏,，踩上去便發(fā)出細(xì)碎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低聲絮語。
聞人姝裹著月白狐裘立于廊下,，指尖輕撫過欄桿上凝結(jié)的霜花,。“這些葉子誰也不許動,?！彼鋈婚_口，呵出的白氣在寒風(fēng)中瞬間消散,，“待到幾日下雨時,，我要在此處與幼安哥哥煮茶聽雨?！?p> “凈說癡話,。”聞人刀雨手持玉笛倚在朱漆廊柱旁,，笛穗上的玉墜隨風(fēng)輕晃,，“再過三日就是冬至，這滿庭枯葉等來的只會是飛雪,，何來雨水,？”他抬腳輕踢落葉堆，幾片早已干透的梧桐葉頓時碎成齏粉,。
聞人姝低哼一聲,，似乎對兄長的不解風(fēng)情表示不滿，隨后便徑直離去,，聞人刀雨苦笑一聲,，對自己這個傻妹妹無可奈何,，隨后也轉(zhuǎn)身離去,，各自回自己的屋子休息。
梆子敲過三更,，鼎天劍莊沉寂如古墓,。唯有幾處石臺焰火還在風(fēng)中掙扎，將熄未熄的火苗在青石板上投下飄忽的暗影。辛棄疾的房門發(fā)出“吱呀”聲響,，一道瘦削的身影踏著月光走出,。
他先在試劍庭駐足良久。梧桐樹下散落著白日里弟子們練劍時削斷的草靶,，斷口處還凝著霜花,。辛棄疾彎腰拾起半截草繩，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纖維,。
夜風(fēng)卷著碎沙撲面而來,，他披上一件斗篷，又緊了緊單薄的青衫,，轉(zhuǎn)身向莊門走去,。生銹的門軸轉(zhuǎn)動時，驚起了檐角棲息的寒鴉,。
長街如墨,，唯有青石板上的薄冰映著微光。辛棄疾呵氣成霜,，卻仍能聞到空氣中殘留的炊煙氣息——那是城中百姓燒來御寒的松枝香,。轉(zhuǎn)過街角時，一陣熟悉的藥香飄來,，原是路過仁心堂,，門楣上的匾額已有些褪色。
越往后山走,，風(fēng)聲愈厲,。枯枝在頭頂交錯碰撞,，如同無數(shù)骨節(jié)相擊,。忽然一點(diǎn)昏黃燈火刺破黑暗，鐵冠寺的輪廓在夜幕中若隱若現(xiàn),。更奇的是,，寺門竟大敞著，門外的枯葉已被掃凈,，仿佛專候來客,。
辛棄疾在石階前駐足，檐角銅鈴隨風(fēng)而動,，清脆的聲響在山間回蕩,，驚飛了寺前柏樹上棲息的夜梟。他抬頭望去,，只見大雄寶殿的窗紙上,，分明映著一個人影,。
辛棄疾循著燭光踏入內(nèi)堂，靴底沾著的碎冰在青磚地上化開幾處深色水痕,。鐵觀道人正盤坐在蒲團(tuán)上,，玄色道袍袖口露出半截鐵骨折扇，在爐火映照下泛著幽光,。
“原是辛少俠,。”老道抬首時,，銀須隨笑意微微顫動,。他手中鐵扇“唰”地展開，扇面上墨繪的寒梅竟與窗外枯枝影子重疊,。爐上鐵壺已吐著白氣,，壺蓋被蒸汽頂?shù)谩斑青陛p響，在寂靜的大堂里格外清脆,。
辛棄疾拂去肩頭寒氣,，目光掃過案上并列的兩盞竹節(jié)杯——杯身還凝著未散的水霧?！暗篱L早知我要來,？”他解下斗篷，露出內(nèi)里靛青勁裝,，腰間玉佩隨著動作輕晃,。
鐵觀道人以鐵扇撥弄炭火，火星“噼啪”濺上紫砂壺底,?？菔莸氖种感性屏魉銣乇⑼恫?，第一泡茶湯淋在檀木上,，騰起一縷檀香。
“未到冬至,，寒氣已透骨,。”老道將茶盞推過,，盞中碧色茶湯映著跳動的爐火,，“少俠且暖一暖肺腑?！?p> 茶盞相觸時,，窗外風(fēng)聲忽歇。辛棄疾低頭啜飲,，見茶沫在盞沿結(jié)成白霜般的圓環(huán),。再抬頭時，紙窗上已映出紛揚(yáng)的雪影,，宛如有人撒了把玉屑在墨色夜幕里,。
“貧道昨日觀云，算得這場雪,?！辫F扇尖輕點(diǎn)窗欞，積雪正無聲地覆滿石階,。老道袖中沉香手串隨著動作滑出,，十二枚木珠在火光中泛著溫潤光澤。
