員工們已經(jīng)下班,郵局那足稱得上寬敞的大廳空無一人,,只有三人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
德內(nèi)爾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隨即便察覺到小羅貝爾抓緊了自己的手,。
漫長的道路終于到了盡頭,,少女的腳步停在了一間辦公室前:“這就是老板的辦公室?!?p> “謝謝,。”
德內(nèi)爾深吸一口氣,,便要去推門,,卻被薇爾莉特叫住了:“上尉,您看上去很緊張,?!?p> “我……我確實很緊張?!钡聝?nèi)爾嘆了口氣,,“我很需要一份工作?!?p> “那么,?!鞭睜柪蛱貦C械的聲音有一股別樣的魅力,令德內(nèi)爾稍微放松了一些,,“您至少應(yīng)該認真一些,,去洗洗臉,整理一下衣著,。常理而言,,求職者應(yīng)當把最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雇主。您有勛章嗎,?”
“我……有,。”
“都戴上會好一些,?!鞭睜柪蛱卦捳Z中不帶一絲感情,“老板是軍人,,會喜歡的,。”
“……好,?!?p> 德內(nèi)爾松開牽著羅貝爾的右手,左手緩緩放下自己的行李箱,,取出了一個首飾盒大小的盒子,。
當他打開那個盒子的時候,一直面無表情的薇爾莉特第一次瞪大了眼睛,。
片刻之后,,德內(nèi)爾重新直起身子看向薇爾莉特:“薇爾莉特小姐,能幫我照顧一下羅貝爾嗎,?”
“是,,上尉?!?p> 聽到這個答復,,德內(nèi)爾下意識地就要立正敬禮道別,但他立刻意識到了不對,,這姑娘準是在假裝士兵逗自己……的吧,?
只見薇爾莉特表情嚴肅,沒有分毫逗趣的意思,,如同一個真正的士兵一樣肅立回答,。德內(nèi)爾愣了片刻才回答道:“很好……謝謝?!?p> 然后,,他便敲響了老板辦公室的門,。
“請進?!蔽葑永飩鱽砹嘶艚鹚广紤械穆曇?,于是德內(nèi)爾最后整理了一番儀容,再度深呼一口氣后推門而入,。
德內(nèi)爾進門之后,,小羅貝爾幾乎第一時間就去抓住了薇爾莉特的右手,仿佛擔心她跑掉一般,。面對這種出乎意料的情況,,薇爾莉特也有些失措,她僵硬地低下頭,,和緊張的羅貝爾對視著,。
片刻之后,羅貝爾弱弱地開口:“你的手好冰哦,,姐姐,。”
…………
“請坐,,呃,請您稍等上尉,,我去給您拿杯咖啡,。”霍金斯中校非??蜌獾匮埖聝?nèi)爾坐下,,舉手投足甚至都帶上了幾分拘謹,“敢問您有何貴干,?”
“霍金斯先生,,我是來求職的?!?p> 霍金斯愣在了片刻:“啊……抱歉,,上尉,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錯了,,我這里沒有適合您的職務(wù),。不過,您的來訪還是讓鄙店蓬蓽生輝,?!?p> 德內(nèi)爾鼓足勇氣,看向了霍金斯的眼睛:“我從區(qū)公所了解到,,您這里正在招聘郵遞員,?!?p> 霍金斯再度愣住,片刻之后才尷尬地笑了笑:“您不要開這個玩笑了,,上尉,。”
“我很認真,,先生,。”
“您有殘疾,?”
“沒有,。”
“您是文盲,?”
“不是,。”
“畢業(yè)于,?”
“圣西爾,。”
霍金斯徹底無語,,端著咖啡杯欲言又止,,直到鐘表敲了六下,他才回到座位上,,嚴肅質(zhì)問面前端坐著的德內(nèi)爾:“上尉,,看看您胸前的勛章勛略:榮譽軍團、勇敢勛章,、軍事功勛,、戰(zhàn)功十字……上帝,數(shù)數(shù)戰(zhàn)功十字上的橡葉和星星吧,!我還從沒見過,,甚至沒聽說過有人竟然能獲得十幾次師級和旅級嘉獎!”
霍金斯越說越激動:“現(xiàn)在,,您,,榮譽軍團騎士,圣西爾畢業(yè)生,,來到我這家草創(chuàng)的小郵局,,對我說,‘先生,,我想來應(yīng)聘月薪不到五百法郎的郵遞員’……難道這里是《天方夜譚》里的巴格達嗎,?”
