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戰(zhàn),,直殺到天明才算罷休。
眾人看著腳下的蜈蚣?xì)堉?,還有甘泉宮的滿目瘡痍,,若不是親身經(jīng)歷,誰會相信昨夜經(jīng)歷的一場惡戰(zhàn),。
他們沒有人是完好,,甲胄破爛,渾身血污,,但更叫人不忍的,,是他們眼神中的驚恐。在收拾戰(zhàn)場時,,哪怕只是不慎碰到,,讓死蜈蚣的節(jié)身跟著一動,也會引起大批人刀劍相對,,直到把蜈蚣的殘身扎到稀爛,。
——草木皆兵,也就是如此了,。
李珌守著張姮,,但同時也在善后各種事宜。昨夜傷亡統(tǒng)計已是過千,,各營的調(diào)配和善后處理都不能耽誤。只是看著案幾上的那件甲片,,他依舊忍不住滿腔悲憤,。
那是廖曾鎧甲上的獸首紋,是唯一能夠證明他生前身份的東西,。當(dāng)廖祈沖到殘破不堪的正宮門上,在廢墟里找到的時候,,他第一次當(dāng)著人面痛哭咆哮,。只是等東西遞交給李珌時,看著已恢復(fù)了情緒,,并無多言,,出門繼續(xù)做著本職的事。
張姮醒來時,,已是日照西斜,,她隔著幔簾,看到李珌癱坐在一邊,,長發(fā)披散遮住了面容,,獨(dú)顯的疲憊和孤寂,。
張姮不知他睡沒有,,可一時不忍心打擾,只回想著昨夜的慘烈,,都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從林蝶的恐怖中茍活下來,。那凄厲的慘叫,絕望的吶喊,,無情的火焚,,還有蜈蚣的啃食聲,依舊循環(huán)在耳邊腦海,,揮之不去,。
——這到底是誰造的業(yè),誰受的果,,已經(jīng)混淆不輕了,。
殿門外,阜平傳話進(jìn)來:“王爺,,這時候了,,您和殿下要不要進(jìn)些膳食?”
李珌依舊在座位上沉默不語,,可能人真的不堪壓力,。張姮看著他胸前的起伏平穩(wěn),當(dāng)真不想人干擾他難得的安眠,,坐起身挪到窗邊,,喚守在外面的東宮侍衛(wèi)先打發(fā)阜平,這才又靜下,。
這一番直過了半個時辰,張姮先有些躺不住,,只因口渴難耐,。可李珌想來是真累慘傷重,,若非如此,,以他的警覺,張姮一醒,他自會跟著醒的,。既不忍心喚他,,就只能自己往茶炊去,。本是忍著劇痛,,可右腿卻并未像以往那樣傳來痛感,竟然毫無感覺,。
張姮一時不明所以,,以往尚在夢中,可她試著走了一步,,依舊如剛才一樣,,直到扶上桌面,仍是不可置信,??粗巴馔渡溥M(jìn)的霞光,雖然已經(jīng)末路,,卻覺得曙光無限,。
“姮兒?”李珌不知何時醒來,,可他眼前的一幕,,同樣恍然如夢。
張姮緩緩回身,,看向他,,同是驚喜欲狂,渾身都止不住顫抖,。
李珌猛地站起,,幾乎是一步邁過,險些掀翻了案幾,,可驟停不敢在動,;他怕眼前真的只是一場夢。直到張姮伸手要他攙扶,,猶如初次學(xué)步的嬰孩,,這才將她攏入懷中。