辛棄疾轉(zhuǎn)著茶盞,，釉色天青處映出自己緊蹙的眉峰,。“夢見了舊事,?！彼讣鉄o意識摩挲著衣袖，”醒來見殘?jiān)聮扉?，索性出來走走,。”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案頭經(jīng)卷“嘩啦”翻過幾頁，恰露出“浮生若夢”四個褪色朱砂批注,。
茶煙裊裊中,，鐵冠道人鐵扇輕搖，扇墜流蘇掃過案上未干的墨跡——那硯臺里新磨的松煙墨,，還泛著潮濕的光澤,。
茶煙在兩人之間裊裊升起，鐵觀道人執(zhí)扇的手微微一頓,，扇骨上的寒梅紋路在爐火映照下忽明忽暗,。辛棄疾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茶盞，青瓷杯壁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
“少俠可愿說說夢中事,？”老道將鐵扇輕擱在案幾上，扇墜與桌面相觸,，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老道早年云游時，倒也略通些解夢之術(shù),?！?p> 辛棄疾目光落在跳動的爐火上,，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一株血紅的花……”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干澀，“紅得像是要滴下血來,，偏生整株不見半片綠葉,。”茶盞中的倒影里,，他看見自己眼底泛起血絲,。
鐵扇“唰”地展開，扇面寒梅恰似濺血,。鐵觀道人銀須微顫：“自秦漢以來,，北疆草原鐵騎如狼，西域異術(shù)詭譎如蜃,?！彼菔莸氖种刚褐杷诎笌咨瞎串嫵鲆坏莉暄阉?，“少俠所見,，怕是開在黃泉路上的引魂花?！?p> “道長見過,？”辛棄疾猛地抬頭，腰間佩玉撞在桌角上,，發(fā)出清脆聲,。他前傾的身子將茶盞碰倒，琥珀色的茶湯在案幾上漫開,，浸濕了老道方才畫下的水痕,。
鐵觀道人不動聲色地用袖口拭去茶漬，道袍上的云紋在動作間若隱若現(xiàn),。窗外風(fēng)雪漸急,，一片雪花穿過窗隙，落在案幾,。
爐中炭火“噼啪”爆開一?；鹦牵车描F觀道人銀須忽明忽暗,。老道拾起鐵扇,，扇骨相擊發(fā)出金玉之聲，扇面上那枝墨梅在火光中竟似滲出血色,。
“十六年前葬龍坡一役……”老道的聲音突然變得幽遠(yuǎn),，枯瘦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扇骨上的一道舊痕，“那白衣祭司提起腰間竹簫,，不知吹奏著什么詭異的曲調(diào),，滿地突然綻開血紅色的花,。”茶煙裊裊中,，老道瞳孔微縮,，仿佛又見當(dāng)年景象，“花叢所至之處,，活人頃刻化作枯骨,?！?p> 辛棄疾不自覺握緊腰間玉佩,，，玉穗上纏著的舊繩結(jié)硌得掌心發(fā)痛,。窗外風(fēng)雪驟急,，一片雪花穿過窗隙，正落在案幾攤開的《西域奇錄》上,，融化的水漬暈開了“黃泉”二字,。
“天崖月周際，引冥花入墳,，卷吞黃泉九起靈溪,，招搖陰靈三轉(zhuǎn)，不日不夜……”老道沙啞的誦念聲與風(fēng)雪聲交織,，枯瘦的手指劃過古籍上朱砂批注,，“這冥花一旦現(xiàn)世，陰陽界限便如薄紙,?！彼蝗粍×铱人云饋恚琅蹖捫浞鬟^茶盞,，濺出的茶湯在書頁上洇開一朵暗色殘花,。
辛棄疾盯著那朵茶漬，忽想起舊時聽聞過的的詭異故事:堂堂京畿之地,，滿城百姓竟皆如癡如醉捧著根本不存在的花,，嘴角卻淌著黑血?！薄爱?dāng)年的京都花蠱之禍……”他聲音發(fā)緊,，玉穗流蘇無風(fēng)自動。
