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木板間
顧川從眩暈中醒來后,,是在一片黑暗里,。
而無趾人和殿下就在他的身邊,因此,,他還比較安心,。他摸索了一會兒,摸到捆在一起的螞蟥釘,,摸到大片的模板,,還摸到了箱子、鏟子,、漁網,、釣竿、網線,、細的彈性繩,,還有一種大的鐵或者其他的金屬做成的鈍器。
這種鈍器和顧川身體差不多大,,有點像放大了的船錨,。
這些都讓他困惑。
但一個波浪打來,,他所呆的整個的黑暗的空間都在搖晃震動,、木板發(fā)出咯咯滋滋的聲音的時候,他就知道這里是哪了,。
“是在船里,。我們在某艘船的船艙里。我們可能被漁民救了上來,?!?p> 并且剛好放在封閉的船艙里,天鏡的光反射沒把兩張臉點亮,。
他對同樣醒來的殿下和無趾人說,,又問他們:
“你們還記得之前的事情嗎?”
無趾人搖了搖頭,,說他睡了過去,。他還分不太清楚昏過去和睡過去的區(qū)別,在他看來都是什么也看不見的狀態(tài),。
顧川和無趾人一樣,,爆炸當場就暈了過去。
他們看向殿下,。
殿下同樣搖了搖頭,,她解釋道:
“我也暈了過去,只知道我拉著你們在水里沉浮、飄起來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們開始小聲地復盤之前的景象,。
“有種透明的可能是網狀的東西擋在了我們面前,,我看過魚群在穿過后便四分五裂了?!?p> 顧川說,。
“這也是奇物,它應該是第三水戰(zhàn)軍團的水織,?!?p> 殿下曾在尾桐夫人和侍從的閑聊中了解過一點,她把自己所知的奇物·水織的情報全部說出,。顧川聽罷,,心有余悸:
“那當時,我們離死是不是只差一步,?”
“人體的話……確是的,。”
顧川還在后怕,,但殿下神色沒有任何恐慌,,好像這事情與自己無關似的、淡然地點了點頭,。
他還想說話,,但肚子一股充水空虛的感覺沖進腦海。胃里的抽搐奪去了他的恐懼,,尖銳的饑餓叫他一下子偃旗息鼓,,連說話都覺得累,甚至暈乎乎的想躺下了,。之前在危險環(huán)境中的連續(xù)跋涉已經耗光了他的最后的體力,,假如再不吃點的東西,,他可能就要真陷入死亡的寂靜里了,。
他們互相看了看,在這船艙里搜尋起來,,居然也確實找到點臘肉干魚片之類的可以果腹,。餓到極點的人也全然顧不得這是件偷竊的行徑,大快朵頤,,給自己的肚子填了些力氣,。
船艙的門發(fā)出異響,顧川的雙手連忙摸到了一柄魚叉,,隨時準備再度持械傷人,,又用布料蓋上無趾人的雙手雙腳,叫無趾人不要露出自己的手指與腳趾,。
然后他轉過頭去,。
門口露出一張他熟悉的臉來。
他不高,也不算矮,,又瘦,,比起以前黑了多。
兩只灰眼睛落在燈旁,,望著里面尷尬的人眨了眨,。
門外依舊風吹雨,灰暗的天空上飄蕩著可怖的極光,,他們的臉又要發(fā)光,,但螺泥小心地把門關上了,然后他就提著燈,,走下臺階,。
顧川不說話,什么行動也沒有,,反倒叫殿下起疑,,看向顧川。
顧川仍等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些東西來。
那半大不大的年輕人走在顧川的面前,,放下燈,,隨后膽怯地道了一聲:
“川哥——”
顧川摸了摸腦袋,不知如何面對他,,只道:
“好久不見了,,螺泥?!?p> 來者正是當初進城的十個孩子之一的螺泥,。那么現(xiàn)在他們在哪里也很清楚了。水織與殿下發(fā)生爆炸后,,恐怕他們一路被水沖過外城的下淮區(qū),,抵達河口區(qū),也就是新水家族的碼頭附近,。
然后他們便被螺泥發(fā)現(xiàn)了,。
兩個同為從邊民村落里走出來的人相顧無言。
顧川順著肚子又干嚼了點臘肉,,才恍然想到他是個小偷行徑,,囁嚅著嘴就要說的時候,螺泥看出他的猶豫,搶先開口了:
“吃吧,,這些是船里的干糧,,現(xiàn)在暴雨天氣,船里就我一人值守,,打掃打掃衛(wèi)生,,也防止有人偷東西,我還帶了熱茶來,?!?p> 螺泥把掛在腰邊的水壺打開,遞給顧川,。顧川急得不怕燙嘴,,直飲一口,暖茶入胃,,沁入心脾,,然后胃部燒灼叫他跳腳。
螺泥笑了起來,,他很少見到顧川這樣,,知道這一向安然的年輕人確實是被逼入了危境。想到這點,,他就笑不出來,,而是問道:
“川哥,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顧川放下了水壺,,認真地說: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們的?”
