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zhàn)持續(xù)了一天,,長安城四門皆破,李茂貞兵敗逃走,,只帶了少量隨從投奔塞北的白義誠,。梁王朱全忠的大軍浩浩蕩蕩開進了長安,不同于以往叛軍的燒殺搶掠,,梁國大軍一路行來秋毫無犯,,長安城很快恢復(fù)了往日的秩序。
“陛下,,老臣,,來遲了,。”朱全忠跪在殿門外喊道,。
李曄緩緩地睜開眼睛,,遍體鱗傷的他艱難地爬到龍椅上,經(jīng)歷了一整天的擔(dān)驚受怕,,耳聽得外面的廝殺聲漸漸消退,,直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出現(xiàn),終于告訴自己,,安全了,。
“朱,朱愛卿,!”李曄痛苦地站起身,,有氣無力地道,“請朱愛卿進殿,?!?p> 可話音剛落,環(huán)顧一周,,他才發(fā)現(xiàn),,此刻空蕩蕩的大殿里,自己已是孑然一身,。
朱全忠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進來,,用余光掃視著大殿,才發(fā)現(xiàn)竟然如此凄冷而落寞,。除了皇帝,,大殿里別無他人,宦官們早已做鳥獸散,。從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跡,,朱全忠隱約能夠感受到這位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大唐君主受到的屈辱。
“砰,、砰”金屬戰(zhàn)靴一聲聲地敲擊著地面,,他的每一個步伐都像是一記喪鐘,宣告著大唐帝國即將面臨的命運,。
“臣,,恭請皇上圣安!”朱全忠一條腿跪下,,膝蓋處的盔甲磕碰在大殿的金磚上,,發(fā)出了鏗鏘洪亮的響聲。
“愛,,愛卿,,平身,!”李曄艱難地舉起一條胳膊,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朱全忠身前,,俯身扶起了他,。
“皇上,老臣救駕來遲,?!敝烊姨ь^看著皇上,這個曾經(jīng)多么驕傲的男人啊,,此刻卻如一條喪家之犬般祈求著自己的庇佑,,心中,不免滑過一絲哀傷,,又不免泛起了一陣輕蔑,。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若不是愛卿,,朕,怕早死在賊人手里了,?!崩顣辖踹煅实卣f道,“這個地方,,朕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若不是朕假意裝瘋,恐怕早就被賊人害死了,。愛卿,,大唐,朕,,不能沒有你?。 ?p> “皇上,,老臣建議,遷都洛陽,?!敝烊艺酒鹕恚抗鈭砸愕乜粗顣系?。
“遷……”李曄愣了一下,,目光所及,掠過朱全忠,,看到了他身后無數(shù)閃耀著的戰(zhàn)甲,,脫口而出,,“遷都好,遷都好啊,?!?p> 是啊,也只能這樣了,,還能怎樣呢,?因為自己的剛愎自用,大唐最精銳的禁軍折損殆盡,,環(huán)顧天下,,已盡是虎豹豺狼,除了朱全忠,,自己還能依靠誰呢,?至少,他還能給自己,,給大唐保留這最后一絲體面,。
“好,傳旨,,大唐自今日起,,遷都洛陽?!崩顣弦蛔忠活D地說著,,短短的幾個字劃過喉嚨,卻像刀割一樣的疼,,這是作為大唐皇帝的他此刻唯一能夠下發(fā)的圣旨了,。
天祐元年,李唐皇室舉族東遷,。
馬車顛簸地行駛在路上,,早冬的清晨,長安的街上沒有一個人,。
車?yán)锏膵D人正襟危坐,,半晌,車慢了下來,。婦人小心地掀起窗邊的流蘇,,天還未亮,夜色幽涼,。婦人欲言又止,,再次陷入了冥想。隨著車輛的顛簸,,婦人的身體也規(guī)律地上下起伏,,寬大的朱紅色錦衣下,,是雪白的麻制襦裙,隱約可見衣角繡著鳳凰,,那是宮中最尊貴女人的標(biāo)志,。
