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少有的冷清,,大多是官兵巡街,剩下爾爾嬉鬧的小童,,賣糖葫蘆兒的老頭,,人稍盛點的千祥酒樓,和零星出攤的小販,,還有一個老乞丐,,背后有塊草席作包裹,跪在酒樓門口討錢,。
青樓上一間屋子里,,躺著昨夜那昏過去的孩童,孩童身邊有個半老徐娘,。
孩童剛醒,,有些頭昏,剛想起身,,身上卻要命的疼痛,痛得他禁不住倒吸口涼氣,,睜開眼來,,他身上光溜溜的,房間四周門窗緊閉,,伴著那淡粉燈罩釀出的桃色下,,一個三十來歲的媚娘正坐在他床頭,抽著根長桿子煙,。
“你醒了,。”
那媚娘放下煙桿,,瞇著眼笑,,。
“我,,我衣服呢,?!?p> 孩童緊忙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問道,。
“衣服,?呵呵?!?p> 媚娘捂著嘴輕笑著,。
“難道你這小鬼頭把昨晚做了什么都忘去了嗎?”
媚娘柔語說著,,身子向著孩童身上傾過去,,對著孩童的脖頸處吐露著香氣。
“昨晚……昨晚……”
孩童羞紅了臉,,他的確不記得自己做了什么,,看到燈光的時候便已經(jīng)暈了過去,誰曾想到,,自己竟然暈倒在青樓門口,。
“呵呵呵?!?p> 那媚娘終于沒忍住,,捂嘴輕聲笑起來。
“不褪去衣物,,怎么給你抹傷藥啊,。”
說著,,媚娘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箱柜里,掏出一身干凈的衣物,,還有一本冊子,。
“你那衣服都臟破了,這有身新的,,你先換上,,還有這本冊子,是你衣服里夾著的,?!?p> 孩童看到冊子,那夜里屠莊的模樣又浮現(xiàn),,稍稍失神,,可還是忙接下了衣服和冊子,道了聲謝。
“你不是這兒的人吧,?!?p> 媚娘開口問道。
孩童穿衣服的手頓了頓,,如實說道:
“不是,,我是齊州慶安人?!?p> “你父母家人呢,?為什么只你一人落街泉州?!?p> 媚娘又問道,,可沒聽到回應(yīng),轉(zhuǎn)頭看到孩童的臉,,孩童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切,,只是眉頭一直緊鎖著、
“我不清楚,?!?p> 孩童將衣衫整好。
“打從我記事起,,我便一直被師父養(yǎng)著,,問師傅我父母是誰,師傅也不知道,,只說我爹在酒館里把我托付之后,,就沒了蹤跡?!?p> 窗邊零碎著細(xì)花,,悠悠的,淡出花香,。
他記憶里,,與爹掛鉤的,倒是他師傅王城的身影,,那拼死護(hù)他的,喜愛嘲弄他的師傅,。
媚娘深吸了口氣,,想張開口說什么,卻又說不出,,最后拍了拍孩童的背,。
“你叫什么?”
“我叫寧獨缺,是我?guī)煾蹈嬖V我的,?!?p> 那名叫寧獨缺的孩童一邊說著,一邊用指頭沾了水從桌子上寫著這三個字,。
“這是我被師傅帶上莊的時候,,父母唯一留給我的東西?!?p> “獨缺……獨缺……”
媚娘嘴里細(xì)細(xì)嘟囔著,,俏有趣的看著那用水作的字,莞爾一笑,,說了聲:
“好名字,。”
寧獨缺沒怎么被夸過,,臉紅了起來,,他在那昌英庒整日與群漢子成群結(jié)隊,也常因習(xí)武不專心而受師傅責(zé)罵,,多的是兇,,夸只是零星幾次,譬如他練成師傅那套《四象拳》的時候,,師傅第一次笑的那么開心,。
“你來了泉州,此后要去哪,?”
