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
“出發(fā)”!魯允意氣奮發(fā),立在戎車之上,。
魯同因?yàn)槟挲g過小一座夯土版筑的堅固古城中,,數(shù)間氣勢恢宏的宮室巍然佇立在三丈高臺之上,。
這座宮室的偏殿庭院中,,一個男子來回踱步,,并且不時窺視緊閉的殿門,,他的額頭掛著涔涔汗珠,,可以預(yù)見他焦躁不安的心情。
四周跪滿了穿著粗布褐衣的奴仆,,空氣中寂靜無聲,;男子身后立有三人,他們托著絳色絲帛包裹的銅盤,,銅盤上置有牛首,、羊首,、豕首。
“君上以太牢迎接世子出生,,合乎禮儀,;再則淳于先生的家族曾經(jīng)擔(dān)任夏后氏的醫(yī)正,善長帶下之疾,,必然可以保證夫人順利生產(chǎn),,臣請君上勿慮”。
一個兩鬢染霜的老者面色莊重地緩緩開口,,這是當(dāng)今魯國上卿,,大夫申繻。
男子聽聞臣子有理有據(jù)的勸解,,憂慮之心終究熄滅幾分,,溫聲道“夫人尚未經(jīng)歷過生產(chǎn)之事,吾心實(shí)憂,,但借卿之吉言,?!?p> 男子身著廣袖寬松曳地曲裾長袍,,衣衿右衽,發(fā)髻上扎著精美的玉簪,,腰束懸掛勾玉的革帶,,僅看這身裝束,便知其身份貴重,。
他的身軀甚是纖弱,,面色蒼白,臉型也是頗為清瘦,,明亮的眼睛散發(fā)著慈愛的光芒,。
男子確實(shí)身份不凡,他是周公的后裔,,魯國第十五位國君,,魯侯,允(先秦男子不稱姓,;國君稱國不稱氏),。
現(xiàn)如今是魯允執(zhí)政的第六個年頭,戊月丁亥日,,此刻他正在殿外侯產(chǎn),,在這個醫(yī)學(xué)技術(shù)低下的年代,婦人生育極其危險,,庶人之妻與國君之妻并無太大分別,,這也是他異常焦慮的原因,。
“差點(diǎn)窒息而死,重獲新生的感覺真好”,。
王騰只記得最后的記憶停留在一片黑暗中,,此刻重見光明,無不感慨,。
哪知他的這句感嘆瞬間被轉(zhuǎn)換成了一串的嬰兒啼哭聲,,嚇了自己一跳,“我穿越成了一名剛出生的嬰兒,,這有點(diǎn)不能接受啊”,。
隨后他費(fèi)力睜開迷蒙的雙眼,觀察起屋舍內(nèi)的陳設(shè),。
“數(shù)不勝數(shù)的精美青銅器,,漆器,無一不說明著此間主人的非凡身份,?!彼d奮地在醫(yī)師手中滾動起來,又有誰不想享受貴族生活呢,?反正他沒理由拒絕自己所出生的階級,。
另一邊,魯允聽見殿內(nèi)的嬰兒啼哭,,早就按捺不住,,只因殿門未開,不好貿(mào)然闖入,。
須臾,,殿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一名身著素衣,,仙風(fēng)道骨的中年男子走出,,對著魯允一拜,而后諂媚道“夫人與公子俱安,,臣為君上賀”,。
魯允聽到母子平安,心下大定,,他的臉上洋溢著和煦的笑容,,也順勢拋出橄欖枝,“煩勞淳于公子,,魯國尚缺一醫(yī)正,,不知公子可愿屈就?!?p> “明本亡國之人,,辛賴魯國收留,,愿從君上德政”。淳于明想也沒想便低頭拜謝,。
他本是淳于國公子,,二十年前淳于國滅,并沒有被容許登車,,而是被分配到了一輛帶著帷幕的牛車之上,。
躺在柔暖舒適的皮毛上,魯同回想起朝食之時父子二人談及的工坊,。
現(xiàn)今,,魯國公室掌控的最大工坊設(shè)立在曲阜東南半舍,沂水北岸的五父衢,。
由于交通便利,,取水排污簡潔,百工齊備,,故而此處工坊發(fā)展勢頭甚好,,如今已經(jīng)有兩千多在冊工匠,也是魯國境內(nèi)最大的工坊,。
魯國兩代國君便是依靠此地產(chǎn)出的兵器,、禮器,重新在列國間闖出一片聲威,。
“公子,,已至工坊外圍,,沂水北岸”,。
未幾,桃襄渾壯的聲音在帷幕一側(cè)想起,。
“唔”,。
魯同揭開絲質(zhì)的紗簾,跳下牛車,,揉揉脹痛的腦袋,,這是他方才在車中思慮各種細(xì)節(jié)所致。
到這一刻,,他已經(jīng)退無可退,。
魯同趕至魯允所在的前車,見到他負(fù)手而立,,癡視沂水與尼丘山,,沒有出聲打攪。
良久,,魯允回首,,瞇起眼眸鄭重的問道“我兒可知,,為父方才在想什么?”
