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盤桓了一日,,二人便一同下了山,往戌甲派差地方而去,。離著月尾尚有十來日,,所以戌甲可以帶著鄔憂慢慢逛,,仔細看。
先到戌甲在山下的住處,,推門一進去,,鄔憂就笑道:“這瞧著果然是大人該住的房子?!?p> 戌甲將行李扔在桌上,,回過頭去,說道:“這房子看著舒服,住著卻不自在,。每每坐在這屋子里,,我心中總會冒出一個問題來,自己究竟算是山上的還是山下的,?”
鄔憂走到茶臺前,,倒了兩杯茶,回來遞給戌甲一杯,,而后說道:“山上的仙認你,,你就是算山上的。山下的人認你,,你就算山下的,。”
戌甲喝了口茶,,想了一會兒,,問道:“要是山上的仙和山下的人都不認我,那我又算哪的,?”
鄔憂看了戌甲一眼,,笑道:“那你要么跑去山外,要么在仙與人之間選邊站,。當然了,,就不要幻想仙和人都會認你,這些年你見到怕是不比我聽說的少,,應該明白如今這獨立山的仙與人走的就不是一條道,。”
戌甲笑道:“莫不是聽你那些接了山下差的師兄與朋友說的,?”
鄔憂放下杯子,,往椅子上一靠,伸了伸胳膊,,說道:“還能聽誰說,我又不認得哪位上五層的仙,,只能去打聽下五層和山下的事了,。至于上五層如何,就只能聽聲辨物,,見章識圖,,半認半猜了?!?p> 戌甲也放下杯子,,坐在鄔憂旁邊,說道:“今日有些晚了,明天一早我?guī)闳ヒ妭€人,?!?p> 鄔憂來了興趣,問道:“哦,?你在山上那么些年,,也不見交往到什么人,怎么一下山就與人混熟了,?”
戌甲笑了笑,,說道:“之前碰巧遇見的,正巧都好讀一些書,,能聊到一路去,,漸漸就相熟了。這幾年來,,得他推薦看了些書,,其中就包括昨日我提到的命卜類書?!?p> 鄔憂也笑道:“跟你都聊得起來,,與我就更聊起來了,明日就去見見這位老兄,?!?p> 翌日一大早,二人便離開住處,,去往那個相熟之人的住處,。可到了那里,,卻半天敲不開門,。戌甲略思片刻,又引著鄔憂去到兩條街外的一處戲樓,。進去之后,,在戲臺下左右望了半天,又朝一張靠近角落的方桌走去,。等到了桌邊,,就看見一人孤零零坐在桌邊,正埋頭扒著碗里的吃食,。
戌甲笑問道:“這湯粉加面窩,,你就真的吃不厭么?”
那人聽見問話,,便抬起頭來,,看見戌甲站在一旁,,也露出了笑容,并有些詫異地問道:“怎么是你,?往常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在山上么?”
戌甲招呼鄔憂坐在那人對面,,然后自己坐在旁邊,,笑道:“帶一個山上的好友下來逛一逛,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鄔憂,。”
還不待戌甲接著說下去,,那人便站起身,,朝鄔憂伸出一手,笑道:“原來是戌甲的好友,,幸會,。我叫左哲,與戌甲也相識有幾年了,?!?p> 一番寒暄過后,戌甲問道:“往常見你如此,,都是因為戲樓要唱好戲,,今日早早便端著碗來,想來也是有出好戲要演,?”
左哲拿筷子撇出最后幾根粉絲吃下,,又喝了半碗湯,長吁了一口氣,,這才對戌甲說道:“風月花香,,你以前也看過幾遍?!?p> 聽到戲的名字,,鄔憂奇怪道:“難不成是出風月戲?”
戌甲笑了笑,,說道:“起初聽到名字,,我也以為是風月戲。后來一見臺上滿是小姐,、丫鬟圍著一個公子嬉鬧,就更覺得戲如其名了,??勺笳軈s說這戲雖名中帶風月二字,,卻萬不可真當風月戲來看,否則就錯過了真正妙處,。頭一遍看完,,茫然尋不到妙處,只覺著前半熱鬧,,后半凄涼,。后經(jīng)左哲隨看指點,才慢慢發(fā)現(xiàn)這戲里確是別有意思,?!?p> 聽了這話,鄔憂愈發(fā)覺得有趣,,朝左哲一拱手,,笑道:“待會兒看戲,遇著不明白的,,還請左老弟指點,。”
左哲咧嘴一笑,,說道:“好說,,好說。只要你開口問,,但凡我知道的,,一定告訴你?!?p> 叫了茶水和花生,,三人閑聊了一會兒之后,戲就開演了,。起頭便是一戶人家的老爺領(lǐng)著自己的小女兒出門看花燈,,那小女兒眉間生有一顆紅痣,十分乖巧可愛,。卻不想一個不留神,,讓人給拐了去。戲唱到這里,,臺下之人無不嘆息,。不料左哲突然來了一句:“眉間一點朱,見之真應憐,?!?p> 還沒等鄔憂扭頭去夸,左哲跟著又來了一句:“天殺的夏金桂,,怎么沒人滅他的十族,?”
