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察覺自己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嗎,？”姑娘的話飄進(jìn)耳朵里,，“我爹說你雙目被淤血阻塞,，只有把淤血清了才能恢復(fù),，而且得用附近山上特有的虎須草敷著才行,?！?p>　　李宓恍然大悟,，根本不是屋子里沒點(diǎn)燈,，而是自己瞎了,。

　　想到這里，李宓趕緊將敷著虎須草的紗布系回眼睛上,，起身下床要給姑娘作揖,，沒想到一個趔趄差點(diǎn)栽到地上，所幸姑娘扶得及時,，才沒讓李宓摔下去,。

　　姑娘略帶責(zé)怪說：“你身體大傷小傷那么多，好好在床上養(yǎng)著吧,，不要亂走動,。”

　　李宓道：“若不是你們救我,，我以后可能就是個瞎子和瘸子了,，一命之恩心里記著了?！?p>　　姑娘咯咯笑起來,，“你腰上骨頭是我爹接好的，治眼的虎須草也是我爹上山采的,，謝我爹好了,，我只是幫忙打下手?！?p>　　李宓問：“那我這眼睛,，什么時候能好？”

　　姑娘說：“放心吧,，再有十日就差不離了,。對了，你肚子餓不餓,，我去給你拿吃的,，你等會兒?！?p>　　李宓一摸肚皮，還真有點(diǎn)餓,。

　　眼睛不好使了,，他的聽覺就格外靈敏，聽見姑娘起身,，然后雙手在床邊摸索著什么,，噠噠拄著地面走了。

　　李宓有些驚訝,，意識到什么,，朝姑娘的背影喊：“你手上的棍子,？”

　　看不見姑娘的表情，但應(yīng)該是悲傷的,，她的嗓音有些低啞,，說道：“我跟你一樣，也是個瞎子,，還是治不好的那種,。”

　　李宓默然,，獨(dú)自呆在房間里,，過一會兒，嘗試著下床,，他摸索到床下的一雙靴子,，手感摸著應(yīng)該是自己那雙，并且?guī)е砬v香氣,，是被人洗過的,。

　　李宓蒙著眼睛把靴子穿好，扶床沿下了地,，勉強(qiáng)能一瘸一崴地走上幾步,，便一路蹦跳往剛才聲音消失的方向過去。

　　路上看不見,，李宓被攔路的桌案絆了一腳,，咣當(dāng)摔在地上，一手端著飯菜進(jìn)來的姑娘聽見聲音,，趕緊把飯擱在桌上,，再抬腳就踢到了李宓的身子，忙俯身把他扶起來,。

　　李宓有些尷尬解釋,，“對不起，我沒想亂跑的,，就想到門口曬曬太陽,，沒想到弄得這么糟糕?！?p>　　姑娘給他拍打了一下衣服的灰土,，然后扶著李宓一小步一小步往門邊挪，讓他坐穩(wěn)在門檻上了,，才道：“這幾天你就拿著我的手杖吧,，免得我不在時你又要磕著了。”

　　“那你怎么辦,？”

　　“院子里的路我都熟記在心了,，沒有手杖慢著些走不會有事的?！?p>　　李宓仍是搖頭,，“我還是不亂跑了，這樣,，我想出去的時候你帶著我好不好,，這樣咱們互相都有個照應(yīng)?！?p>　　姑娘輕抿薄唇,，唔了聲算是答應(yīng)了。

　　她又給李宓把飯和菜端到門檻這邊,，輕輕把飯碗擱在李宓手里,，然后嫻熟地往他米飯里夾菜。

　　“吃飯吧,，菜我都給你夾好了,。”姑娘把筷子遞給李宓,。

　　李宓低頭拿筷子戳了兩口菜,，臉上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你爹手藝不錯啊,，做菜這么香,。”

　　“我做的,?！?p>　　李宓被噎了下，用力吞下去道：“你……不是看不見嗎,，怎么做飯?。俊?p>　　姑娘與他并肩坐在門檻上曬著太陽,，笑說：“看不見怎么就做不了飯啦,，我還有手有腳，有嗅覺有聽覺,，一點(diǎn)都不影響呢,。”

　　李宓莞爾,，然后又試探性地問道：“你的眼睛……生下來就這樣嗎？”

　　姑娘的腦袋不易察覺地低了低,，角度十分輕微,，如果這時姑娘的爹在這里,，就知道這表示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隔半晌,，姑娘嘴角微微翹起,，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馬上反應(yīng)過來對方也是同自己一樣的瞎子,，開口道：“嗯,，從出生就是個看不見的瞎子?！?p>　　李宓瞇著眼睛,，淡淡地說：“我如果與你同樣的遭遇，恐怕做不到像你這樣釋然,?！?p>　　姑娘郁悶道：“你以為我不想哭啊，可哭又不能解決問題,。眼睛看不見自然是一種遺憾,，我以前也有過怨天尤人的時候，可那樣于事無補(bǔ),，所以我只好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去鉆這種牛角尖，雖然看不見,，但還可以用耳朵,、用指尖去觸摸這個精彩的世間，無論自己處于什么樣的境地,，都不要放棄,，這是我自己所領(lǐng)悟到的?！?p>　　李宓撲哧一笑,，“這么說，老天爺對你不厚道,，你反而是以德報怨,，我佩服你?！?p>　　姑娘斂著睫毛,，眼底的堅強(qiáng)流露出來，她說,，“我爹說過,，這世間本來就有許多事是不會公平的，抱怨沒有用。我雖然看不見你們眼中的景窯青瓷是何等光彩,，但我可以觸摸花瓶上簡樸的線條,，我雖然看不到明月是何等光輝，但當(dāng)它越過中天,，為世間鋪上一條閃光的道路,，我能感受到明月就在心中。