媚娘攢起了寧獨缺的手,,那手上有不同這個年齡的薄繭,但那手掌大小又不由得讓她想到樓下的情兒,。
想著,,媚娘眼里滿是憐愛。
“不知道,,有個高手救了我,,我頂撞了他,他便把我送到這地方,,估計是讓我自生自滅罷,。”
“不如,,你以后留在這做事,,打打下手就好?!?p> 寧獨缺聞聲,,突然抬頭緊盯著媚娘的雙眼,,緊繃的身子終于放松下來,他心里竟很想喊面前的青樓老鴇一聲娘,,可“娘”這字太陌生,,比身前的媚娘要陌生得多。
寧獨缺點了點頭,,嘴上有了些笑意,。
“對了,你先在這等上片刻,?!?p> 老鴇松開了寧獨缺的手,走下樓去,,樓下亂糟糟的,,有花魁的歌舞曲藝,有觥籌交錯,,還有幾個玩得歡脫的男漢子扯著嗓子大喊的聲音,。
沒過一會兒,寧獨缺廂房的門又被打開,,來的還是老鴇,,可老鴇身側(cè),還有個綁著花辮的女孩,,女孩面上粉黛,,眼里還帶著些稚嫩,一手牽著老鴇的手,,那手嫩嫩的,,像半朵未開的水仙花苞。
女孩手上拿了只糖葫蘆,,紅撲撲的鼓著臉,,兩步走上前,把糖葫蘆遞向?qū)帾毴薄?p> 寧獨缺有些不適應(yīng),,可還是接過了糖葫蘆,,咬下一顆去,又把剩下的給回了那小女孩,。
那女孩看到寧獨缺又給她剩了這么多,,臉上露出笑顏。,、
“我叫荀莫思,。”
“我叫寧獨缺,。”
………………
兩個孩子互相喜笑了幾句后,荀莫思帶著老鴇給的錢又蹦蹦跳跳地下去買糖葫蘆打饞去了,,又只剩老鴇和寧獨缺兩人待在房間里,。
“那孩子是我姊妹的?!?p> 老鴇在桌子上挽起兩個茶碗,,為自己和寧獨缺各沏了一杯茶,隨后自己抿著喝了起來,,目光停留在荀莫思離開的地方,,突然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寧獨缺聽到老鴇說話,,坐到她面前,,也是端起茶碗喝了起來。
“我妹兒,,那可是長京城第一才女,,她的詞啊,美遍了泉州,?!?p> 說著,老鴇端起茶碗,,手上輕搖著,,像是在舞,嘴上輕輕念著:
“君是天上臣,,
半顰云采不知春,,
梅嶺千里暮色
處處雪痕,
情若紅豆玲瓏真,?!?p> 老鴇唱著,面上的胭粉已被暈開,,她眼里似乎又顯出那青衣琇女,,散著長發(fā),赤腳在河畔走著,,邊走邊唱詞,,時不時笑笑,手上一幅畫像,,畫像上,,有個背劍的劍眉君子,讓那青衣看得癡癡得,。
“手里七星劍
悅我胭脂勝天仙
長衫不見雨色
卿卿殘眠
該問天公要朱顏,?!?p> 那青衣哭喊著,嘴上大喊著“檀公子”,,在夜里產(chǎn)下一個女孩兒,,而為青衣擦汗焦急的,只有一位模樣七分相像的佳人,,再就是接生婆,,卻不見一個男人的身影。
“檀府人未在,,
天下妒其秀英才,,
有幾瓣梅孤落,
悲悲切切
浮萍何處才能開,?!?p> 青衣跪倒在一處門府前,府內(nèi)坐著幾桌食席,,里面的祠堂前,,一名公子正翻起面前佳人的蓋頭,公子劍眉,,佳人不是青衣,,穿了身紅嫁衣,巧紅著臉,。
自那后,,青衣瘋瘋癲癲地,拋下孩子,,不知所蹤,。
老鴇唱到這,突然失了神,,面上的胭脂被淚刷了大半,,她將茶杯放下,抹了抹臉上淚痕,,回過身來又對笑著寧獨缺說道:“我叫荀梅,,以后,你便叫我梅姨吧,?!?p> “梅姨,我還想聽你唱曲兒,?!?p> “聽曲兒可是要花錢的?!?p> 荀梅笑了笑,,又哼了起來,。
“青衣債~君難還~”
“…………”
申月的泉州,忽的冷了下來,,寧獨缺在青樓待了有七天,,七天里青樓總是燈火通明,不消人氣,。
從未有一天像今日如此清凈,冰冷的嚇人,。
寧獨缺被荀莫思催著去街上找小販買糖葫蘆兒吃,,可寧獨缺走下樓后,卻看到滿街的空曠景象,,除了酒樓前鋪著草席無處可去的乞丐以外,,就連平日里加緊巡邏的官兵也少見了。
寧獨缺心里有些打緊,,緩著步子在街上慢悠悠的走著,,走到酒樓旁時,腳下突然被抓了下,,嚇得他閉上眼睛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踹,,只覺得腳下踹的如同干癟樹枝,硌得生疼,。
“哎呦,!哎呦!小少爺快別踹了,,別踹了,,老乞丐我身子快受不住了?!?p> 寧獨缺一聽,,緊忙打住了腳上的動作,腳下竟是酒樓前的老乞丐,,剛剛抓他一下,,想討些東西吃。
“要東西吃,?”