這下就叫鄔憂覺著莫名其妙了,,只是看到旁邊的戌甲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也就沒去問,。
接下來,,上臺的是一個沒了娘親的官宦小姐,被送到外祖母家寄養(yǎng),。那外祖母有一寶貝孫兒,,與那官宦小姐一見便十分投緣。外祖母既疼孫兒又護小姐,,頗有撮合之意,。更兼孫兒如玉,小姐似柳,,真真一對佳人,,臺下聽戲之人不住叫好。連頭一次聽的鄔憂,,見到孫兒拉起小姐的手,,都直笑得合不攏嘴。
再往后,,一個姨媽領(lǐng)著兒子,、女兒到外祖母那里做客。不料這時,,左哲擰起眉頭,,頗有不忿地說了句:“奪朱非正色,異種焉稱王,?”
鄔憂頗覺詫異,,先看了戌甲一眼,還是朝左哲問道:“世人多以女子比作花朵,,這原不奇怪,。卻少見如左老弟這般作比,語氣之不善亦溢于言表,,到底為何,?”
左哲搖了搖頭,只說先看戲,,過會兒再解釋,。戌甲也笑了笑,眼神示意鄔憂不必多問,。再后來,,每每見到公子與姨媽女兒吟詩,與姨媽兒子吃酒,,左哲便不住地往口里灌茶水,,似是想將一口一口的悶氣隨茶水一并咽下,。
開戲前雖講得好好的,有問必答,。可瞧著左哲那一副氣鼓鼓的模樣,,鄔憂便沒再多話,。尋不出妙處,就只當是尋常風月戲來看,。兩折戲唱完,,臺上的要歇歇喉,臺下的也得伸伸腿,。
這時,,鄔憂才又開口問道:“左老弟,這會子能解釋一番了么,?”
左哲吐出一口悶氣,,說道:“這戲的戲文有兩個本子,前八十折都是同一人所寫,,可八十折之后卻是他人續(xù)的,。其中一個本子是有人搜集了各處的續(xù)本,然后編纂成四十折,。還有一個本子則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有二十八折。那四十折的名聲響,,世人多以之為正統(tǒng)續(xù)寫,,可不銷細看內(nèi)容,只瞧每一折戲文的回目,,便與前八十折中的諸多判詞皆對不上,。反倒是那二十八折的都能對得上,只是其文筆太過粗陋,,實難與前八十折相提并論,,故而亦難令人信服其真?!?p> 喝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左哲接著說道:“若是將前一個本子一氣看下來,,確是寫完了一場悲情風月,。可要是把后一本子對照著判詞來看,,就能明白那姨媽一家都是鼠妖所化,,最后害死那外祖母一家,,還霸占了宅院?!?p> 鄔憂想了想,,還是不解道:“縱是鼠妖害人,也不過是怪談戲說,,怎犯得著剛才那般惱怒,?”
戌甲按下正要解釋的左哲,自己解釋道:“你得看過后面的戲文才明白,,那姨媽一家都是一種黑鼠妖所化,,這便是有所指。你想想黑鼠是拖著黑尾巴害人,,再比照某一段獨立山的前史,,就能看出這戲文到底在寫些什么?!?p> 聽了戌甲的解釋,,來回聯(lián)想比照一番后,鄔憂大致找到所指,。只是仍有不明白,,便朝左哲問道:“就算真如你所說,可那都是幾萬年前的歷史了,,到今日早已是物是人非,,卻為何還生出這般切齒之恨來?”
左哲哼了一聲,,答道:“那幫子黑毛鼠原是那貓,、雕之類的食餌,其后代為了霸住搶來的花圃,,居然認了東洋貓作爹,。后來東洋貓被打折了腿,花圃里老鼠也安分了起來,。再后來那西洋雕也把爪子伸了過來,,一些賊心不該的老鼠后代便又探出頭來與西洋雕勾連,重新覬覦起了花圃里的花,。你倒說說,,這是幾個意思?”
頓了頓,,左哲接著說道:“還有,,這風月花香本是一部花冊,上面描畫的全是花圃過往所種花卉,顏色自然萬分美好,。如今被些臟色老鼠崽子給強占了去,,爪子舌頭一通亂來,好好的識花冊如今倒成了辨鼠譜,。唉,,想當初還是我家鄉(xiāng)那里有人登高一呼,三月三,,驅(qū)鼠災,!一陣疾風驟雨過后,大小鼠窩盡皆搗毀,,山頂上那褪了幾萬年色的朱樓才漸漸重新變紅。誰曾想到,,如今這些鼠崽子竟還能如此囂張,?”