　　像我這樣的瞎子,，每一天每個時辰都在掙扎活著,，仿佛我這樣悲哀的命運(yùn)便是世間痛苦最深的，如果想不通為什么這種痛苦要施加在自己身上,，就會不?？尴氯ァ５绻胪?，苦難征服不了我,，那么便不算苦難?！?p>　　李宓感嘆,，“只有聾子才在意自己的耳朵，瞎子才知道珍惜自己的眼睛,，很多人都是如此,，對自己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不以為意，反而對于沒有到手的東西苦苦追求,，一旦得不到便怨天尤人,，殊不知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許多，這便是大多數(shù)人的通性吧,?！?p>　　姑娘呵呵笑，“世間本來就是美好的,，即便黑夜也是如此,，無論遭受什么樣的苦難，都應(yīng)不斷進(jìn)取,。別人覺得自己是個瞎子,，而我也覺得自己是多災(zāi)多難的可憐瞎子，就是真的可憐了,。我們應(yīng)該相信自己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就像一位圣人說的，‘忘我即是極樂’,?！?p>　　李宓嘴角掛著笑意,，“那是儒圣姑蘇槊的話?！?p>　　姑娘歪著腦袋,，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輕輕哦一聲,。

　　靜了三息，兩人忽然一同笑得死去活來,。

　　笑完,，李宓問道：“恩人，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呂辭,。”姑娘咬著‘辭’字,，聲音溫婉軟糯,。

　　“我叫李宓?！碧岫酱笕溯p快地敲敲碗,，無比干脆。

　　吃完飯,，呂辭拿了碗筷去洗碗池邊清洗,，李宓想幫忙，奈何自己除了瞎,，還不知道哪兒是哪兒,，只能干在門檻坐著。

　　聽著洗碗池那邊傳來的水聲,，李宓覺得百無聊賴,，好奇問道：“呂辭，你眼睛看不到,，你爹也不在家,，你平常怎么判斷時間的？”

　　呂辭說：“我家隔壁院子里住著十幾個乞丐,，他們每天卯時起來出去討飯,，中午午時回來睡覺，到下午酉時再出去討飯,，晚上亥時趕回來,。每次他們出去或回來都會唱歌，稍微留意一下我就知道時辰了,?！?p>　　李宓心想這法子倒是聰明得緊,。

　　下午的時候，呂辭給李宓熬藥,，半天沒人說話的李宓聞著藥味尋了過去,。

　　灶房里，呂辭搬起竹凳搖著蒲扇坐在藥爐前,，不時揮手嗅一下藥爐里的藥香,，她自小在父親的熏陶下，對藥理知識掌握也十分嫻熟,，知道藥湯熬到什么地步才算大成,。

　　不遠(yuǎn)處倚在灶房門口的李宓鼻子嗅來嗅去，“呂辭,，我最討厭喝藥了,，尤其是苦藥，你會給我加糖的,，對不對,？”

　　呂辭抓著蒲扇，動作稍稍放緩,，鼻尖嗅著濃郁的藥香,，心里有些為難，又不敢回頭,，聲音軟軟糯糯的,，張口便支吾著說：“嗯……今天的藥我給你加糖……”

　　“那我就放心了，我信你,?！?p>　　李宓話說得漂亮，明知她看不到,，卻還是輕輕笑著,，清澈的眸中滿是笑意，蒼白的臉孔增添了幾分生動,。

　　呂辭臉頰紅得發(fā)燙,，她可不擅長說謊，于是當(dāng)把熬好的藥湯給李宓端過去時,，粉撲撲的俏臉就不大愿意面對他,。

　　李宓喝了一口藥，臉皮瞬間變形,，心里止不住罵娘,，硬頭皮喝了兩口，便吧唧著舌頭說：“呂辭,，你剛才放糖多了吧,，甜過頭了,。”

　　呂辭疑惑道：“甜的,？”

　　李宓嗯了聲,，胳膊一抬，把藥碗給她遞過去,，“不信你嘗嘗,。”

　　呂辭聽著李宓煞有介事地嗒著嘴巴,，好像喝了瓊漿玉露似的,，便疑惑地接過碗去，輕咂一口,，一張俏麗的臉蛋瞬間扭曲起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西施眨眼變東施。

　　“你騙人,！”呂辭滿臉通紅,，像觀音座下偷了酒喝的玉女。

　　“你不是也騙我啦,，你這藥是我喝過最苦的了,。”李宓爭辯,。

　　姑娘自知理虧,，小聲道：“我爹說了，良藥苦口,，你要想快點(diǎn)好,，就得捏著鼻子喝光?！?p>　　李宓無奈,，只得重新把那碗藥接過來，吸了幾口氣,，像給押著上刑場砍頭一樣,，一閉氣，咕咚把藥都灌進(jìn)了嘴里,。

　　“堂堂大趙,，閹人專權(quán)，開河造驛館,，惹紅軍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直教那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嗚呼,，哀哉可憐,！”

　　酉時的時候，隔壁院子里稀稀拉拉走出一撥人,，皆是衣衫襤褸的叫花子,，有幾人腰上掛著布袋子。

　　叫花子們一邊走一邊唱,，“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