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徑
影子們不敢靠近船,,只敢繞著船火漂流,,敬畏,、小心或者好奇地……像是第一次見到大海、或者第一次登上高山的人,,注目船火無限的變化。每一種變幻在影子們的眼中都是新奇而有趣的,,甚至神秘而威嚴(yán)的,。
死或生號的燈焰在幽幽寂寂的水中格外明亮,便像極了月光倒映于湖中,,依舊懸在暗黑多云的天空中,。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船里的人繼續(xù)觀察窗外的怪影,,在彼此的商討中,很快確認(rèn)他們看到的這些影子確實沒有厚度,。它們是薄薄的,,是一片片的,是真像極了影子,。
“要不要武力驅(qū)趕這些影子,?”
載弍提議道。
顧川略有遲疑,,自從與秭圓相遇,、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的人外物種的智能過后,他在行為上收斂了很多,。他說:
“先不要吧……我們觀察一下情況,,或者……用些小的沒攻擊性的東西試探一下?!?p> 齒輪人的裝備中頗有些小的沒攻擊性的東西的,。但這些東西,都很難在水母的體液內(nèi)自由活動,,不適合入睡,。載弍整理了一番,認(rèn)為他們頂多可以從排氣室艙門拋出幾個球,。但開啟艙門也是個叫人猶豫的抉擇,。
影子們的奇詭未知讓他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像是一樁可怕的探險,縱然這件事……不過是種觸摸,。
一道深沉的交流與認(rèn)知的壁障隔在他們與影子之間,,這壁障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放諸地球歷史的探索史上,便是第一次因缺乏維生素而被壞血病折磨的海員們,,或者更早更早前,,第一次見到雷雨中冷光冠狀發(fā)電現(xiàn)象而驚呼為圣艾爾摩之火的水手們,。
“要不,再等等,,看看吧,。”
變得猶豫的少年人說道,。
載弍和初云都順從了顧川的想法,,選擇等待,,而每個人都知道時間絕不會讓他們等待太久,。
這不需要多少判斷。任何明眼人都見得到水母群還在浩浩蕩蕩的遷徙般地南飄,。
縱然是非塔狀云區(qū),,他們也可以明顯感受到云正在變得密集,而世界更加霧蒙蒙一片,,像是抹上了某種廉價的賽博朋克濾鏡,。有的云飄過了水母,而有的水母掠過了云,。鱗片狀的云被水母打亂了它們有條不紊的陣型,,而鯨狀的云,便是讓水母群都要分離退散,。
水母們似乎只愿意擦過云邊,,而不愿意進(jìn)入云間。
在接連的記錄中,,探索客們一致認(rèn)為被水母擦過的云變小了,。
“也許是它們正在攝食云……?或者云中所藏的微觀生物,?!?p> 載弍猜意道。
“假設(shè)它們在吃什么東西的話,,但它們也沒有嘴巴呀,?”
初云不解,而蛋蛋先生也點了點頭,。
顧川捏著自己的下巴,,說道:
“如果是種進(jìn)食的話,那么這可能是種濾食,?!?p> 濾食的典型案例是鯨魚,它們的嘴巴像個大網(wǎng),,會一口氣吸進(jìn)水流和水里的各種小生物,、活著的或者尸體碎屑,。接著小生物會被大網(wǎng)一口氣留下,送入消化管,。至于水流和實在太小的微生物則會被濾走,。
落日城和大荒都沒有濾食動物,顧川解釋起來還頗費腦筋,,好在載弍和初云都不是會懷疑他的知識的人,,反倒是極相信他的人。
外部是暗天,,而室內(nèi)燈火明亮,。
初云一邊聽,一邊顫了顫眼睫毛,,干凈無邪的雙目里自然露出一種純真的崇拜般的表情來,。
年輕人發(fā)現(xiàn)這點后,心里有種賣弄地球常識博取別人注目的罪惡感,。
他越說,,聲音越低了。
在他的猜測中,,水母采用的很可能就是對營養(yǎng)物質(zhì)的濾食,。它們看不到嘴巴,但或許它們的皮膚就是一張可怕的大網(wǎng),。
明明能透過人那么大的東西,,卻阻止了體液的外流,這正是這種皮膚的神奇之處,。
“要說奇物的話,,恐怕這也能說是一種奇物罷?”