“皇后娘娘,出城了,?!笔膛p聲喚道。
何孔雀慢慢地睜眼,,露出了黑曜石般明亮的雙眸,,淡淡的蛾翅眉間,點綴著一抹幽暗的絳紅,。
“幾更天了,?”何皇后緩緩開口問道。
“回娘娘,,四更了,。”侍女答道,。
“知道了,。”
馬車?yán)^續(xù)走著,,皇后慢慢合上了眼,,這地獄般的幾日已經(jīng)耗光了她全部的體力,此刻她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地靠一靠,。
細(xì)碎的馬蹄伴隨著“吱吱呀呀”的車軸的轉(zhuǎn)動聲,,有節(jié)律地從馬車外傳來。夜色如水,,皇后襦袖間伸出的玉指似抓非抓,,在寬大的綢面上留下了幾道淺淺的刮痕。
車馬簇簇,,掩蓋了東行的夜色,,皇后雙眉顰蹙,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顛簸還是心跳,。窗外,天色漸亮,,一抹橘黃撕開了東方的地平線,。隱約間,,遠(yuǎn)處的河邊傳來幾聲清唱:柳葉彎似珠鉤,,未央水長流……
這是她十年前初到長安時的唱曲,,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一行清淚從她圓潤的臉頰劃過,,冰冷苦澀,搖曳的發(fā)絲好像夢醒一般散落開來,。
云鬢,,融化了如煙的過往,淚痕,,模糊了四季的未央,。
重陽節(jié)快到了,借著東遷的喜慶,,皇宮上下又忙碌了起來,。
一大早,李曄便帶著兩個小皇子照常去清寧宮請安,。
小皇子剛會走路,,一到太妃的住處,便蹦蹦跳跳地向皇祖母跑去,。
“快,,快到祖母這兒來?!碧p聲又無力地喚道,。
李曄起身,領(lǐng)著兩個小皇子坐上榻去,。
老太妃一改幾日來的憂愁,,含飴弄孫,好不悠然,。祖孫親熱半晌,,才想起了晾在一邊的皇上,于是趕忙說:“皇上,,最近可好?。俊?p> “勞母親掛懷,,一切都好,。”李曄答道,。
太妃看著他,,微笑著說道:“為娘昨天做了一個夢。”
“夢,?”李曄有些好奇地望著太妃,。
“是啊,我夢見你小時候的事了,。一片大草地,,到處開滿了金黃色的桂花,你在前面跑,,我和你父皇在后面追,,你跑著跑著,忽然一閃就不見了,,把我們急的呀,,到處找,到處找,,后來,,你從草地里鉆出來,抱住我,,嘴里還含著兩片桂花,。呵呵呵,那樣子太可人了,?!?p> “是啊。一轉(zhuǎn)眼這么多年過去了,,朕的兒子都這么大了,。”說著,,李曄指了指榻下的兩個兒子,。
“哎,我老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知怎么的,最近總是夢見你的父皇,,夢見你小時候的事情,。老身在想,是不是老身的時候到了,,他們喚老身回去呢,?”
“母親不要這么說,您一定會長命百歲,?!崩顣险f著,,撫住太妃的手,“對了,,朕還記得您給兒子做的桂花糕呢,,突然特別想吃?!崩顣衔⑿χ壑袇s含著一絲苦澀,。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眱蓚€小皇子趕忙說,。
“是嘛?哈哈,,那好,,皇祖母這就給你們做?!崩咸χ?,把兩個孫子攬進懷里。
是啊,,多少年了……李曄心想,,不知不覺,自己已登基十余載,。母親口中自己含著桂花在草地里奔跑的樣子,,仿佛就在昨天。望著衰老的太妃,,一股濃郁的哀傷不禁涌上心頭,,日薄西山,回憶,,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生命的大部分,。
大唐,還能過幾個重陽呢,?
