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特產(chǎn)山藥小有名氣之外，瑞城是個毫無特色的江西小縣城——沒有特色旅游、沒有特色經(jīng)濟,，農(nóng)業(yè)沒有規(guī)模化,，工業(yè)發(fā)展也沒有集群化。

　　農(nóng)田大一塊,、小一塊，又普遍高低不平,，至今還是原始的手工耕作,。

　　工業(yè)更是零散，雖然市政府早年已像模像樣的規(guī)劃建造了工業(yè)園區(qū),，成立了“園區(qū)招商辦”,，但制造業(yè)卻一直很是凋零。就業(yè)機會太少,，青壯勞動力80%出外務(wù)工,，留下的都是些老老小小，或機關(guān)單位公職人員,。

　　大片的耕地荒蕪,，農(nóng)田的莊稼也是種得零零落落。一座城,，留不住人,，就活泛不了經(jīng)濟,，隨之而來的社會問題也就越來越多。老人老無所依,、未成年的娃娃們騎著摩托車四處亂躥,，離婚率也是高居不下，就更別說稅收狀況和GDP總值了,。

　　幾任政府卯著勁地招商引資,，苦下重本，然而招來的卻多是一些打著投資的旗號,，來圈地,、占地的投機商們。幾十畝廣闊的土地上,，只象征性的蓋上幾幢單層的鐵皮廠房,，租些設(shè)備做做樣子，剩下就只需要雇個看門的守著地皮罷了,。無良的資本家們想方設(shè)法的拖延投資,，盤算著等到哪一天，可以鉆一鉆政策的空子,，用這些土地賺些省心的大錢,。

　　偶爾也會來幾家真心嘗試發(fā)展實業(yè)的工廠，卻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由堅持不下幾年,。不是苦于技術(shù)勞動力嚴(yán)重短缺,，就是周邊配套設(shè)施跟不上，大型設(shè)備經(jīng)常會停擺,，要從千里之外調(diào)派師傅過來修機,、調(diào)派管理人員過來運營。物料,、輔料也幾乎全部要從外地調(diào)配,。員工每月的流失率長期在70%以上浮動,，根本沒有辦法滿足淡旺季的訂單調(diào)配需求,，更不要說長期穩(wěn)定地滿足一些高端品牌的技術(shù)要求了。

　　一線的員工們,，來自遠(yuǎn)近四十多個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工人們之所以會選擇在家務(wù)工，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方便照顧家中的老小,，所以工廠的宿舍是沒有人去住的,。

　　工人以中年婦女居多，全部都要早出晚歸,，每天早晚由工廠雇車接送,。即便如此,，工人們也常常是一言不和就甩手不干了——反正有男人在外面掙錢，自己也不是等這份工資吃飯,。而且到處招工的多的是,，再不濟，去工地上做小工也行,，每日還可以現(xiàn)結(jié)工資,，時間上也自由，工價最低也有150一天呢,?；蛘呷プ约腋郊募庸ぷ鞣蛔鲂r工、去餐廳洗盤子,，每天也有40到60塊收入,。

　　進到工廠，就要受工廠的多種約束,，有訂單時便有事做,，訂單接不上了就沒事做，收入是計件的,，卻還非要你定時上下班,，在這里空耗著。就算每天有事做,，普遍月收入也只在1600百塊左右,。從工人的角度來看，進工廠,，確實并沒有什么很大的吸引力,。工廠倘若想要作出改變吸引工人，除了要考慮長期發(fā)展的收益,、成本,，得到上頭老板的支持，也還要顧及來自當(dāng)?shù)毓I(yè)協(xié)會的施壓,，考慮當(dāng)?shù)仄髽I(yè)的薪資“平均”水平。

　　工人們的收入太低,，每月收入額又不穩(wěn)定,，一線的工人們頻繁更換工作便成了常態(tài)。

　　別看這收入水平一般,，可叫人出奇的是,，瑞城的消費水平卻絲毫不弱。

　　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要是剛好從北上廣“打工”回來,，你會很驚異的發(fā)現(xiàn),，超市的東西怎么比外面貴那么多呢？尤其是吃的,、喝的,、零食啊、酒什么的,。而且采買的人還都跟搶似的一車一車地搬,，收銀臺永遠(yuǎn)排著長龍。