年輕人想道,。
死或生號繼續(xù)隨著水母群向前漂游,,逐漸接近了新的塔狀云。
這連綿貫穿天地的新柱子不在齒輪人們的記載中,,已經(jīng)屬于前哨基地的齒輪人們并未觀測到的領(lǐng)域,。
探索客們將其稱為蟹狀云。
顧名思義,,蟹狀大云長得像個螃蟹,,它的分層也是很明顯,從下到上的面積,,不是越來越大,,也不是越來越小或恒等不變,交相大小變化,,這幾千米大,,往上幾千米就變小,,再往上幾千米又變大,于是突起的突起,,凹下的凹下,,云便像是張開腿的螃蟹的剪影。大的云是伸開的雙腿,,小的云則是兩腿之間的縫隙,。
蟹狀云的邊緣,有光閃爍,,繞著橢圓的弧跡,,猶如陰云天氣的雷電,忽然明亮,,傳來低沉的震響,。
在水母群接近蟹狀大云的時候,,探索客們趕緊碰頭商討了對策,。
載弍認(rèn)為只要水母群進(jìn)入蟹狀大云,他們在測定蟹狀大云的幽冥物質(zhì)含量后,,就應(yīng)該直接破開水母的身體,,強行脫出水母的控制。
其他兩人一蛋都表示了同意,。
可惜的是,,行到臨頭,水母群只是行將擦過蟹狀大云,。在望遠(yuǎn)鏡的觀察中,,水母群的漂流路線里只有最外側(cè)的一個水母會掠過蟹狀大云的邊緣。
“那我們還是沒法著陸了,,還要在這空中飛了……”
載弍感到失望,。
顧川笑起來,安慰他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看樣子,,我們只能隨著水母再走很長的一程了……還省卻了我們掌舵的功夫哩?!?p> 載弍沒有多說話,,只是默默地坐下身子,在狹窄又空曠的外部觀察總室內(nèi)等待,。顧川則從機械手上起身,,去尾艙整修他們的小救生艇了。
而事情的奇妙變化總是發(fā)生在人們以為一切落定的時刻,,也總是與人們意想不到的東西相連,。
當(dāng)時值守的載弍很快又拉響了整個死或生號上的警報,,驚得顧川心重提到嗓子眼。等到眾人齊聚,,載弍一言不發(fā),,只是用探照燈盡力地照亮了死或生號的側(cè)面,也就是水母群與蟹狀大云擦過的地方,。
幾個人的目光順著燈光的指向,,望向了暗淡深邃的天方。
水母群就像云一樣,,正在飄過其他的云,。而原本的云則照樣在空中獨來獨往,與人們的命運毫無關(guān)聯(lián),。
但影子們都在移動了,。
沒有一個影子繼續(xù)因為死或生號強烈的燈光而留在死或生號的旁邊,它們好像尋到了別處的光,,或者是被別的什么東西吸引了一樣,,整齊有序地,像是列好陣型的士兵,,迅速地向外游走了,。
“它們要跑到哪里去啊,這黑天黑地的世界,,哪兒不都差不多嗎,?”
蛋蛋先生趴在睡箱里,眨巴眨巴自己的小眼睛,,說道,。
所有人都懶得回答它的問題。
每個人都知道只需要靜靜等待,,答案便會自然地呈現(xiàn),。
這處幽冥的世界與他們初見時的模樣并無不同,實際上與它在數(shù)萬年前的模樣,,或者行將到來的未來的數(shù)千萬年的模樣,,也不會有太大不同。
探索客們見到大片大片他們熟悉的類似雪花或雨點般的物質(zhì),,從密云中被摔出,,在水母群中飛躍,或者沉入水母群中,,冒出一連串的水花,,然后又從透明若無物的水母身體中橫穿,直至消失在世界的另一頭。
一陣一陣的雨雪,,不能阻礙影子們的移動,。它們?nèi)匀槐3种鴦倓傠x開的整齊一致,從頭到尾,,一個個穿過最中間的水母與其他水母所相貼的皮膚,,從一個水母中進(jìn)入到了另一個水母中,就像它們一開始從別的水母來到最中間的水母一樣,。
“影子們一直與水母不太一樣,,我懷疑它們不能在幽冥的空中獨立行動?!?p> 少年人注目影群的流動,,想起了過去日照大河里游動的魚群。
影子的群沒有停止在第二個水母的體內(nèi),,而是很快地,、繼續(xù)地飛掠,向著更外側(cè)的水母接近了,。
“它們是想要離開這里嗎,?”