“很遺憾先生,但這里是巴黎?!钡聝?nèi)爾緊張地回答道,,“我只是迫切需要一份工作?!?p> “何必著急到這種程度呢,?”霍金斯仍然完全不能理解面前的情況,“就憑這些獎?wù)?,你的退伍金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確實如此,但就在今天下午,,這筆‘天文數(shù)字’已經(jīng)成為‘歷史數(shù)字’了,。”德內(nèi)爾僵硬地笑了笑,,破罐破摔似的說了實話,,“我用退伍金給人付了醫(yī)藥費,還向警察交了一大筆保釋金,?!?p> “你傷了人?,!”
德內(nèi)爾點點頭:“但我不后悔,。”
霍金斯嘆了口氣:“可以告訴我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嗎,?”
…………
?。ň艂€小時前)
房門咚咚敲響。
“誰???”
“訪客,?!?p> 過了許久,房門慢慢打開,,一個只穿著背心的禿頂小老頭緊皺眉頭,,端著刷牙杯伸出了頭,德內(nèi)爾急忙微笑著向老人點頭示意:“日安先生,,抱歉打擾您,。”
見面前是這樣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軍官,,老人的眉毛舒展了下來:“請問您有事嗎,,上尉?”
“我想請問,您樓上的住戶不在家嗎,?”
“啊,,是不在家,那家人有晨練的習慣,?!?p> “晨練?,!”德內(nèi)爾頓時懵了,,他完全無法想象文弱的克呂爾夫人帶著小羅貝爾跑步的場面。
“是啊,,晨練,。”老人十分肯定,,他話一出口,,便瞇起了眼睛看向了德內(nèi)爾背后,“哎,,她回來了,,索菲!有人找你,!”
“誰啊,,這大早上的!噢喲,,好帥的小哥,!”
德內(nèi)爾瞠目結(jié)舌地看向名叫索菲的俊俏姑娘,讓后者大為受用:“不是吧,,第一眼就看呆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沖上德內(nèi)爾的心頭,他急忙用禮貌的微笑掩飾心中的焦慮:“抱歉抱歉,,您現(xiàn)在和克呂爾夫人合租嗎,?”
“誰是克呂爾夫人?”意識到德內(nèi)爾的情緒波動,,索菲這才嚴肅了起來,,她思索了片刻,“啊,,你是說這間房子的前租客嗎,?帶小孩的那位?”
“她搬走了,?”
“她得流感死了,?!?p>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死了,,不……我是說……只是流感而已吧,,不,不可能,,只是流感……”
面對已經(jīng)因震驚和悲慟而失魂落魄的德內(nèi)爾,,老人和索菲相顧無言,等到德內(nèi)爾開始無意識地流淚,,老人才嘆了口氣:“節(jié)哀吧,,小哥,這可不是一般的流感,,我們這棟樓租客都換了一整茬,,不是自身難保,就是返鄉(xiāng)奔喪,?!?p> “是啊,這前線來的病可不是鬧著玩的,?!?p> “前線來的……”德內(nèi)爾喃喃道,“前線來的嗎……”
“聽說自從有個軍人……”老人剛開口,,便意識到不對,,他慌張地看了一眼德內(nèi)爾,慌忙換了話題,,“反正,,你找的那位夫人至少去世三個月了,孩子也被他家里人接走,,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謝謝……那我走了,?!?p> 失魂落魄的德內(nèi)爾踉踉蹌蹌地轉(zhuǎn)身離開,剛一出樓道便一腳踏空,,摔了一身土,。老人和索菲急忙上前攙扶,,德內(nèi)爾卻無意識地推開了二人,,連自己的行李也隨手丟了。
“哎呀,!”索菲嘆了口氣,,“魂都沒了!當兵的不應(yīng)該見慣了生離死別嗎?”
老人也嘆息不已,,他彎腰撿起德內(nèi)爾的行李,,遞給年輕的索菲:“你快幫幫忙,追上去吧,,萬一有重要物品呢,?”
索菲點點頭,提著那袋行李便追了出去,。她可不是那種弱柳扶風,、循規(guī)蹈矩的女孩,而是預備沖擊女子奧運的田徑運動員,,但即便如此,,受行李的拖累,她追趕德內(nèi)爾也相當困難——后者此時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亂撞,,絲毫不顧車輛和行人,,將半條街都攪得雞犬不寧,連警察都打算吹哨拘捕他了,!
“停停,!小哥!”她一邊為德內(nèi)爾道歉一邊追趕,,終于在沙威爾站前追上了失魂落魄的德內(nèi)爾,。
“你的……行李……”
面對氣喘吁吁的女孩,德內(nèi)爾終于冷靜了些許,,他看了一眼女孩手中的行李箱,,漠然回答道:“謝謝,你留著吧……”
“等等……你什么意思,?,!”