　　你一時之間真有幾分納悶兒：這些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們,，平日里整天在微信群哭窮叫苦，拍出來的工資條數(shù)額叫人心酸,，可而今個個穿戴時尚、描畫得唇紅面白,。顯得你們這在外面“撈錢”的,，反而跟個鄉(xiāng)巴佬似的。連收入最低那個表妹,，也金鏈子高調(diào)的掛在高領(lǐng)毛衣外頭,，手上的大金鐲子碰得麻將叮當(dāng)響呢。

　　瑞城人還特愛吃,，特舍得吃,，對“吃”的執(zhí)著與熱愛，在夜市一條街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人活一張嘴嘛,，畢竟這“吃好”，才是對生活熱愛的最本質(zhì)體現(xiàn)嘛,。

　　市中心有一條赤馬二路,，是一條被整齊規(guī)劃的夜市街,，俗稱“夜市城”,，專營晚餐和宵夜,。往來雙車道的馬路,，無論春秋冬夏，每天晚上都被個體戶們用雨篷齊齊整整地搭滿四十多家餐飲大排檔,，清一色墨綠色防水布,，家家三四十平米，方方正正,，一樣大小,。至多擺得下七八張餐臺,，多半都是夫妻開檔。每晚七八點鐘,，正是家家生意火爆的時候,，要是忘記訂臺或者去得晚了，你想吃的那口,，可能都找不著空臺了,。

　　夜市大排檔的廚師操作間，都統(tǒng)一布置在雨篷的一角,，廚師洗,、切、下鍋,、上料,、兜鍋、裝盤……刀功好不好,、料鮮不鮮,？龍蝦、螃蟹殼兒刷得干不干凈,？掌勺的功夫高不高妙,？吃客們一眼望去盡入眼底。高竄的火苗子,、菜入熱油鍋“哧啦……”的爆響聲,，各式美味炒爆溜炸烘、煎燒燜蒸煮的陣陣鮮香,，漂亮而穿著“迷你”的啤酒妹往來穿梭,，火熱的場景伴隨著各式濃郁的異香，鹵煮,、小龍蝦,、鍋包肉、鴨四件,、鹵牛腳,、魚面……吃一餐飯如同看一場熱鬧的大戲，逗引得過往行人肚子里饞蟲直往外躥,。廚師身邊不時晃蕩著挑剔“巡視”如監(jiān)工的食客,，還有一些借拉話兒“偷師”的家庭主婦，或直接來討要“秘方”/“秘料”的廚藝愛好者們,。

　　嗆人的油煙,，高躥的火苗,，正是這夜市檔獨特的點綴,。

　　還有那些賣唱的,、賣花的、討錢的,、發(fā)廣告的,，身著奇裝異服，四處游走逗樂,，油嘴滑舌的腔調(diào),、堪稱練家子的口才，尤其讓那些兩杯小酒下肚,、正吃喝得起勁兒的“老板”們油然而生一股優(yōu)越感,。

　　生意如此火爆，滿街彌漫著誘人的香氣和熱情的吆喝,，引得那些過往的行人,、客商們不免口水直咽，忍不住要坐下試試口味,。夜市城走的是平民路線,，價格實惠、性價比很高,，而且家家都有那么一兩道拿手的好菜,。這家不愛換那家，任君選擇,，隨你喜歡,。

　　015黑漆漆的赤馬路

　　秦軍家的老屋，就在赤馬路邊上不遠(yuǎn),。秦軍每日在老娘那兒吃完中午飯,，便常與三五老友相邀著，在陳姨小賣部的麻將館里搓起麻將,，一搓就是一下午,。

　　嫁到城里的谷曉月，直到婚后生下兒子胖胖,，才逐漸察覺到,，秦軍不僅牌技嫻熟，還癮大得很,，經(jīng)常打到半夜三更才回家,，功夫都是練出來的,。

　　而且雖然秦軍是廚師,，但在家里他從來不掌勺，都是吃他老娘煮的現(xiàn)成飯菜。即使是偶爾小兩口自己開伙,，他也是光站在一旁指揮,，說是教曉月學(xué),，慢慢把曉月的廚藝倒是調(diào)教得越來越上道了,。曉月笑他說他已經(jīng)成功的把自己從廚師升級成了廚師長。

