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出來，我就迫不及待叫來向日葵,，讓她看我走路的樣子,。我扶著墻在門與窗之間徐徐徒步，向日葵也為我高興,。我離康復(fù)的日子不遠(yuǎn)了,，盡管肯定會落下諸多病根,。
向日葵整理床鋪時，發(fā)現(xiàn)了枕頭下藏著一個信封,，她咬定那是給我的,。
“一定是廖醫(yī)生寫給你的——能進(jìn)這個房間的沒幾個人?！?p> 我坐到床沿,，打開未封裝的信封，取出了那張散發(fā)著墨香的信紙,。
對不起,！
昨天，我并沒有拋下你,，我知道晶一定就在附近,，她比我更懂得照顧人。
站在走廊玻璃窗前看見你們笑得那么開心,，我應(yīng)該跟著高興的，但我無法騙自己說不是因為嫉妒而帶著憂傷離開的,。
女人的感覺是不講道理的,，初次面對病床上全然陌生的容顏，我就拿定主意——他回來了,。
等待他醒來的二十九天里,，我像又度過了一個十年，如果你懂得那樣漫長的煎熬,，就能明白等待盡頭的“不記得”是怎樣鋒利的匕首,。
起初我還心存僥幸，以為那只是他躲避我的新把戲,?？梢淮未瓮高^房門小窗凝望，發(fā)現(xiàn)他除了容顏大變,，連脾性也和從前判若兩人,。
你真的失憶了！
不,，準(zhǔn)確地說,，你根本不是他！
對不起,，對不起——
他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那連聲的道歉是對我說的,，不休止的回不來是對她自己說的,。此處的墨水?dāng)U散開去,，字跡變得模糊。有人在燈下?lián)]墨,，淚水打濕了稿紙,。
“哎，影子就影子吧,，能成為被人愛的影子也應(yīng)該滿足的,，不是嗎？”窗臺透進(jìn)來的光將我的身影投射到墻上,，我伸手觸摸,，影子也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龐，點頭說同意,。
向日葵花了一番功夫拿來了紙和筆,。
紙是空白A4，沒有印上一些條條框框非要限定我的書寫軌跡,，這一點我非常滿意,。
筆是一支“永生”牌鋼筆，筆筒脫落了一些青漆,，應(yīng)該用了很多年了,。我倒更希望是一支圓珠筆，寫起字來行云流水毫無拘束,。
我稍作思考,，流暢地寫下了幾行字作為第一封回信。
你沒有對不起誰,，更沒有對不起我,，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我的確失去了過往的記憶,，也不是你要等的那個人,，但是我也許能為你提供一些線索。
在提供線索之前,，我想提幾個問題,，希望你能誠實回答。
能與否,，請慎重考慮,。等著你的回信。
我將寫好的紙條對折兩次塞進(jìn)信封,，向日葵像接過接力棒一樣,，奪門而去。我知道以那個他作為誘餌,，不管什么問題玫瑰都會回答的,，至于還要多此一舉向她確認(rèn),，只是為了多些時間想清楚要問的幾個問題。
兩分鐘不到,，向日葵已經(jīng)把另一封信塞到了我的手中,。她氣喘吁吁，翹動著下巴示意我看窗外,。
廖就站在樓下的長椅邊,，仰著頭，肅穆地望著窗內(nèi),。她大概一早就開始在那里等候,，甚至等了一夜。
她的回信只有一個字——能,。
我坐回床上,，用永生鋼筆回信。
向日葵焦慮地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站在窗邊怕?lián)踝×似谂蔚哪抗?，站在床邊又怕窺探了別人的秘密。我裝出生氣的樣子,，厲聲讓她挨著我坐,，信她可以看的，只要別說話,。她就捂著嘴看著我把一字一句寫完。
第一個問題：如果他回不來了,，你打算怎樣,？
第二個問題：如果他回來了，卻同你心目中的他判若兩人（畢竟時間是可以很多東西的）,，你打算怎樣,？
第三個問題：就算他還是他，如果他還是惦記著整個花園,，你又打算怎樣,？
“非要問這么殘忍的問題嗎？”向日葵忍不住問我,。
我默默點頭,。眼淚還不夠，得見些血,，才能看清骨子里的真相,。
向日葵嘆氣嘟囔道，兩個幾十歲的人了,，還要玩上學(xué)時傳遞紙條的游戲,，有話干嘛不當(dāng)面說清楚,，又咚咚咚跑下樓去。
有些話兩個人誰都開不了口,，只能靠寫,。
這次的回信她花了較長的時間，她的回答令我信服,。
他回不回來是他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只知道,，他若不回來,，我就繼續(xù)找繼續(xù)等。