“那些東西于我已是身外之物……但應(yīng)該還有點價值,我希望它能夠略微改善一下您這樣一位好姑娘的生活,?!?p> 見德內(nèi)爾就要轉(zhuǎn)身離開,索菲一把拽住了他的武裝帶:“你瘋了嗎,?,!”
不等德內(nèi)爾回話,索菲便一把拎起行李丟到他的懷里:“醒醒吧,!日子還得過,!”
說完,索菲便氣呼呼地走開了,。
但德內(nèi)爾已經(jīng)全然聽不進索菲的勸勉,。
他抱著自己的行李,,如同抱著一個睡著的嬰兒,緩緩走向了不遠處的橋,。
德內(nèi)爾從橋上看向河面,,沒有看到可怖的霧靄,也沒有看到湍急的渦流,,只有春風吹皺了碧藍的河面,。目睹此景,德內(nèi)爾突然鎮(zhèn)靜了下來,,他意識到這里正是沙威爾車站附近的沙威爾橋,。
這座橋的名字似乎暗示了他的命運。
他冷靜地回看自己的人生:兩個月前在俄國的經(jīng)歷顛覆了他的認知,,證明了法國軍人也會像德國軍人一樣,,為了狹隘而愚蠢的“民族利益”,對無辜的民眾施以令人發(fā)指的殘酷暴行,。經(jīng)此一事,,高盧民族與生俱來的“正義感”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而用這個笑話作為精神支柱,,在過去幾年主動接受一個又一個艱巨任務(wù),,帶領(lǐng)一批又一批戰(zhàn)士“為國罹難”、帶著復仇的快感消滅一打又一打德國人的他比小丑更可悲,,比屠夫更兇暴,!他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擺爛,讓更多的法國人和德國人活下來,,但他卻不以殺傷為恥,,反倒以屠戮為榮……哦,如果踏入法國領(lǐng)土的德國人無論是否自愿,,都死不足惜的話,,那么,他和他“光榮的營”,,不也一樣死不足惜嗎,?
德內(nèi)爾凝視著塞納河的波瀾,為自己沒能死在大戰(zhàn)中后悔,。
由這座橋的名字,,他想起了雨果筆下的沙威,當那位可憐的警察世界觀被顛覆后,,便毅然選擇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可笑自己在中學還暗笑過沙威的遲鈍,,認為他是咎由自取,。而如今,德內(nèi)爾卻比沙威更加遲鈍,,懵懂中犯下的罪行也更大,,但他的勇氣卻遠遜于那位警察。
當他在俄國覺醒之后,,想到的不是以死贖罪,,而是逃避,是回家,。
不過,,命運公正地懲罰了他,讓疾病——還很有可能是他帶來的疾病——奪走了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視他為親人的克呂爾夫人的生命,。對此他無可申辯,,他罪有應(yīng)得。
但命運又何其不公,!克呂爾夫人,,他的瑪利亞姐姐!自始至終都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
德內(nèi)爾長嘆一聲,收回思緒,,他試著為自己找一條出路,,但失敗了。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jīng)高懸頭頂,,目光所及,春景美不勝收,,但他只能看到一片虛空,,一片駭人的虛空。
德內(nèi)爾緩緩摘掉軍帽放到橋邊,,右手伸向了腰間,。當他的手指觸碰到勒貝爾手槍槍柄的那刻,往昔拔出配槍指揮士兵奮勇殺敵的記憶頓時涌上心頭,,他好像被燙了一下,,立刻松開了手。
但旋即,,他迅速而堅定地握緊了武器,,一步跨上了護欄。
他最后一次環(huán)顧四周,,環(huán)顧這座他生活并“捍衛(wèi)”了一生的城市,。
他看到青春洋溢的學生走出校門,,看到笑容滿面的小販兜售著水果,看到了悠然的漁夫,、健壯的水手,,看到了你儂我儂的戀人、閑庭信步的老者……戰(zhàn)后人民溫暖的生活對他而言是如此冰冷,,仿佛在戳著他的胸膛拷問他:你知道那些因你而死的部下和“敵人”本可以度過何等幸福的一生嗎,?
我要逃離這個世界,逃離我罪惡的漩渦,。
他扳動了手槍的擊錘,。
在從槍套里掏出手槍的那一刻,他聽到了這個幸福世界的不和諧音——一個孩童恐懼而絕望的尖叫,。
臉上滿是淚痕的他緩緩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發(fā)現(xiàn)一個雙手緊緊扣住圍欄的男孩,正在一座高聳的水塔上放聲大哭,。
片刻之后,,他丟下手槍,跳下圍欄,,狂奔向那座水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