“腿,?,!我能站起來了!安承,,我的腿沒事了,!”張姮留著淚,,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李珌無語附加,,只能盡力給她支撐回應(yīng),。也或者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敢說出口——昨夜,他們失去了太多了,。
東宮除了那十八名護(hù)衛(wèi),,和留守在曲符城的,又折損了十名侍衛(wèi),,五名侍監(jiān)和六名宮婢,,雖然他們的數(shù)量跟金陵軍相比微不足道,可卻沒有一個臨陣退縮,,足可見其忠義,。
李珌沒將此事告訴張姮,怕她承受不住,??蓮垔亲蛞沟挠H歷者,又豈能不知,,不過是誰也不敢撩開這層鏡花水月罷了,。
良久,許是站的累了,,李珌將張姮抱回床邊,,說道:“先喝口水,我去叫阜平他們過來伺候你吃些東西,?!?p> 張姮搖頭道:“這屋里沒有菜味,看時辰,,別告訴我你學(xué)了辟谷,。”
李珌?zhàn)灾m不住她,,可實在不是不懂餓,,只是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張姮明白是為什么,,對于廖曾,,也算是受教于他,這個人雖然不過幾面之緣,,可在李珌的心中甚為重要,,位置并不亞于父親——老金陵王李赟升。若金陵王是金陵府的支撐,,那廖曾又何嘗不是?放下杯子,將他主動抱在懷中,,安慰道:“哭吧,。”
李珌只覺得渾身一震,,隨即圈住張姮瘦弱的身軀,,止不住顫抖起來;他不能哭,,因為他是金陵府的支撐,。可他是她的安承,,他可以在她面前哭,,悲痛欲絕。
淚很熾熱,,畢竟李珌的心就是熾熱如火的,。張姮感覺不到寒冷,因為他們并沒有潰不成軍,,反而堅信經(jīng)過這一漫長的黑雨夜,,所有的人,都會蛻變出無堅不摧的心,,再不會跌倒,。
兩人的憂愁,直到阜平又來問膳才算罷休,,張姮前襟已經(jīng)濕了大片,,李珌抬起頭看著自己做出的尷尬事,臉色一紅,,忽然不知所措起來,。
張姮見人進(jìn)殿,忙扯過單子遮住,。倒是阜平等人壓根沒注意李珌如何,,一個個進(jìn)來跪下,瞬間哭聲震天,,鬧得跟靈堂一樣,。忙打岔道:“好了,都過去了,,也都哭夠了,,以后還有的是日子,別一個個跟我怎么著似的,?!?p> 阜安哪經(jīng)得起張姮這么說,,要知出事時他還在城里,天未亮聽說甘泉宮遭了襲就急著帶人往回趕,,結(jié)果滿目狼藉,,慘狀異常,當(dāng)場恨不得以死謝罪,??薜溃骸芭抛镌撊f死,大不赦的死罪,!奴才怎么能留殿下一個人,,是奴才該死啊,!”
張姮道:“你要是死了,,那剩下這么多事我找誰吩咐去,若再累著了,,那你在棺材里不一樣剜心,。起來吧,我東宮的人,,怎么能這么輕易說那不吉利的字,。”
阜安自知說錯話,,忙自掌嘴,,阜平穩(wěn)著心神提醒他兩位主子一日都未進(jìn)膳,這才跟著人忙起來,,有他們鬧著,,倒覺得東宮還跟往日一般,也算是慰藉,,只除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安歌,。
李珌見這么多人,倒不想留下,,借口去查看傷員就往殿外去,。身后王純忽然問道:“殿下的衣服怎么濕了?”
