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日已毒,,多飲水?!?p> 一記渾厚低沉之音,打斷了鄭璞眺目而思,。
那是近些時日,,半步不離,影隨于鄭璞身側(cè)的一壯漢,。
只見他年齒約莫三旬,,側(cè)錐發(fā),膚色黑亮,,挺直猶如松柏淵立,。
環(huán)額,重鼻,,大耳,,方頤,目深眸邃,,斜眉飛入鬢,,須發(fā)如戟,濃密且無序,,此容顏令人甫一見,,便不由暗贊一聲“我輩男兒粗獷陽剛當如是”。
再顧之,,又見他長極大,,身有八尺五寸之上,雄壯無比,,仲春微涼時節(jié)竟已裸著雙臂,,塊狀肌里筋肉交錯墳起,,讓人不由思忖:此人恐有徒手裂虎豹之勇。
土布左衽裹身,,側(cè)背甚大竹編籮,,于空鏤中可洞見內(nèi)有竹簡、筆硯,、胡牀等雜物,;腰挎環(huán)首刀,雙腿根外側(cè)皆綁著無鞘短匕,,算是身兼了雜仆及護衛(wèi)職責(zé),。
此乃鄭璞新收的家族扈從。
至于為何是家族扈從,,而非編入軍中士伍,,還得從他本人敘起。
此人喚作乞牙厝,,本是牂牁郡東南漏臥與談稿二縣交界處,,不知王化的生獠。
生來不知父祖,、無宗族依附,,少小于母家長大。
母喪后,,狩獵采集為生,,類比野人,足跡遍布牂牁南部各地,。后,,斫一巨大長蟲,巧救談稿縣外一蠻夷部落耆老之女,,被尊為猛士,,納入宗群。
然,,他卻與那耆老之女情愫暗生,,常借外出狩獵之際,兩人密幽山野溪畔之地,。
一年有余,,其女珠胎暗結(jié),事遂發(fā),。
源于其女早許與另一部落宗長之子,,圖聯(lián)姻共力外御之盟,是故,,耆老大怒,,糾同族將欲誅二人泄憤,,以及取得許姻親部落諒解。
乞牙厝力大勇猛,,搏命乞活之際,,威不可擋,乃得以挾其女突圍而去,。
后,,二人輾轉(zhuǎn)各地,最終尋至平夷縣外一處山坳安居,,辟田而耕,、刀狩漁獵,一心撫養(yǎng)幼子成長,。
果腹雖艱,,家用難續(xù),卻是夫唱婦隨,,樂在其中。
可惜,,好景不長,。
去歲趕上了朱褒縱容蠻夷部落劫掠黎庶,乞牙厝棲居之處亦然被尋至,。
是時,,乞牙厝狩獵未歸。
其妻逢時,,倉促之間,,僅能藏年僅八歲幼子于屋外老樹之上,無法自脫身,,乃執(zhí)刀獨奮力反抗,。然婦女之人,力終有限,,又兼寇眾有七八人,,少時便被寇以繩絆倒于地。
眾寇見其貌美,,心中歹意大生,,竟扭手壓腿撕衣物,意圖就地淫略,。
其妻性剛烈,,自是誓死不從。
見將受辱之際,,乃奮力昂頭張牙,,撕下一賊寇半片耳,,生噬之。
賊怒,,拔刀而向,,遂被殺。
然,,彌留之際,,斷氣之后,依舊被扒下衣物,,群而淫略之,。
恰好其時,乞牙厝狩獵歸于途,。
遠遠看見家中有火煙起,,便心焦慮,疾步而歸,。
待到了家廬步外,,見妻身無片縷,僵于地而目不瞑,;且有賊兀自以腳肆意踐踏尸首,,有賊搜刮存糧布匹等資財,頓時目眥欲裂,。
徑自拔刀,,不顧性命怒號豕突而向。
賊眾突遭襲,,措手不及,,被斫死二人后,方群起圍殺,。
乞牙厝本力可撕虎豹,,生猛無比,又恚怒焦心而不避利刃加身,,安能是他們能抵御,?