鐵觀道人鐵扇“啪”地合攏,，驚起案頭香灰：“正是此花,。”香爐中最后一縷青煙扭曲著散去,，禪房內(nèi)突然冷得像座古墓,。老道袖中滑出一串褪色的菩提子,，其中三顆已經(jīng)碎裂，露出里面干枯的暗紅色花蕊,。
爐上鐵壺突地“咕嘟”作響,，蒸騰的水汽將紙窗上的雪影洇成一片朦朧。鐵觀道人提起茶壺時,，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隱約可見一道舊疤,，形如花瓣綻裂的痕跡。
“中原水土養(yǎng)不出此等妖花,?！崩系勒宀璧氖址€(wěn)如磐石，茶水在杯中旋出一個小小的漩渦,，“只有嬈疆瘴癘之地,，才誕那花?！彼鋈粔旱吐曇?。
辛棄疾的指尖無意識劃過檀木，窗外風(fēng)雪呼嘯,，恍惚間竟似夾雜著銅鈴聲響,。
茶盞突然在辛棄疾手中輕顫，茶水晃出的波紋里,，赫然映出那株血紅的花影,。他猛地抬頭，劍眉下的眸子亮得驚人：“靈鷲山,，去一趟也未嘗不可,。”這幾個字咬得極重,，驚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好！”鐵觀道人突然擊節(jié)而贊,，案上茶具隨之一震,，卻掩不住笑聲里的一絲蒼涼：“老道年輕時在葬龍坡見到那白衣祭司，初見只覺溫文爾雅,，弱不禁風(fēng),，以為不過一介書生而已，可當(dāng)他竹簫輕吹,，那妖花彌漫開來,，那時的我雙腿已然癱軟，哪怕此刻想起，仍是心中一駭……”說著將茶壺重重一放,，壺底在紅泥爐上擦出刺耳聲響,。
辛棄疾卻望向門外，雪幕中,，一截枯枝正被積雪壓斷,，發(fā)出“咔嚓”脆響?！安贿^求個明白,。”
五更梆子剛敲過第一響,，山下的雞鳴聲便穿透雪幕傳來,。石臺燭火在朔風(fēng)中明滅不定，將飄落的雪花映成無數(shù)細(xì)碎的金屑,。辛棄疾起身時,，衣擺帶起的氣流拂動了案上殘燭,，投在墻上的影子頓時劇烈搖晃起來,。
“叨擾道長整宿，還勞以熱茶相待,?！彼卸Y，“雪色見曉,，晚輩該告辭了,。”
鐵觀道人執(zhí)扇的手微微一頓,，扇墜流蘇上的玉珠碰在爐沿,，發(fā)出清脆的“叮”聲,?！袄系蓝嗄晡丛c人徹夜相談了?！彼χ垌?，銀須末梢沾著的茶沫簌簌落下。
辛棄疾踏出禪房時,，積雪已沒至腳踝,。靴底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在寂靜的庭院里格外清晰。身后突然傳來鐵扇開合的聲響,，老道的聲音混著風(fēng)雪飄來：
“辛少俠……”
他回身望去,，見鐵觀道人立在廊下，玄色道袍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老人手中的鐵扇指向山下,，扇面墨梅竟與遠(yuǎn)處雪中隱約的燈火重疊：“這雪路難走,，少俠慢行……”話音忽低，最后幾個字淹沒在突然卷起的風(fēng)雪中,。
辛棄疾深深一揖,，肩頭上的積雪隨之滑落。轉(zhuǎn)身時,，他聽見禪房檐角的風(fēng)鈴正急響,，像是某種警示。山徑旁的竹林被積雪壓彎了腰,，不時傳來“咔嚓”的斷裂聲,。
第一縷天光刺破云層時，辛棄疾的斗篷已覆滿飛雪,。他站在山腳回望,，鐵冠寺的輪廓漸漸隱沒在飛雪中，唯有鐘樓檐角還依稀可見——那里懸著的青銅鈴鐺,，此刻正映著微光,，像一只凝視人間的眼睛。
漫天鵝毛大雪覆蓋了青石階,，覆蓋了山間古剎,，也覆蓋了少年離去時留下的足跡。這年的初雪來得又早又急,，仿佛要將整個江湖的恩怨情仇,，都暫時掩埋在這片純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