寧獨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小少爺,老乞丐只要口饅頭就行了,,老乞丐我已經(jīng)幾天沒有吃食了,,小少爺發(fā)發(fā)慈悲,發(fā)發(fā)慈悲吧,!”
老乞丐說著,,竟跪下,,想磕頭。
“別,,別,。”
寧獨缺有些急色,,他緊忙先一步跑開,,鉆進(jìn)了酒樓里,老乞丐以為又是個嫌他惡煩的闊少爺避逃了,,嘆了口氣,,有些僵硬地往草席上靠了靠身子,躺在那,,動也不動,。
“老人家?老人家你醒醒,?!?p> 老乞丐干癟的身子被搖了搖,乞丐有些頭暈,,低著頭坐了起來,,鼻子嗅到什么味道,不禁聳了聳
“老人家,,給你吃的,,還有酒,我陪你喝,?!?p> 寧獨缺笑嘻嘻的看著老乞丐,一手將荷葉雞撕開油紙放在老乞丐面前,,一手又開了酒塞紅布,,倒了兩碗,放在老乞丐草席上,,又自己端了一碗吃酒,。
老乞丐干裂的嘴上忍不住狠咂,可他緊盯這那只荷葉雞,,卻不敢吃,。
“老人家,你吃啊,,還有酒嘞,。”
寧獨缺見老乞丐不動,干脆撕了只雞腿塞到老乞丐手里,,那雞腿油花花的,,還冒著熱氣,在冷街上翻幾個骨朵,,暖了些,。
老乞丐張口咬了口雞腿,他嚼著嚼著,,像是夢醒了般,,突然開始狼吞虎咽起來,老人臉上許久未再有過的幸福神色,,在一碗酒里暈開,。
“哎呀!給我留一口?。 ?p> 寧獨缺叫喊著,,吞下碗里的一口酒,,然后搶著撕了只雞腿,跟著吃了起來,。
那只吃凈了的雞架被老乞丐反復(fù)又吃幾遍,,一股腦的塞到了草席里,一副舍不得模樣,,隨后便與寧獨缺碗碰碗吃著酒,,一邊笑,一邊斟,。
吃著吃著,,老乞丐哭了起來,他興許已經(jīng)忘了肉的味道,,可他吃干糧也能吃飽,,只是他沒忘的這幾年里,頭一次有人對他這樣好,。
“你哭什么呀,!繼續(xù)喝酒啊?!?p> 寧獨缺說著,又抱起酒壇來倒了兩碗,。
他想逗老乞丐笑,,就說自己之前做過的傻事。
喝完酒撒尿的時候尿在了師傅的被子上,;他翻出去玩的時候正好踩在了墻下他師傅的頭上等等,。
可喝著,,喝著,他的酒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咸,,上面蕩起好幾層波紋,。
那一碗酒里,不知道多少是辣的,,多少是咸的,,喝的時候的確是越喝越滿,兩個人碰著碗,,孤獨的月亮和另一個孤獨的月亮聚成團(tuán),。
“乞丐我啊,有個兒子,,叫劉松,。”
老乞丐喝著,,突然靠在墻上,,說了起來。
“松兒曾在龍虎軍里做兵,,說是做了官了,,要把我接到單京里享福?!?p> 寧獨缺聽入了神,,手上的酒碗停在嘴邊,兩只眼睛緊盯著老乞丐,。
“可松兒他死了,,死了十年了?!?p> 老乞丐說到這,,手上抖了抖,酒撒了些,。
“老乞丐我在家里拆了酒,,等著松兒穿著他那銀閃閃的盔甲,騎著匹得是棗紅的馬回家來,,讓我在村里好好威風(fēng)威風(fēng),。”
“他回來了,?!?p> “回來的有銀甲,披在另外些人身上,他們抬著我的松兒,,我的松兒不動了,,怎么叫都不動?!?p> 當(dāng)日的風(fēng)吹得很大,,聲音像只獸在嘶吼,可老乞丐在墳前抱著碑在哭,,聲音比風(fēng)還要大的多,。
老乞丐哭了一天一夜,那壇拆給兒子的酒也放了一天,,到了最后,,劉松卻連酒也沒喝上一口。
老乞丐將酒撒在墳前,,沒聽那些銀甲要接他去單京的話,,第二天就不見了。
“單京,?單京算個屁,。”
老乞丐把雜著淚的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嘴上重復(fù)著這幾句。
“沒松兒的地方,,去了又有什么用?!?p> 寧獨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感受著老乞丐的孤獨,又強壓著自己的,,只是陪著老乞丐喝著一碗碗酒,,嘗著酒里帶來醉意的甜。
那一老一少,,在街上嘗著酒,,有些吵鬧,,有些孤獨,,他們有兩個人,又只有兩個人,。
“砰,!”