螺泥就說起他的發(fā)現(xiàn)來:
“我原本在船上打掃,,結果往水上一看,,就看到黑漆漆的水里,有些東西時而浮出,,時而沉入,,還發(fā)著點光,我原以為是某種……某種特別的奇物,,就用了打撈船的打撈網,,結果撈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是你們,?!?p> “那時候,我們的臉是不是更亮了,?”
螺泥略有遲疑地答道:
“是的……你和這位女生的臉亮得發(fā)光,,一股子要沖上天的感覺,我感到害怕,但發(fā)現(xiàn)把你們的臉捂住,,光就暗了大半,,我嘗試把你們拖進船艙里,關上門,,你們就不發(fā)光了,,這是什么……什么病嗎?”
螺泥心里知道定是和奇物,、和天上的極光有關系的,。但一旦和奇物、和天上的極光扯上聯(lián)系,,那就……不是他能涉及的了,。
顧川也知道他肯定猜得到,只說道:
“是……是某種大病,,可能是要人死的病,。”
水沖激得厲害,,大浪落下的時候幾乎能露出底部,。船艙隨風浪搖曳,一會被浪拖到比往常更低得多的地方,,一會兒被浪舉到比往常高得多的地方,。人在船艙里站不穩(wěn),要靠在柱子或板子上,。
螺泥聞言,,深吸一口氣,他的目光復雜又黯然,。
拒絕顧川的螺泥過得并不好,。在夜里輾轉反側睡不著的時候,他也經常會想起小時候在日照村里和少年人們一起玩耍的事情,。但川水銀行的消息傳到河口區(qū)時,,他不是完全不想投奔的,只是一股子少年人的傲氣支撐著他,,不為以前的言論服輸,。
而他更不理解的是原本支持他留船的父母,因為自行車的事情進城后又要因為他的留船罵他叫他走,。
“川哥,,我之前聽說你是進內城獻禮冕下去了……但一直沒回來,也是和這大病有關嗎,?”
這問到了顧川的一樁心事,,他連忙問道:
“外邊是怎么傳的,?你知道川水銀行現(xiàn)在怎么了嗎?”
螺泥頓了頓:
“外邊……城里最近有兩件大事,?!?p> “什么大事?”
“一件事是藥石家族步了深地家族的后塵,,也被內城的議事會和冕下制裁了,。”螺泥絮絮叨叨地說起藥石家族被制裁的后塵,,藥石銀行已經宣言不做,,原來開的諸多分行也全數(shù)關門。還有小道消息說藥石家族內部被查了波陳年舊賬,,發(fā)現(xiàn)問題無數(shù),,讓藥石家族內部人人自危,彼此猜忌,。
“原來偌大的原始八家之一……樹倒猢猻散,,誰也不搭、誰也不理了……”
這個消息讓顧川抖了抖,,他這時突然有些明白冕下的做法了,。
如果從城里的情報來看,也許并不是藥石家族做了銀行,,所以川水銀行能說得上安全……而正是因為藥石家族下場了,,川水銀行和藥石家族都危險到了極點,成為受到冕下猜忌的第一等的威脅穩(wěn)定的對象,。
恐怕藥石家族早就在冕下的制裁名單之中,。
他理解這個邏輯后,渾身發(fā)冷,。
少年人拉了拉自己浸透水的衣服,,深呼一口氣,又問: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螺泥低著頭,,“川水銀行被護城軍控制住了?!?p> 顧川連忙問:
“有人受傷嗎,?”
“這倒是沒有……”螺泥說,“他們還處得好好的,。只是聽說制服,、徽章、標記,,宣傳紙都被統(tǒng)一銷毀了,。就在空地里燒的,煙灰直溜溜地竄上天,,這里都見得到,。人們說這是搞黨派組織的下場?!?p> “這不是黨派組織,,這只是個商標,是個擴散影響力的徽記,?!?p> 顧川心虛地解釋道。
螺泥只是搖了搖頭,,又道:
“城里人是不會信的,。我身邊的人都說這是結黨營私,有的人還說……說有不軌之心,!”
墻倒眾人推,。
原來的落日城新星猶如曇花一現(xiàn)。
“他們純屬胡說八道,,我們是最敬重公民,、最敬重議事會、最愛戴冕下的人,?!?p> 聽到這話的殿下挑起眉來,似笑非笑地看向顧川,。而無趾人則在擺弄周圍那些新奇的屬于新水家族奇物打撈業(yè)的物件,。這些物件,他一件都沒見過,,也沒用過,。
顧川泰然不動,又問:
“那河岸,、雨花他們現(xiàn)在都怎么樣了,?”