“以后啊,,就別給哀家上這道拌三絲了,豆皮的口感像皮筋,,哀家也不喜歡這股豆腥味,。”太妃對下人吩咐道,。
這時,,兩個小皇子已經(jīng)大口吃起了剛出鍋的桂花糕,。
“慢點吃,別噎著,?!碧呎f邊用娟拭去小皇子額頭的細(xì)汗。
“恩,,真好吃,,皇祖母的桂花糕原來是這樣的味道啊。真好吃,!”兩個小皇子邊吃邊說,。
“呵呵,慢點吃,,還有呢,。看你們這樣啊,,就像看到你們父皇小時候,。”
“嘿嘿”,,李曄抬頭望了一眼母親,,祖孫三代,其樂融融,。
……
“皇后駕……”,,嗣位太監(jiān)還沒喊出,就被皇后叫住,。
“哎,,別?!?p> 何皇后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祖孫三代,,幸福,沉淀在每一個角落,。
親情是誰也不能取代的,。
想著,低頭摸了摸微微隆起自己的肚子,,那,,是皇兒還是公主呢。不管如何,,這都是他和皇上愛情的又一次結(jié)晶,,幸福的微笑不覺落在了嘴角。
今年的重陽節(jié)雖不及往年那般熱鬧,,但正值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在李曄的提議下,,留守東都的全體臣工一起去洛陽郊外的邙山舉行中斷了數(shù)年的重陽詩會。
旖旎的秋日風(fēng)光一掃朝堂的陳腐氣息,,呼吸著郊外新鮮的空氣,,連平時一本正經(jīng)的老夫子們都不禁怡然自得,詩興大發(fā),。
藍天包裹著朵朵漢白玉般的云彩,,時隱時現(xiàn)。浩瀚的原野上,,奔跑著自由自在的野兔,。
君臣席地而坐,一切從簡,,面對著青山綠水,呼吸著泥土的芬芳,,大家都感到神清氣爽,,分外宜人。詩會就在這融洽的氣氛中開始了,。
李曄舉起茶杯,,輕嘆一口氣,俯身將茶水潑灑到了地上,,“眾愛卿隨朕東來,,重建大唐,朕感佩不已,,這第一杯茶,,謹(jǐn)獻給歿于賊手的宰相杜讓能和無數(shù)為我大唐獻身的忠臣義士們?!?p> “皇上,。”在場的老臣們無不動容,。
“大唐東遷,,故都盡舍,有道是:舉目見日,,不見長安,。今日就以長安為題,各自作詩吧,?!崩顣戏畔虏璞卣f道,。
聽罷君音,,大家面面相覷,,陷入了沉思。
未幾,,戶部尚書兼漕運總督孫偓起身行禮,,李曄示意他免禮,“您是前朝老臣了,,不必多禮,。”
“謝陛下,?!睂O偓咳嗽幾聲,緩緩吟道:
翠明空雨映東樓,,
人外青山水外綢,。
欲把西都比華蓋,
引得蒼生度玉舟,。
“好詩,,不愧是是詩界的前輩,好,?!北娙烁胶偷馈?p> “臣也有詩”,,說罷,,吏部尚書韋昭度起身。
“韋大人世家大族,,做的詩一定是好的,。”李曄微笑著道,。
“陛下過譽,。”
松霜竹雪映清明,,
原間雙駿飲露瑩,。
重陽桂香飄滿地,
唯盼長安到天明,。
“好詩,,唯盼長安到天明一句道出了我等心聲!”禮部尚書徐彥若起身對李曄說:“老臣借花獻佛,,謹(jǐn)以清茶敬陛下一杯,,祝我大唐中興有日!”
“祝我大唐中興有日,!”眾人又起身附和道,。
“老臣不揣淺陋,,獻詩一首?!?p> 松葉盤根兩相宜,,
綠竹紅漪月光明。
只憐滄浪何時收,,
但盼四海皆安平,。
……
“今天,青山之間,,綠水之畔,,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各位臣工不愧是國之棟梁,,文章錦繡,華彩怡然,,都是我大唐的股肱之臣,。但朕德薄福淺,妄為諸位輔佐,,幸得梁王千里救駕,,朕才得以和眾文武相聚邙山之麓,,略享偏安之福,。”
李曄放下茶杯,,環(huán)顧四周,,繼續(xù)道:“但自古頌天下易,治天下難,。你們都是有功于社稷的老臣,,朕實不忍讓諸位繼續(xù)為繁重的公務(wù)所累,殫精竭慮,,食寢難安,。所以,朕的意思,,大家還是多置田產(chǎn),,榮歸故里,頤養(yǎng)天年吧,?!被实壅Z罷,在座的臣工驚駭莫名,,紛紛低下了頭,。
宴飲結(jié)束,,李曄回到了洛陽宮里。
“皇上,,為何要解除他們的職權(quán),?”何皇后不解地問。
“哼,,皇上,?朕這個皇上只不過是梁王的傀儡罷了。這些老臣跟了朕十幾年,,朕實在不忍心看到他們被梁王一個個地除掉,,趁著朕現(xiàn)在還是皇上,不如早一些賜他們致仕歸鄉(xiāng),,也不枉君臣一場,。”李曄說著,,眼角酸澀的淚滴慢慢地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