就在兩人仰起脖子咽下酒的時候,凌空一點寒芒,面前的酒壇冷不丁的炸裂開來,。
二人視線有些模糊,,酒沫濺了一臉,碎片劃破了臉頰,,冰涼涼的,,讓他們清醒了些。
只見街上突然冒出十余人,,大部分人持著弓箭,,領(lǐng)頭一人身著黑衣,面上露著冷冽神色,,手上拿著柄長刀,,腰間掛著塊牌子,上面刻著“三”的金字,。
寧獨缺瞪大了眼,,緊盯著面前的黑衣男子,那日昌英莊里一幕幕尸體垂落的場景又一次在他腦中重映,,這次卻分外吵鬧,,那沾著血的黑衣和長刀,那被斬斷的長廊,,那睜著眼死的師傅,。
面前黑衣男子正是龍三,可當(dāng)他那雙眼盯在寧獨缺身上時,,寧獨缺竟將平日里的恨意全嚇沒了,,他只覺得渾身僵硬,他知道,,龍三只需要輕描淡寫的一刀下去,,他也會陪著昌英莊的各位一齊死去。
到那時,,誰來報仇呢,?
寧獨缺下意識地向青樓跑去,可剛邁起一步,,背后的寒毛俱被刀芒驚得炸起,。
刀芒忽的,柔和了下來,,半瓢清水般,,化在地上。
老乞丐孤瘦的身軀,,立在了寧獨缺背后,,老乞丐閉著眼,,就那么無力的站在那。
龍三的刀猛地停在了老乞丐的面前,,刀再入一分,,便要熄滅那風(fēng)中殘燭似的老乞丐了。
“劉老,,你這是何必呢,。”
龍三看著面前的老乞丐,,竟無奈的嘆口氣,,將長刀背在身后。
老乞丐道:“齊宰書,,不,,老乞丐我應(yīng)該尊叫您一聲龍三大人,松兒,,他已經(jīng)叫你害死了,。”那話里雖然多是無力,,可卻有種怒氣在里面,。
寧獨缺被刀芒一驚,已經(jīng)嚇得跌倒在地上,,他看著面前瘦骨的老乞丐跟那殺伐果斷的龍三,,竟一時忘了站起來。
“劉老......”
龍三沉默著,,低下了頭,,像是被家中長輩訓(xùn)斥,他背后的十幾號護(hù)金門精兵執(zhí)著弓,,看到帶頭的龍三此幅模樣,不敢冒然射箭,,但任務(wù)在身,,也不敢放下弓箭。
“松兒已經(jīng)死了,,你還仍要執(zhí)迷不悟,,濫殺無辜下去嗎?”老乞丐說著,,竟向前猛踏了一步,,同時,龍三像是被老乞丐嚇到了,,向后退了一步,。
這一進(jìn)一退,,有風(fēng)在亂,有刀芒在散,。
龍三道:“劉老,,我現(xiàn)在就是在贖罪?!?p> 他沒細(xì)說,,因為他看到了老乞丐的雙眸。
老乞丐沉著嘴,,什么都未說,,那渾濁的瞳子就看著龍三,比那日開給劉松的酒還要醉人,。
龍三皺著眉,,似乎在糾結(jié)著什么。
過了有柱香的功夫,,龍三輕嘆口氣,,他回頭示意精兵們放下弓,然后對老乞丐道:
“劉老,,我放這小子三天,。”
“可三天之后,,再見便是殺人,。”
龍三頓了頓,,又說了句:“到時候,,就算松哥活過來了,也攔不住我,?!?p> 說罷,他竟一刀劈向自己的左臂,,半只手臂斬落,,他連哼都沒哼一聲,面上的表情卻多了幾分輕松,,他將半只手臂丟給后面的精兵,,說了聲:
“拿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