不過數(shù)息,賊又有三人被砍死于地,。
亦引發(fā)余賊驚恐,,想脫身去尋部落族人前來協(xié)力并戰(zhàn)。
但乞牙厝常年狩獵,,動如脫兔,,身矯如豹,又兼身長腿疾,遂一一追上誅殺,。
泄憤后,,他便歸來廬舍,跪地于妻尸首側(cè),,雙手扶妻臉,,且泣且悲且號鳴,聲如深山老林的夜梟,,凄厲不已,。
亦讓躲于屋后老樹之上的幼子得聞,循聲辨人,,方敢放聲嚎哭,,下樹奔來。
子嚎而來,,方讓悲痛欲絕的乞牙厝驚醒,。
恐賊有徒眾尋至,乃連忙縱火燒了廬舍,,背弓挎刀,,一手挾子,肩扛妻尸身奔入山林亡命,。
躲藏之際,,尋一地葬妻后,亦然遇上了許多逃難之人,,他這才知道,家中遭難,,乃是何人而為,。
乞牙厝自是咬碎齒牙。
想顧身執(zhí)刀而去,,憑一身血勇誅朱褒,,以祭亡妻之靈。
然,,子尚幼,,無法獨立謀生,便從眾前來平夷縣乞官府憐憫而活命,。
后,,馬忠受職至,讓柳隱督麾下安頓饑民,,且容他從中招攬部曲,。乞牙厝得聞,當即想投入行伍,既是為了幼子活路,,亦是想從軍為妻報仇,。
但他的條件,與柳隱出家資自募部曲不合,。
朝廷允許柳隱招募部曲,,乃是必須將部曲舉家遷往蜀中或漢中編籍入戶,為國增賦稅,。
乞牙厝僅一幼子,,又如何能編戶?
不過,,柳隱見他生長得雄壯,,心甚喜,便將之攜來,,讓鄭璞收為家族扈從,,以為護衛(wèi)。
畢竟,,能成為什邡鄭家的扈從,,對乞牙厝而言,乃是幸事,。
別的不說,,僅聽聞什邡桑園一直開設(shè)著蒙學(xué),就能讓活于世間唯獨牽掛幼子的乞牙厝,,趨之若鶩了,。更莫說,鄭璞身側(cè),,還有一位弟子,,乃是大漢天子親自遣來拜師的。
鄭璞聽罷,,暗中使人探知乞牙厝事跡的真?zhèn)魏?,便心生憐憫,索性收了下來,。
依世家收仆慣例,,給其子賜下鄭姓,以其母悲慘遭遇而改他名為仇,,并遣去與傅僉作伴,,讓傅僉先簡易教他習(xí)字書及漢家禮儀。
因而,,乞牙厝感恩戴德,,以家仆兼侍衛(wèi)身份,隨身于鄭璞之側(cè)。
恭敬異常,,亦敬愛有加,。
見日至晌午,炙熱而毒,,便取了裝水竹筒,,出聲勸鄭璞多飲。
“好,?!?p> 被打斷思緒的鄭璞,聞言輕輕頷首,,伸手接過,,拔開木塞,暢飲解一路叮囑小吏的口干舌燥,。
山泉之水,,燒沸涼卻后,入口依舊清冽甘涼,。
入腹之際,,令人頓生四肢筋脈舒展、頭腦清震之感,。
亦讓鄭璞將心中憂思,,悉數(shù)蕩開。
男兒生于世,,當斷則斷耳,!
何必憂思過多?
既有心從軍征伐,,自當秉勇烈而果敢之風(fēng),!
區(qū)區(qū)賊子朱褒,不過驅(qū)一群持勇而斗的徒附匹夫,,縱使孤軍深入而戰(zhàn),又有何畏首畏尾邪,?
今若連牂牁之地,,都無法決死而戰(zhàn)!
他日若隨軍北伐,,面對國力強盛,、兵強馬壯的曹魏,又安能與之一戰(zhàn),!
又以何顏面,,敢放言克復(fù)中原、匡扶大漢之志!