“我怎么會知道你的想法,?”,。
魯同心底琢磨了許久,又怕是自作聰明,,遂老老實(shí)實(shí)答道“孩兒愚鈍,,不能明見君父所思”。
魯允聞言自嘲道“有朝一日,,你坐上寡人如今的位置,,自然就會明白了?!?p> 魯同聽的一頭霧水,,心頭浮現(xiàn)“莫名其妙”四個大字。
數(shù)年后,,當(dāng)他再度回到沂水之畔,,身臨當(dāng)年魯允所處的位置后,才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蘊(yùn)意,。
“起行”,。
魯同被這句話語驚醒,搖搖頭不再思考方才的話,,亦步亦趨地跟在魯允的身后,,也打量起眼前這個土墻環(huán)繞的工坊。
工坊的構(gòu)造甚是粗陋,,如同隨處可見的普通鄉(xiāng)邑,,外圍僅設(shè)有百人的駐防,不過這并不奇怪,。
此地處于都城三舍之內(nèi),,自然不用擔(dān)心有來犯之?dāng)常且浴按蠖紵o防”,。一旦有敵國侵入,,郊野的國野之人都會自發(fā)地拿起武器農(nóng)具,充做堅不可摧的城墻,。
“國君巡辛,,召工正奉迎”。
太史手持竹簡銅削,,對著守卒洪聲道,。
一人連忙跑去通報工正迎接,其余人立戈跪拜,。
“稟大夫,,國君巡辛,,已至門外?!笔刈浼才苤凉し灰惶幬萆衢T口,,連聲道。
屋舍房門緊閉,,一個油膩的胖子正躺在榻上懷抱美姬,,上下其手。
胖子驚聞國君巡辛的說辭,,不大相信;在他記憶中,,國君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工坊生產(chǎn)之事,于是猶疑道“汝從何得知國君親至”,。
“小人得見五馬之車”,。
“五馬之車”是諸侯車駕的規(guī)格,也是“國君親至”的表現(xiàn),。
胖子的身軀瞬間癱軟,,他的面色一片慘白,口中喃喃道“國君親至,,必是吾盜金事發(fā),,特來問罪。紅袖,,取我劍來,,吾膽小不能受刑?!?p> 紅袖并沒有聽從胖子的命令,,而是跪地勸解道“下大夫獲罪,自有司寇審理,,何勞君上,。君上巡辛,或?yàn)槌R?。?p> “有理,,有理”,。
胖子也只是一時慌了手腳,經(jīng)過女子的勸解,,他基本確認(rèn)了國君此行并非是來問罪,,于是連忙準(zhǔn)備迎駕。
未幾,,魯同便看到一個身著華服的人形肉球迎面滾來,。
“砰”,。
這是膝蓋落地的聲音,三百斤的重量輕松將地面砸出兩個深坑,,一時間塵土飛揚(yáng),。
魯同被這個胖子的舉止逗得捧腹大笑,魯允則是滿臉黑線,,面含怒氣,。
太史受驚,銅削劃到了手指上,,再看國君滿面的灰塵,,開口怒斥道“闞清,汝何故君前失儀,?!?p>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跪在地上的胖子沒有解釋,,而是悲戚地哭了起來,,令在場之人猝不及防。
魯允見此一幕,,不明所以,,目視太史道“此何故也?”