初云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無邊無際的云間,,被死或生號所照亮的水母群們,,像是被蟹狀大云的風(fēng)暴吸引了一樣,,在空中繞出一個弧狀線,,略微偏離了原本的方向。
這使得水母群與蟹狀云的相接觸的時間變得很長,。
而那最接近蟹狀大云的水母,,一直在云霧邊上徘徊,輕輕翕動自己全身的皮膚,。近乎貼在云霧的邊緣,。
它體內(nèi)的體液都在微微震顫,不停地冒出許多的氣泡來,。
這氣泡在水中一路傳遞,,悠悠地向其他的水母擴(kuò)散了。
而影子們就是在往這只水母聚攏的,。
如果說它們是魚群,,那么水母與水母相連的體液就是他們的河道,而這河道的盡頭是蟹狀云,。
“總該停下了吧,,再往前就是幽冥的云里……那里的環(huán)境可與水母體內(nèi)完全不同了?!?p> 載弍觸摸著窗戶里的重影,,說道,。
初云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她也開始覺得她的寄生說是錯誤的猜想了,。
而顧川立在初云的邊上,,思慮道:
“你說,假設(shè),,它們就是把水母當(dāng)做交通工具來用的呢,?”
“交通工具……你這是什么意思?”
載弍猛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顧川,。
窗戶的重影里,有無邊的云,,有正在有序地向蟹狀云前行的影子們的暗斑,,有水母廣大的輪廓線,也有倒映在窗戶里的思考的人,。
顧川目視影子們的匆匆離開,,說道:
“就像我們是乘坐死或生號,想要依靠這艘船來橫渡幽冥一樣……也許影子們在幽冥中也不能獨自移動,,和我們一樣……非?!钊酢虼耍鼈冃枰凰医煌üぞ??!?p> 而這艘交通工具,最好不需要它們自己造,,而是天生地設(shè)的……就像是可供馴養(yǎng)的馬兒與牛羊……就像是——
水母,。
載弍側(cè)目,而就這一會兒對話的功夫,,探索客們沒再能看見影子們的任何舉動,。所有的影子,都像是久乘一列火車數(shù)日而疲憊的旅客,,匆匆下車,,沒入蟹狀云間,便徹底離開了死或生號的視野,。
水母們則繼續(xù)輕盈地在空中飛翔,,猶如自在的飛鳥。
“那它們就肯定不是某種寄生蟲咯,?”
初云因為自己猜測的落空而不太快樂了,。
“也說不準(zhǔn)……”年輕人瞇起眼睛,繼續(xù)注視蟹狀云的方向,說道,,“寄生蟲的蟲卵有時候不是產(chǎn)在寄主的體內(nèi)的……你記得以前人們會周期性焚燒日照大河上的水草和動物糞便嗎,。因為蟲卵可能會隨著糞便被寄主排出……在體外,比如水面中,,發(fā)育,,然后等待機會找個動物重新寄生?!?p> 初云想起醫(yī)典中相關(guān)的記載了,,她又升起了一點希望:
“確實如此……”
但顧川又捉弄她似的說道:
“但這對于影子們來說,實在不太可能,,它們在水母體內(nèi)的時間太短了,,也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是不是,?”
載弍對他們的寄生蟲研究并不在意,。他說:
“這樣也好,也省卻我們一樁煩惱,?!?p> 他走開,準(zhǔn)備休息了,。
年輕人卻依舊立在鏡前,,一動不動,甚至比之前看得更認(rèn)真了,。
顧川的專心致志讓載弍感到好奇與困惑,,他抬起他的獅子腦袋,不解地問:
“你還在看什么,?有什么東西還是很重要的嗎,?”
影子們已經(jīng)離開,水母的游曳也只不過是種尋常,,又有什么值得繼續(xù)看的呢?
“不是這樣的,,載弍,,你有想過嗎?”窗前的年輕人,,倒影里的年輕人一起張嘴解釋道,,“也是我之前說的,假設(shè),,我是說假設(shè)這群影子這種東西確實是把水母群當(dāng)做船來使用的……”
“嗯,,我認(rèn)為這是有可能的。”
“那么下去了一批影子,,會不會還上來第二批影子呢,?一批是過來的,而另一批則是離開的,?!?p> 他說。
載弍頓住了,。
“甚至……”顧川在黑暗世界的窗前,,側(cè)目朝后,冷靜地說道,,“并不是影子,,而是其他的即將上‘船’的乘客呢?”
而就在他轉(zhuǎn)頭的時候,,連忙起身的載弍看到不遠(yuǎn)的那垂過天地的蟹狀云里,,有人一樣的東西,正一一躍入水母的體內(nèi),,像發(fā)光源的死或生號游過來了,。
水中的人形,猶如張開的五角星,。
遠(yuǎn)處的模樣并看不太清,,只能見到一種發(fā)暗的紅斑,猶如鱗片般落在它們纖細(xì)的身體上,。
而等到近了點,,便能發(fā)覺它們的身上,首先是沒有任何的毛發(fā),,其次則可以看到他們類人的手指上沒有任何的指甲,。
用過去的話說,它們是一群無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