　　夫妻兩人都沒有穩(wěn)定收入,，婚后雖然與公婆兄嫂分開另住,，卻時常被叫回到婆婆家吃飯，即使是后來有了孩子,，也是婆婆一手在帶,。

　　秦軍每天只顧著打牌或者釣魚，曉月見到小區(qū)里有些婦女和老人在做一些從工廠拿出來的手工零件加工,，便也跟著做,，當(dāng)是消磨時日。初初開始學(xué)做的時候,，一天做足七八個小時才能勉強賺到十七八塊錢,，后來慢慢做熟手了，也只不過一天能做個三四十塊錢,。倒是勉強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不必再事事伸手向秦軍要錢了。有時候去婆婆家,，她還買點菜或是水果捎帶過去,。有時干脆就自己隨便煮著吃一點，懶得往婆婆家跑,。即便大哥大嫂和婆婆如何熱情大方,，曉月也懂得自食其力的重要。秦軍可不管這么多,，他都吃了這么些年了,，早就成了習(xí)慣。往往是打完牌就直接跑回老娘家吃吃喝喝,。他看不上曉月賺的這點小錢,，時常笑話她就會下死力。

　　曉月倒是知足得很,，心中覺得這生活至少比在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要強一些吧,？

　　秦明是秦軍大哥，在瑞城開一家旅館,。平時好結(jié)交一些生意人,，為人仗義。

　　婚后不久，秦軍在秦明的幫襯下,，辦了個夜市經(jīng)營執(zhí)照和衛(wèi)生許可證,，買回來全套的帳篷、桌椅,、餐廚用品等家伙什，在夜市城做起了餐飲檔的小老板,。

　　夫妻倆每天下午四點開始擺攤,，凌晨一點收攤。白天不忙的時候他便時常去打打麻將,，每天都跟曉月說自己贏了,，老婆便也不管他。有時天氣適合,，他也去河灣釣釣野魚,，常有所獲：清一色的二寸白條、小小一尾野生的桂魚……不時就能在晚上為客人整上一盤“爆椒小野魚”,，油光碧綠的爆青椒襯著焦香的小野魚,，是引人口水直冒的下酒菜，幾乎是只要有貨就必然被搶訂,?；蚴悄贪诐庥舻啮a魚湯,，秦軍細(xì)心用紗布裹好煎到金黃的魚身,，這可是專補小兒婦女的佳品，特別是“發(fā)奶”效用奇佳,，有刺是絕對要不得的,。機靈的秦軍每次都早早打電話給“熟客”：“哥，今晚有鮮貨,，帶嫂子來試試……”客人結(jié)帳時夸他：“小秦,，鍋爆肉做得正宗喔！我家這個薯粉餅子怎么都烙不成形??？”“哥，這東西得慢心細(xì)烤,，費功夫,，下次您來我提前跟我說一聲，我烙好一份兒給您帶走,！”秦軍大方地回道,，順帶又約多了趟生意，大家歡喜。

　　曉月的兒子小名叫胖胖,，真是有夠胖的,，生下來就足足十斤。濃眉大眼小紅嘴兒,，見人就笑,，整個一尊小彌勒佛似的。孩子的姑姑在縣城做護士,，婆婆聽從女兒的指導(dǎo),，每一小時給孩子喂一次水，兩小時喂一次水果,，比曉月這個做母親的還要細(xì)心,。外公外婆也稀罕他得很，久不久就到街上來探望他們,，瓜果蔬菜,、糧油米面不停地往他們這送。外婆抱著胖胖就親不夠,，嘴里不停地贊嘆：“我胖兒真好看,！”就連孩子無意間摔個奶瓶，外婆也要贊一句：“哎喲胖兒真能,，真有勁,，摔得一砰喔！好能,！”

　　曉月難為情的說：“媽,，這有什么能的？真是,！”外公在一旁感慨地輕笑著：“由得她吧,，她看著高興！天天念叨要來看胖胖呢,。畢竟又是一輩人了,，枝枝蔓蔓，都開始開花結(jié)果嘍,?！?p>　　到胖胖長得大一些了，便每天放在城東,，由奶奶帶著,，秦軍夫妻倆幾乎不用操心。輕閑的時候,，才由奶奶領(lǐng)到夜市城或由他父母領(lǐng)回自己家玩幾個小時,，父母生意忙起來顧不上了,，便又由奶奶接走。

　　胖胖是夜市城的開心果,，附近攤檔的老板都喜歡逗他玩,。拍拍他胖墩墩的屁股，捋捋他烏油油盤曲的短發(fā),。

　　胖胖怕熱,，容易生痱子，奶奶隨身帶著干毛巾和痱子粉,，不時趕上來給他擦一擦,，抹一抹，脖子一圈總是白撲撲一片,。

　　可能是為了讓孩子更涼快些，奶奶總是給胖胖穿著那種短短小小,、洗得有些敞口的白背心,。

　　小家伙時常在幾間攤檔來回奔跑，跑得胸前兩個奶子直晃,。跑累了,，便抱瓶冰汽水，爬上摞得高高的塑膠靠椅里窩著,，一見客人起身,，就趕忙用那稚氣的童聲慢悠悠地朝他媽媽叫喚：“老板娘，老板娘,，買單買單,！”逗得客人直樂呵。