太史不假思索,,答道“此人因驚擾圣主,,心生愧疚而落淚,倒也不失為忠貞之臣”,。
魯允聞言,,撇去前番的不愉快,眉開眼笑道“大夫請起”,。
胖子幾番起身未果,,魯允特意召來四個甲士才將他扶起。
“臣闞清,,有辱斯文,,請君上治罪?!迸肿訚M頭大汗道,。(中大夫、下大夫君前,,言必稱臣某某)
魯允對此不以為意,,反而稱贊起了胖子的容貌,“大夫豐碩,方額廣頤,,天賜福相,,寡人不罪”。
魯同打量起胖子的容貌,,可不是“身軀肥碩,,額頭方正,臉盤寬大”嗎,?
笑談過后,,魯允談及了自己的目的,“世子夢得一神物,,寡人今日來此,,便是要與世子督造此物”。
太史驟聞此言,,心中悲戚道“國君再寵愛世子,,也不能拿國家大事開玩笑啊,!將工坊交由世子玩樂,,這不是亂命是什么!魯國中興的跡象恐怕要就此斬斷了”,,他終究沒有開口,,勸諫君主不是太史的職責(zé)。
闞清也從另一角度截取到了魯允話中的重點(diǎn),,媚笑道“臣闞清及百工兩千五百人皆聽君上調(diào)遣”,。
魯允方才就認(rèn)定了闞清是個忠貞之臣,又聽聞他的表忠,,愈加親近,,拍拍他的肩膀道“為世子介紹冶金工坊與制木工坊”。
“冶金工坊與制木工坊距此不過二百步,,臣闞清請為君上帶路”,。
“善”!
復(fù)行百余步,,“叮叮鐺鐺”的聲音不絕于耳,,魯同也看到了許多光著膀子揮舞重椎的匠人。
闞清走到人群之中,,揮了揮手,,工匠們見狀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他又返回君前,,稟告道“冶金工匠三百又五十,盡在此處”,。
魯允點(diǎn)了點(diǎn)頭,,揮手道“百工之事,,報于公子即可”。
魯同見此命令道“尋十名技藝精湛的金匠,,稍后再尋幾名木匠與陶匠”,。
“諾”。
闞清邁著企鵝步伐返回,,召集金匠數(shù)百人,,“國君有詔,命我挑選技精者十人,,誰人可以自薦,。”
眾人不知好事壞事,,紛紛避退,,無人敢出頭。
“你,,對,,就是你?!?p> “還有你”,。
闞清眼看無人出頭,又怕被魯允打上“無能”的標(biāo)簽,,連忙點(diǎn)出幾名白發(fā)蒼蒼的老頭,。
另一邊,魯同目視太史弱弱道,,“可否借大夫銅削一用”,。
做教學(xué)能沒有粉筆嗎,魯同剛好看中了太史手中的銅削,。
太史看見伸在自己面前的小手,,印象更壞,暗暗道“小子無禮,,且看他作何妖孽之事”,,咬牙切齒地將銅削遞給魯同。
“我得罪太史了嗎,?我不就是借了一下他的鉛筆,?這太史怎么濃濃的小學(xué)生做派?”魯同摸摸頭上的總角,,心生三問,。
隨后,他等待匠人拜見完國君,趁勢拋出自己的想法,,“吾夢得一法,,今令二三子參詳,且近前來”,。
幾位老者在十余步之外一字排開,,仿佛近前便會觸犯天顏。這個時代講求“士庶有別”“貴賤分明”,,更不用說公子與工匠了,。
貴族們的先祖都能追溯到“圣人”“三皇五帝”甚至神話傳說中的恐怖存在,“貴賤之別”畢竟不是一兩代人形成的,。
魯同無奈,,只得向前幾步,蹲下身子,,手持銅削在地上比劃講解,,工匠們也都全神貫注的聆聽起來。
“敢問諸位,,以惡金鑄器,,有何難處”?
