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沉,,頓白和挫白兩個人爭當苦力幫著阿笙將林家村遭此橫禍的鄉(xiāng)親們葬進了祖墳地里,,最后一鍬土被堆上墳頭,阿笙和女人們一起,,跪在地上唱起了傳承久遠的送葬歌謠,悲涼的聲音將聶卿的神思拉回,,她面上沒有表情,,只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站在她身后的周方只能看見一個筆直堅定的背影,,但他覺得這個人現(xiàn)在很是悲傷,。
此地與邙山遙遙相隔,一座座林立的墳頭卻又如此相似,,白色的紙錢被風卷席掙扎著往天上飄,,最后又無有所依地落回了殘破的土地上。
夜鴉的叫聲驅走了最后一點日光,,女人們扶起阿笙,,一瘸一拐地往村內走,周方站在墳墓前,,對著那一個個簡陋的木牌鞠了躬,,頓白和按白相視一眼,面帶憂色地喊了一聲,,“二郎……”
周方沒回頭,,聶卿跟那兩個護衛(wèi)只能聽見他嚴肅而又略帶蒼涼的聲音,“此地受苦的百姓定然不止林家村這幾十戶人家,,狼山山匪一群草包,,這定安城的縣令在上卻‘政績斐然’,這不能說不是朝廷的失職啊,?!?p> 聶卿眼神一凝,她雖然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但是沒想到周方竟然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說了出口,,她半開玩笑道:“周兄還是慎言吧,就不怕我把你的這番話捅給那個知縣,?人家為了自己的烏紗帽,,定然不會放過你這個出口污蔑的‘刁民’,。”
“噗嗤,,”周方聞言直接笑出了聲,,“以武你剿滅匪寨可是頭功,這不是斷了那知縣的好大財路,,你只管去報,,就怕到時候牢獄里頭你我住隔間啊?!?p> 二人也沒再繼續(xù)說什么,,轉身往林家村走。
第二日一早,,提白和按白從縣城里趕了回來,,一人身上背了一包沉甸甸的銀子,聶卿起來的時候正看見周方在吩咐他們什么,,她并沒太注意,,背上自己的黑匣子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周方“啪”地一下把扇子撐開,,揚在聶卿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那扇上“老天有眼”四個字鐵畫銀鉤蒼勁有力,,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筆,,不過聶卿并不想這么貼近了看,她往后退了兩步,,斜眼瞟向周方,,示意他滾蛋。
周方風度翩翩地搖起了扇子,,開口道:“以武兄弟這是要去哪啊,,不是說要跟代瑚一起嗎?”
聶卿道:“那可是你說的,,我可沒答應要跟那個書呆子一起走,。”
她離京之前請了將軍府最擅長易容的鐘叔給她做了幾張假面,,用的是莊子上家仆的身份文書,,京中有人替她遮掩,她并不擔心,,她擔心的是前線,。
沈逢川帶兵千里馳援,但是他畢竟不是西疆軍真正的主帥,,那些人忌憚他,,迦婪若也在他手里,,她得盡快去。
“西疆此時正不平,,”周方自顧自地說道,,“獨目二郎從北疆千里奔襲而來,雖然最后擊潰了西戎聯(lián)軍,,逼得十六國獻上聯(lián)名降書,,交出了叛臣迦婪若,但是他畢竟不熟悉西疆的形勢,,聶家父子戰(zhàn)死絕不可能是因為輕敵,必然另有隱情,,他不可能不知道,。西疆軍的那些將領不信任他,他也不信任那些將領,?!?p> “雖然牛頭崮一戰(zhàn),大燕損失慘重,,精銳折進去那么多,,我朝四境主帥各有不同,雖說都是聽命于圣人,,但是彼此之間分化已久,,特別是西疆軍,西疆軍不會接受沈逢川帶來的兵士,,一定會盡快招募國內青壯,。”
“西疆現(xiàn)在面上看著戰(zhàn)事是結束了,,不過按照西戎人之前的所作所為,,他們肯定是不會真就這么乖乖投降的,降書只怕是障眼法,。我猜圣人一定會指派沈逢川暫時擔任西疆軍主帥,,依他的用兵之道,這個時候對招兵一定掐得死死的,,”周方望著聶卿的雙眼,,意有所指地道,“以武兄弟這時候前往西疆,,若是探親做買賣,,著急的話那就先行一步,若是想投軍,,有江代瑚作保,,必然十拿九穩(wěn),。”
聶卿明白周方的言下之意,,若是真如他所說,,她進軍營就沒那么順了。
大燕四境有四方守衛(wèi)軍,,各有一位主帥,,東有鐵鎖江流錢長春,西有日平黃沙聶太行,,南有百解橫山謝黃麻,,北有獨目二郎沈逢川,望京地處中原偏西,,聶河與隆慶帝又是從小到大的玩伴,,因此西疆軍備受照顧,在四方守衛(wèi)軍中常被人道是親娘養(yǎng)的,,京中勛貴子弟投軍者,,也大多投的西疆軍。
聶卿所拿的那份身份文書的原主人在西疆軍有小時候的玩伴,,那人早早離家投軍,,如今已經升作了個小頭目,平時管的就是西疆軍招募兵丁之事,,聶卿想借著這點情分進軍營,。
反正那兩人也有十幾年沒見了,到時候也露不出什么大破綻,。
但若真如周方所說,,圣人會點沈逢川兼西疆主帥,那她可真就不那么好混了,,獨目二郎治軍甚嚴,,而且這四境主帥中,只有他一人是白丁出身,,這點微薄的情分現(xiàn)在恐怕是不好使了,。