第二個問題不成立,，他要么完完整整的回來,，要么不回來。不存在他回來了,，卻成了別人的樣子,。
其實我也清楚，既然是他完完整整的回來,，那個花園就永遠(yuǎn)不會被他舍棄,。我等的只是一句告別，他連這個都沒有留給我,，一聲不吭消失了整整十年,，真他喵的混蛋！
我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你想聽的,，但卻是我心中最真實的答案?，F(xiàn)在，請告訴我線索,！
我只回了一個字,，一分鐘不到，廖已經(jīng)推門而入急切地問我：“他在哪里,，林,？”
上午十一點，也就是廖推門而入后的一個小時,，我們一行五人穿過陰深深的長廊,，站在一道沉重的黑色鐵門前。
“吃過午飯了嗎,？”大腦袋手握著門把手,，沒有急于進(jìn)去，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我搖頭,。
“那就好,，免得浪費(fèi)糧食?！彼器锏匦χf,，“噢，我的意思是——都要吐出來的,！”說完,，他推開門走在最前面，我緊隨其后,，后面跟著廖醫(yī)生,、向日葵，那個青年女警殿后,。
在強(qiáng)烈的森白燈光下,，空蕩的大房間被一覽無余，只有正面和兩側(cè)的墻壁上鑲嵌著帶有數(shù)字編號的大抽屜,。肅穆融進(jìn)陰冷的空氣,，沿著褲管、袖口,、衣領(lǐng)爬上身體,，將我包裹。
胡向青年女警抬了抬下巴,，徑直朝正對面的墻壁走去,。女警將一個黑色塑料袋塞到我手中，雖然聲音很低,，我還是聽得很清楚——受不了時,，就吐在里面。她的意思,，我是必吐無疑的。
胡拉開皮衣的拉鏈,，鼓起腹部的肉疙瘩,，刷刷刷把三排抽屜拉出。
“走吧,，跟他——”我停頓了下,，不忍心將最壞的消息告訴廖，“跟他們告?zhèn)€別,?！?p> 我簡直像只站立的蝸牛，一寸一寸挪動著步子,。如果我推測得不錯,，林應(yīng)該就躺在其中一只袋子里,。他上了那座島，由于某種變故死了,，不被附近的水域所容,。興許以為回到家鄉(xiāng)至少能得到安息，結(jié)果依然是一具不被兩江接納的浮尸,。假如人死后真有靈魂,，林現(xiàn)在一定是最孤獨(dú)的靈魂。
蝸牛驅(qū)動著腹足也能到達(dá)終點,，何況是長著腳的我,。驅(qū)動我雙腳的魔鬼叫命運(yùn)，所在的終點叫現(xiàn)實,，不管我來與否,，它都客觀存在。
每一次拉下拉鏈,，就如刀子切開熟透的西瓜,，噗呲作響。從青年到少年,，從兒童到嬰兒,，不同年齡段的二十九張臉呈現(xiàn)眼前。廖嚴(yán)肅冷峻的臉上沒有恐懼的因子,，為我的結(jié)論提供了有力證明——林不在這里,。
或許他還活著，還在那座島上,。
“尸體我們都詳細(xì)檢驗過,，死因全都不明——不是溺水，身上也沒有致命傷口,。查遍了全國公安系統(tǒng)內(nèi)所有人員檔案,，他們都不在內(nèi)，換言之,，這是二十九具沒有身份的尸體,！”老胡說。
“不是沒有身份,，而是未查明身份,！”我糾正道，胡對死者的稱謂令我很不滿意,，“戶籍檔案,、失聯(lián)名單……這些都查過了嗎？”
“先生，警方也是吃白米飯的,，而不是吃白飯,。能查的我都查過了，噢,，我正要問你,，那個重慶男人和白色奧迪車真實存在嗎，你確定沒有記錯,？聽說,，失憶者很容易頭腦絮亂，產(chǎn)生原由不詳?shù)囊軠y和假象,?！?p> “你的意思是人和車都沒查到？”
“正是如此,，請先別為我們貼上窩囊廢的標(biāo)簽,。事實是無論尸體、你,、重慶男人,、白色奧迪、那個島嶼,，我們專案小組不分晝夜徹查,，統(tǒng)統(tǒng)一無所獲。這種情況是史無前例的,！結(jié)論只有一個——”
“我在撒謊,，或者說這一切都只是我意識絮亂的產(chǎn)物？”
“呵呵,，你的理解能力真棒,！”
“咳——”廖干咳一聲，“換個地方說話吧,，這里太冷,，病人不能久待?！?p> 從太平間會病房的路上,，我做出了有記憶以來首個重大而自私的決定。為了保全自我心理最后的一道防線——我真的失憶了——我決定將原本只屬于我和林之間的秘密泄漏,。
回房后，我將先前關(guān)于林,、小屋,、隧道的隱瞞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