呼~~~~~~
鄭璞長長呼出一口,。
既是舒展飽飲甘爽山泉水的愜意,,亦是將心中躊躇怯去。
隨即,,側(cè)頭,,含笑而道,“乞牙厝,,取筆硯與竹簡,。”
“好,,郎君稍候,。”
乞牙厝連忙點頭,,接過裝水竹筒系在腰上,,方放下竹編籮,先取了胡牀給鄭璞坐下了,,才拿出筆和竹簡遞過,。
然后,自己便矮身于地,,手捧著硯臺,,讓鄭璞研墨水點筆。
如此蹲姿,,身軀長大之人,,會十分難受。
但他容貌如常,,時而抬眸看硯臺是否需要加水潤之,,時而環(huán)瞥一眼周邊來往人群,警惕著靠近鄭璞十丈之內(nèi)的每一人,。
雖然鄭璞已屢次勸說,,無需如此,他卻是倔強如故,。
是故,,鄭璞便隨他,只是迅速點墨書寫不輟,。
待將三支竹簡,,密密麻麻點滿蠅頭小字后,鄭璞手中微頓,,緩緩側(cè)頭,,目視著他,,輕聲問道,“乞牙厝,,若是我率軍去狙殺賊子朱褒,,你隨行與否?”
話語方落下,,乞牙厝瞬息間鼻翼怒張,,呼吸粗壯,將那手中的硯臺之墨都沖出絲絲漣漪,;眼眸亦迅疾化作了赤紅,,猙獰之色不斷吞吐閃現(xiàn)。
只是他并未當即表態(tài),。
乃是先屏息片刻,,努力淡去滿臉狠戾后,才回道:“郎君讓我隨行,,我便去,;郎君若不攜我,我便不去,?!?p> 聲音極力壓抑,以致微微顫抖,。
“嗯,,我知矣?!?p> 微微點頭,,鄭璞側(cè)頭繼續(xù)點墨奮筆,口氣淡淡,,“我現(xiàn)致書請戰(zhàn),,若太守許我往,那你便隨行吧,?!?p> “謝.....謝郎君成全?!?p> 這次,,乞牙厝猛然側(cè)頭,急速眨眼了好一陣,,方出聲回應(yīng),。
聲音,,略含哽咽,。
是夜,,軍帳連綿的軍營內(nèi),鼾聲起伏,。
乞牙厝一臉倦色,,從鄭璞軍帳內(nèi)出來,緩緩?fù)髠?cè)的小帳篷步來,。
步履之輕盈,,踩在枯枝上,竟亦幾不可聞,。
但他雄壯的身軀,,依舊被值守甲士從夜色辨認了出來。
那甲士,,似是習(xí)慣了,,不做警戒,反而微微含笑,,側(cè)頭以頤一努,。
微躬身謝過,乞牙厝步前,,輕輕側(cè)撩起軍帳簾一縫隙,,投目而顧,眸中泛起溺寵,。
此是傅僉棲夜的小帳篷,。
數(shù)日前,小鄭仇也擠了進來,,兩小兒抵足而眠,。
傾聽自子平緩的呼吸,目睹其沉沉的睡容,,乞牙厝眸中不由有些含潤,。
兩月前,從眾裹挾來于平夷縣途上,,鄭仇每夜半時分,,便發(fā)噩夢,驚恐大呼著“阿母,!阿母,!”而醒來,隨即抱著他的臂彎好一陣涕淚齊下,,哭得累了才昏昏睡去,。
一月前,他成為鄭璞的扈從,,鄭仇白晝隨傅僉識字書習(xí)漢家禮儀,,夜里噩夢便少了,。
他有一夜,依妻生前輕拍子臂哄入睡的習(xí)慣,,想讓鄭仇睡得安穩(wěn)些,。
卻是不料,鄭仇恍惚側(cè)翻身來,,只手抓住他腕指,,夢話含糊不清一句,“阿母,,我有新衣裳穿啦~~~”
那一夜,,他無眠。
目視著酷似其母容貌的幼子,,任憑涕淚沖刷胡須,,無聲淌濕衣襟。
如今數(shù)日,,他之子夜宿,,已無須他作伴矣!
抑或說,,他可往赴另一活于世間的意義:為妻復(f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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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漸濃
感謝書友“l(fā)iushuiwu”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