“你怎么知道,圣人會點沈逢川為帥,?四方駐軍向來各司其職,,西疆軍雖然,雖然主帥已戰(zhàn)死,,但營下也并非沒有精兵良將,。”聶卿瞇起眼問道,。
她心下升起淡淡的防備,,周方雖看上去只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但他那四個護衛(wèi)并不像尋常出身,在前廳提白身上的殺氣比皇城昭獄的護衛(wèi)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之前他們只是萍水相逢,,過了狼山就各走各的陽關道了,說不定以后都不會見面,,她權當結交個朋友,。
但是周方說的這幾句話句句有所指,她幾乎都有點懷疑這人是不是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了,。
周方看著聶卿眼中騰騰的警惕之色,,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我說以武兄,,你這幅要吃人的樣子能不能收一收,,”他指了指聶卿身上背著的黑匣子,“我上山的時候先進的柴房,,又不知道你在,我還以為你背著的那個是山匪藏賬本的東西呢,,我就打開看了一眼……”
他見聶卿面色隱隱有黑云壓城的趨勢,,連忙補充道:“我就看了一眼!真就一眼,!你那又是路引又是身份文書的,,你又說要去西疆……”他把扇子收起來,往聶卿身邊湊了兩步,,小聲肯定道,,“我是從影閣里得來的消息?!?p> 聶卿并不是不相信周方的話,,從周方說圣人有意點沈逢川為帥時她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通竅,她跟聶河在西疆曾經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知道西戎那幾個國家的國主最擅長說一套做一套,,他們沒有萬全準備是不敢先挑起戰(zhàn)爭的,特別是現(xiàn)在之前壓著他們打十幾年的聶河都已戰(zhàn)死,,他們更不可能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投降了,。
螞蟥不吸飽血,怎么舍得從人身上滾下來,。
影閣并無據點,,正如影子一樣虛無縹緲,以一句“無信不可知,,無人不可殺”聞名于世,,只要你出得起影閣要的價錢,,影閣中人可以滿足你的任何需求。
聶卿心里有了計較,,她看著周方訕訕的模樣,,消去眼中的防范,嗤笑道:“不知道周兄師從哪位仙使學來的這隔空視物的本領,,我那路引和身份文書都裹在衣服里,,你這一眼看得挺仔細啊?!?p> 就算周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能如何呢,,自己必須要去西疆,這人之前直言并不相信父兄輕敵,,必然另有隱情,,看他言語間那對榮家的鄙視……
而且,自己在乎現(xiàn)在也沒辦法就能弄死他啊,,聶卿余光瞥向那四個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的護衛(wèi),,決定等等那江代瑚那書庸。
不待二人繼續(xù)說些什么,,房間里突然傳來腳步聲,,二人扭頭看去,只見阿笙換下了那身鮮艷的新娘服,,穿著一身麻布袍,,頭上拿白麻布綁了個喪結,她走到院子里,,對著他們六個人跪了下來,。
“我要謝謝各位俠士,要不是你們,,我可能一生都報不了這血海深仇,,”阿笙磕了個響頭,“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
聶卿走上前把她扶了起來,,她往后望去,女人們也推開房門一個個走了出來,,周方看了一眼提白和按白,,二人會意打開了包袱,將里面的銀子分到了女人們手里,。
“阿笙姑娘,,你無端遭此大難,是他人的過錯,倘若能早些拔掉這個毒瘤,,也不會有這種慘事發(fā)生,,”聶卿收到周方的暗示,她接過按白遞上來的銀子,,塞到阿笙的手里,,緊盯著阿笙的雙眼認真道:“死者長已矣,生者更要保重自己,?!?p> 阿笙心下大驚,手里的銀子突然好像在沸水里滾過一樣,,熱乎乎的,,她眼眶酸澀,扭過頭去,。
她明白聶卿的話,,她是在告訴她不要輕易地把這條命丟了。
周方看著面面相覷不敢接銀子的女人們,,溫聲道:“嬸子們收下這些錢吧,,反正這錢也是從山上拿的,你們這么多年受苦總得有些補償,,那群山匪已經絕戶了,,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接下這些銀子,,想回去尋親的就拿作盤纏,想做些小本生意就拿去做資費,?!?p> 提白把銀子往她們手里一塞,她們彼此看了幾眼,,也就都接下來了,。
這些銀子并不是從山上拿的,應該都是周方自己從錢莊里取的,,聶卿沒看周方,,只在心里思量。
狹小的院子里一時間沒人說話,,只有淡淡的溫情流淌,。
院子的大門突然探進來一個頭,挫白眼睛微微一動,,往外掠去,,厲聲問道:“什么人!”