眾人訥訥不敢言,,闞清見狀甚為惱怒,,譏諷道“若知爾等無能至此,早該賤賣給齊人”,。
一名老者受不了闞清的譏諷,,不顧同伴的阻攔,抱拳斜視“惡金實(shí)在難融”,。
語畢他才清醒過來,,想起方才同伴的阻攔,心生懊悔,,“敢這樣對貴人說話,,只怕我要死在此處了”。
“善,!吾得天授神法,,可融惡金,還有何難,,一并說來”,。
與老者所料不同,他甚至連斥責(zé)都沒有得到,,老者看著眼前小貴人笑盈盈地看著他,,鼓起勇氣說“屆時或有疑難,,此刻尚未想到”。
魯同聽完點(diǎn)頭表示予以認(rèn)可,,隨后近前觀看“爐”與“炭”,,也見到了當(dāng)前的鼓風(fēng)工具,,心情備受打擊,。
“爐”“炭”“橐”都有,什么原因不能煉化鐵,?魯同思緒飄遠(yuǎn),。
“稟公子,陶工與木工已帶到”,。
話音將魯同拉回現(xiàn)實(shí),,他見到了隊伍中多出的十余名男子,皆身著粗布陋衣,。
他揮手示意眾人向前,,隨后在地上畫出“風(fēng)箱”的剖面圖,“木工依照此圖制作器物”,,人群中幾名木工連忙上前查探,。
對幾名老者則吩咐道“令壯男取土版筑高爐,規(guī)格下徑兩米,,上徑一米,,高兩米又五。下設(shè)進(jìn)風(fēng)口四,,出鐵口一,。”
正是漢武帝時期高爐的圖形,。
“陶工采集石灰石,,敲碎備用”。
采集石灰石不是難事,,陶工終日都是在與石頭和泥土打交道,,當(dāng)即抱拳表示領(lǐng)命;木匠們大多都看懂了“風(fēng)箱”的構(gòu)造,準(zhǔn)備返回木工之所大展身手,。
“圓形高爐”也算不得高深的學(xué)問,,又經(jīng)過一陣交流,老者們徹底理解了魯同的想法,。
交代完工作,,魯同鄭重說道“二三子當(dāng)各司其職,明日本世子自會親巡,。優(yōu)者賞,,過者罰,,決不食言”。
“諾”,。眾人齊齊退下,。
魯同的年齡或許沒有威懾力,但他身后站著魯國最有權(quán)勢的一個人,,這些工匠自然不敢違命,。
百工雖然不祈盼得到賞賜,可不代表他們不害怕懲罰;官營手工業(yè)者常常帶有奴隸性質(zhì),,常用的處罰措施是發(fā)賣或者贈予其他國家,,這是一條堪比斬首的惡刑,被賣者終生都不會有再見親人的機(jī)會,。
“累及君父久侯,,孩兒有罪”,魯同行至魯允駕前,,歉疚道,。
魯允確實(shí)感到無聊,好在有太史可以聊聊列國間的瑣事,,見到魯同,,欣喜道“麟兒勿復(fù)做此言,明日寡人便不能陪你來此處了,,該愧疚的人當(dāng)是寡人”,。
魯允的舔犢之情,魯同自然感受得出來,,他的心頭一暖,,千言萬語化作了同樣的愛。
回宮,!
百余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而來,,又浩浩蕩蕩而返。
眾人簡稱“眾”,。指下層平民,,一般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奴隸不同,,其身份是自由的,,有當(dāng)兵的權(quán)利。 文中的眾人是指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