　　雖說守夜市辛苦,，可兩人的小日子過得也算悠閑自在,。

　　這天下午，秦軍打完牌回家,，準(zhǔn)備歇一會就去開檔,。剛上到三樓就從樓梯間窗口處望見曉月牽著胖胖到了樓下，眼珠子一轉(zhuǎn)立馬計上心來……布置停當(dāng),，他自己忍著笑躲在上一層的樓梯扶欄處窺望,。兩母子聊天的聲音越來越近。

　　“媽媽,，今天珊珊姐姐有糖吃,，都不給我吃?！?p>　　“是嗎,？是什么樣的糖?。俊?p>　　“是長兩個角的,、紅色的糖,。”

　　“胖胖想吃嗎,？”

　　“那個糖里面……里面還有那種稀稀的糖呢,。”

　　“胖胖想吃對不對,？”

　　“想吃,，可是珊珊姐姐沒有給我吃?！?p>　　“這樣?。窟?，胖胖快看也,，一百塊錢呢……哪個傻逼掉的？”曉月左右轉(zhuǎn)頭望了望,，見四下無人,，自顧自的說道：“趕緊藏起來，發(fā)達了,，明天給我胖兒買糖吃喔,，啊哈哈哈……”秦軍捂著嘴趕緊跑上樓去開門，心里為自己的狡詐聰明得意不已,，這傻娘們兒這下得開心好些天了,。

　　夜市城菜式雖多，但大筆的利潤全靠酒水的銷量,，一般的小菜是賺不了什么錢的,。瑞城悶熱的夏天，是夜市生意的旺季,。

　　煩躁悶熱的夏夜,，一口冰啤酒入喉，人也清爽了,，氣也順了,，一天的疲乏已被沖走大半。夜市街晚晚都燈火輝煌,、吵鬧喧囂,，三五個小菜，一兩箱啤酒,，能喝到夜半三更,。

　　白天的夜市街卻格外地冷清,，隔幾步就有一灘灘的油污，冒著食物腐爛的酸臭氣,，沒人愿意行走,。

　　赤馬路變成了黑油路，叫人實在很難想像,，每晚這些污水的臭氣,，是如何被那些濃重的食材香氣所遮蓋的。

　　出于環(huán)境保護和市容整頓的刻不容緩,，市政府在夜市街運作了三年之后的某天,，突然間發(fā)文，禁令在赤馬路經(jīng)營露天餐飲,，所有攤檔,，如仍需經(jīng)營，一律經(jīng)重新培訓(xùn),、考核上崗后,，搬遷到市郊長河附近的新夜市城去經(jīng)營，并定期接受衛(wèi)生監(jiān)督檢查和環(huán)保抽查,。

　　秦軍跑到新夜市城去看了下,，不光位置偏僻,、蚊蟲密集,，攤檔格局也變成了室內(nèi)形式，總共就十余間鐵皮棚子模樣的小屋,。這根本就與城內(nèi)餐廳沒啥分別了,，誰還會跑這么遠(yuǎn)來光顧這鐵皮屋子排檔呢？秦軍瞬間失去了信心,。

　　反復(fù)思量之后,，秦軍問曉月：“要不咱倆出去打工吧？過年跟你弟一塊兒去廣東打工,?！薄翱晌疑岵坏猛尥蕖睍栽卵蹨I漣漣?！巴尥抻形覌寧?，好著呢！再說娃娃以后的花銷也大著呢?，F(xiàn)在城里到處是廚師,，酒店招廚師才一千八一個月。你去工廠做女工也才千來塊,，還得上夜班,。聽說在外地怎么也有三四千一個月呢,。咱們干一年就回來，就算干一年再玩一年,，也劃得來啊是不是,？”秦軍的帳向來算得比曉月快。

　　曉月淚眼模糊地望著他,，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在外面苦干一年，頂在家里上兩年班的收入,，就算是干一年玩一年,，下一年回來不工作了，日日夜夜光陪著娃玩,，也比現(xiàn)在在家里拿這點工資要強,，反正在家上班一天到晚也顧不了娃。打定了主意,，曉月便撥通了弟弟谷一鳴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