是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她被挫白帶進了院子里,,婦人臉上滿是驚慌之色,,一時不敢靠近他們,直到見到了被聶卿擋著的阿笙,,她才好像松了一口氣,。
“阿笙姑娘,快救救我家二娃,,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中午吃了兩碗粥就睡了,晚上就口吐白沫,?!眿D人好像找到了主心骨,涕淚縱橫地哭了起來,,阿笙臉上露出急色,,她繞過聶卿,快步走到婦人面前,,接過孩子掰開他的眼皮查看起來,。
“也沒給他吃什么東西,那粥我們一家人也都吃了,,大牛也吃了也沒事,,嗚嗚嗚,我問了村里的赤腳大夫,,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連夜翻過山來找你了和林二郎了,嗚嗚嗚……”
聶卿和周方呼吸略略一窒,,院中眾人都抬頭看向阿笙,,但阿笙面不改色,只專心致志地查看著那名昏倒的孩童,,她一時捏開那孩子的嘴巴,,一時握住他的手腕,良久下了決斷,,道:“應該是誤食了毒菇,,阿嬸稍等一會,我去拿解毒丸,?!?p> 趁著阿笙進屋的功夫,聶卿告知了婦人林家村被屠的消息,,那婦人先是一愣,,接著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遍,等到阿笙拿著解毒丸出來的時候,她的眼睛一時間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這是解毒丸,,先喂孩子吃下,我待會再抓幾包藥給阿嬸,,等孩子醒了早晚飯后各煎一貼給孩子喝下,,不能給孩子吃葷腥油膩的吃食,過個兩三天就好了,?!?p> 阿笙又走回院子內的藥房抓藥去了,婦人的眼眶紅了起來,,咬牙切齒地恨恨罵道:“那群天殺的畜生,,怎么能干出這種事啊,我真是,,我真恨不得……”
“那群山匪已經死絕了,,”頓白臉色冷酷,“此地的縣令那么喜歡收錢,,干脆下去繼續(xù)收,!”
等阿笙抓好藥出來,婦人接過藥包,,在原地猶猶豫豫地站了一會,,她拉過阿笙的手腕,沖她道:“阿笙姑娘,,你不如跟我回去吧,,我們村雖然窮,但一間屋子還是能蓋起來的,,你……”
阿笙微笑著搖搖頭,,她憐愛地看著婦人懷里臉色轉好的孩子,“我本來就是村長撿回來的孤女,,雖然林家村現(xiàn)在沒了,但是我得在這守著,,阿嬸不必擔心我,,林家村是藥村,我要是走了,,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要是想來看病不是很麻煩,?”
她扭頭看向聶卿,說道:“我想用那些銀子開個善堂,,我以前同林郎一起去縣城的時候,,看到城外的乞丐里常常有面黃肌瘦的孩子,我打算收徒,林家村的藥,,應該能幫到更多人,。”
聶卿見阿笙雖然面色依然疲憊,,但那雙眼睛不再充滿死意,,開始迸發(fā)出光彩,她笑著肯定道:“你醫(yī)術好,,那這善堂也算我一份,,說不定以后就有人給你送‘懸壺濟世’的匾呢?!?p> 兩人相視一笑,,像是完成了某個不為人知的約定,她們誰也不會想到,,之后許多年,,大燕境內每一間“林家藥鋪”,里面的確都掛著一張“懸壺濟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