螺泥小聲地答:
“我遠遠看過一眼,岸子哥他們都在里面呆著,,有專人送飯,,還有人正在查賬,也就是和藥石家族遭到的查賬差不多,。我父母,,現(xiàn)在是在自行車廠當工匠的,他們見過我一次,,和我說議事會的調查團正在向他們詢問關于‘復式記賬’的記賬方式,?!?p> 復式記賬是種特殊的記賬方式,任何金額,,都要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相關聯(lián)的賬戶進行登記,,也是銀行金融成立的數(shù)學基礎。顧川向川水銀行培訓過這點,,用的也是后世最完備的復式記賬方法,。
復式記賬會被記賬人員盯上,不出他的意料,。復式記賬就是對單式記賬的降維打擊產物,,落日城早有苗頭,只是遲遲不出罷了,。
那用來防偽的奇物技術恐怕也會被收編了,。
他一時遷思回慮,忽然覺得自己的川水銀行可能無憂了……畢竟冕下也在追求金屬貨幣的廢除,。
只是問題轉變了日照村人會變得怎么樣,,又能不能繼續(xù)占據(jù)一個位置。
燈光在暗室搖曳,。
螺泥盯著顧川思慮的臉,。他小時候是多崇拜這人呀,總覺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如今他落到這個模樣,他心中一片寂然,,只說道:
“川哥,,你生了這場大病,你接下來準備怎么樣……你要在這里繼續(xù)呆著嗎,?”
他問的時候,,下巴頂著胸口,肌肉繃緊了,,額頭上有晶瑩的汗珠,。
汗珠在火光中閃耀。
顧川看出了螺泥的提心吊膽,,他安慰似的說道:
“我們不會在這里久留的,,我們患了大病,是要離開落日城去養(yǎng)病的,?!?p> 螺泥聞言,抬起頭來,,松了一口氣,,原本吊在嗓子的心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感到了無比的安心。只是當螺泥看到顧川明亮的眼神時,,臉不知不覺火燒火燎地紅了起來,。這同齡同出一處的少年人不知道顧川有沒有看出他趕人的意思……但他察覺到自己無比安心后,一種苦澀的不知從哪里來的背叛感讓他感到慚愧,。
螺泥站在那里,,心里責備了自己一句,,但若是顧川真要留下來,,他真的敢收留嗎?螺泥自己也不知道,。螺泥訥訥地看著顧川,,聽到他繼續(xù)說:
“螺泥,我還想麻煩你一件事情……真的不好意思,。你有沒有頭罩,,就是遮住臉的東西,借給我們一用嗎,?”
“有的,,有的,川哥,,你稍等一下,。”
螺泥匆匆出去了,。出去的時候忘記關門,,讓天鏡再度點亮里面的人,顧川連忙合上了門,。
他們等了好一會兒,,螺泥才回來,回來開門的時候,,螺泥雨衣上的水珠不停地灑在地上,。
他從懷里遞過兩個被裹熱的頭罩。
這不是他現(xiàn)有的,,而是他下了船,,去了碼頭倉庫里,翻了大半天翻出來的,。
“謝謝你啦,!”
顧川驚喜道。
螺泥不好意思地笑了,,可笑了沒一會兒,,他又低低地,、不知為何地回了一聲:
“對不起……川哥……”
“你在抱歉什么呀?我怎么聽不懂呢,!”顧川一邊戴上頭罩,,一邊笑了起來,“螺泥,,最近在落日城,,你小心點,千萬別說見過我們……如果有人篤定你見過,,你就和他們說,,你被我們打了一頓,然后我們逃走了,,你知道嗎,?”
“我……”
螺泥看到這三個人帶上了頭罩,沒有往陸上走,,而是往船邊,,好似是要往水里跳了。
驚人的風在甲板上呼嘯,,纜繩發(fā)出尖銳的嘎吱聲,,桅桿好像隨時都會傾倒。
帶上頭罩以后,,果然天鏡變得不準了,。頭罩在風中呼響,時而發(fā)出點光,,時而全部黯然,。
這等狂暴的天氣,最熟練的水手也要發(fā)憷,。但為了保護螺泥,,也為了保護自己,他要繞點遠路,,從水里走彎道上岸,,而不是正大光明地從大路上走。
顧川牽著殿下的手,,殿下仍是不太會游泳,。無趾人有些舍不得他新看到的新玩意兒,等到了甲板上,,他的目光就被更多新奇的東西吸引了,。
“你們要去哪里去?”
眼看他們就要跳進浪里,螺泥站在船邊慌張地大叫道,。
天上依舊是極光,,稍微明亮了點黯然的人間。遠遠的岸上可以看到護城軍的隊伍已經在外城各城區(qū)巡邏,。殿下的存在,、無疑且確實的、升級了事態(tài),。
顧川彎了彎腰,,省得自己被看到,扒著繩子就從船邊往水里降,。他抬頭對螺泥說:
“我們要去能治病的地方啦,!”
“那以后還能再見嗎?”
螺泥大聲追問道,。
顧川吸了一口氣,,說:
“一定能的,,一定能的,!還有螺泥,記住那次的話,,千萬別忘了——”
彼此呀,!
說罷,他與殿下一起往暴風雨的江面勇敢地落去,,就此沉沒于廣闊世界,、在歲月的大河中漂流與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