鄔憂卻不以為然,反問道:“你尚且看得出來,,為何山上從來無人言語,?”
左哲答道:“因這是昔年開山大仙為免倒算生亂而定下的調(diào)子,只是如今有人蹬鼻子上臉,,硬把黑的描成白的了,。話又說回來了,既然開山大仙的牌位都快被砸了,,那就別再搬出老人家當年定的調(diào)子來壓人,。你既不認牌位,那我也不認調(diào)子,,該翻的燒餅早晚挨個翻,。”
戌甲只是在一旁笑,,卻并不說話,,顯然是以前聽過這類話。鄔憂卻想著打趣,,便笑問道:“左老弟,,山上烙的燒餅你倒是怎么個翻法?是用嘴罵去翻,,還是用指敲去翻,?”
見左哲被噎著一時說不出話來,戌甲只好出來解圍,,另尋了個話題,,問道:“左哲,前時聽你說過,起頭的小女孩與那外祖母家中四個孫女中的一個乃是一人分寫,,到底是從哪里看出來的,?”
左哲沒好氣地瞟了一眼鄔憂,才對戌甲說道:“都在詩文判詞中暗寫了,,你還記得六十三折,,眾人抽花簽那一段么?”
戌甲點了點頭,,問道:“記得是那公子與小姐,、丫鬟們夜晚吃酒,抽花簽取樂,,每一支花簽上都寫有一句詩文,。”
左哲身子前傾,,說道:“那四個孫女中有一人抽中的花簽,,上面是一句日邊紅杏倚云栽,可知此是何意么,?”
戌甲笑了笑,,說道:“我當然是不知,鄔憂就更不會懂,,你就直說了吧,。”
左哲干咳了兩聲,,便說道:“日上中天,,東西為邊。紅者,,朱也,。南朝之西云之南,此云之真意,?!?p> 說完,左哲故意頓了頓,。想了一會兒,,戌甲與鄔憂互相點點頭,皆表示認同,,便讓左哲繼續(xù)說下去,。嘆了口氣,左哲接著說道:“那孫女有一副判詞,,頭一句才自精明志自高,,乃是夸贊之語,,自不必多說。第二句生于末世運偏消,,此死兆也,。再后一句清明涕送江邊望,清明者,,夷夏之分也,,半壁淪陷,南北隔江互望,。最后一句千里東風一夢遙,,東風西吹,滇蘇千里,,身亡于彼而夢歸于此,。四句判詞之中,后三句所寫皆與那朱桂王之生平有暗合之處,。再說起頭的小女孩,,后文寫到被那姨媽兒子搶去做妾,終為夏金桂所害,,二十八折的本子更是寫明被勒死。二位想必也知道,,史書上的朱桂王便是在滇境被人以弓弦勒死,,而下令之人名中便有一個桂字。前后參看,,便可知曉二人其實是一人,。唉,那孫女雖后來遠嫁了出去,,可小女孩卻一直還在,,到最后也是死在家里。想那朱桂王亦是遠遁山外,,卻被擒回并勒死在山下,。”
聽了這一番解釋,,鄔憂這才恍然大悟,,這風月之下的妙處原來是寫史。此時想到下令勒死朱桂王之人的名字,,鄔憂一時覺著好笑,,便問道:“左老弟,為何這風月花香中要給那人安上夏金桂這名字,?”
左哲撇了撇嘴,,說道:“以夏人之身事金,名中帶桂,豈非夏金桂么,?”
鄔憂與戌甲對視了一眼,,齊聲說道:“哦……,原來如此,?!?p> 休息了一陣之后,又演了兩折,,今日便不演了,。想接著看后面的,就只能改天再來了,。眼見著時候不早了,,三人出了戲樓又聊了幾句,便要分開,。剛一轉(zhuǎn)身,,便聽見左哲吟出一首詩來:
紅娘輕唱廣陵曲,北霜吹煞四月花,。
血紙折芯涂金粉,,物雖形花卻非花。
旁人倘是聽見這詩,,自然不解其意,,可眼下鄔憂與戌甲二人卻多少能體會一點左哲的心境??粗莻€負手佝背,,漸漸遠去的身形,鄔憂忽然大聲道:“左老弟,,改日帶你去給那夏金桂鑄個銅跪像,,任你拿鞋底抽臉,如何,?”
左哲回頭來,,咧開笑臉,大聲回道:“鄔老哥,,說到做到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