李珌?zhàn)叩酶炝?,一下就消失在殿門,。
張姮任由王純和應(yīng)思意為自己換衣,只是但笑不語,,而安歌看著她身上的傷痕累累,,心境更是低沉。張姮知道她在別扭什么,,但現(xiàn)下也不知如何勸,,只能問些旁事,。
阜安將連日來曲符城的事說了大概,祛疾院已經(jīng)打理好,,而且隨著城民的病癥加劇,,發(fā)燒、咳嗽,、出血,,皮膚幾天內(nèi)變成紅銅色,每日死亡人數(shù)以百計,也就提前開始收容治療,。好在新任府丞盡職盡責(zé),一方面維護(hù)治安,,一方面安撫民心,,又公開招聘醫(yī)者會診,加上之前行宮的資助,,和駐扎曲符的金陵軍嚴(yán)格巡查,,不得有病狀者擅自離城,倒是很大程度控制了局面,。
張姮暗自點(diǎn)頭,,畢竟林蝶造成的傷亡過大,而時日上又早已潛伏隱患,,盡管母王蜈蚣被除,,可死者還是會引起大規(guī)模的疫病爆發(fā),提前準(zhǔn)備,,也算及時,。
目前首要的還是甘泉宮內(nèi),宋鈺和馬伯救治傷員,,這一夜所受侵害,,舊傷新患已是堆積如山。好在雁回谷傳了信過來,,后日就能帶藥材抵達(dá),。
張姮看著窗外漸暗,心中感嘆:金陵軍犧牲太大,,縱然有再好的藥,,也救不回已死的亡靈。
她又看向安歌,,本就孤冷的性子現(xiàn)在愈發(fā)沉默寡言,,從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一句話未說。就連李珌進(jìn)來,,也只是恭敬行禮后退了出去,。愁眉對李珌道:“得病者,,可以用藥,用針,??砂哺瑁瑓s是被心事拴住了,?!?p> 李珌與他并肩坐著,勸道:“我能理解,,諸事壓身,,豈止是心累?!?p> 張姮握著他的手忽然問道:“安承,,那些蜈蚣尸體,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李珌臉色瞬間不好,,當(dāng)然不是因為張姮,只是那些蟲豸雖死,,可縱然碎尸萬段也無法解眾人的心頭之恨,。
張姮見他不言,忙道:“這些東西前所未聞,,任誰看了也會引起恐慌,。但這次我想拜托你不要私下處置,就著那些蜈蚣尸體,,讓人全運(yùn)到空曠地公開焚燒,,百姓們要看,就讓他們看,!特別是那只母蜈蚣,。”
李珌看著張姮,,神情復(fù)雜,,他沒想到張姮會讓人公開處刑。本以為她會顧慮民眾的情緒,,不想引起恐慌,。可她卻道:“金陵將士,,不能白死,。百姓也不能只安于受人保護(hù),對什么都渾然不察,要讓他們清楚自己之所以會相安無事,,完全是有人替他們抵擋,,不能叫他們被保護(hù)的太好了?!?p> 李珌緊緊握著張姮的手,,激動的不知如何言語,張姮同樣不言,,輕撫著他也消瘦的臉龐,,已是心意相通。
眼下已經(jīng)掌燈,,宋鈺和藥羅款款而來,。前者一踏進(jìn)殿門看見兩人含情脈脈的,忍不住奚落起來:“黑燈瞎火的想親熱,,那最起碼先關(guān)上門行不行?”
李珌臉色瞬間漲紅,,一口氣卡住是咳嗽不止,。張姮則氣得差點(diǎn)將茶壺扔過去,不過他人還有心情胡言亂語,,那看來傷者他已經(jīng)有了把握,。
倒是兩人看張姮能站起來,有些驚訝,。
藥羅不是中土人,,并不在乎繁文縟節(jié),用蠱蟲對其檢查意外道:“殿下的腿,?感覺如何,?”
張姮道:“我正要去答謝你的幫忙,雖然我的腿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可我今天醒來,,就能行走了?!?p> 藥羅面色凝重道:“殿下,,恕我直言,您身上的東西......并未消除,。至于您沒有感到痛楚,,怕是因為蜈蚣毒所致,只是失去知覺罷了,?!?p> 張姮扶住自己的右腿,眼神凝固,,心情可謂一落千丈,,她沒想到昨夜在蜈蚣血口的遭遇,,并不是因為那透骨釘借由外力出了身體,只是因為中毒,。
宋鈺也道:“你那個侍衛(wèi)腿傷毫無知覺,,就是毒發(fā)的癥狀?!?p> 他說完又看向張姮的傷,,那比蜈蚣足刃刺穿厲害了百倍,而母王蜈蚣體型碩大,,怕真如藥羅所言,。忙為她診脈,可張姮的脈息平穩(wěn),,一點(diǎn)也沒有中毒該有的跡象,。
李珌早已忍不住問道:“如何?是否需要......之前那樣醫(yī)治,?”他指的是剜肉剃毒,,一想到這就忍不住抓緊張姮的肩膀,心中憂心不已,。倒是宋鈺不屑道:“這毒對她沒用,,既然釘子找不出來,那留著這毒也未嘗不可,?!?p> 李珌聽罷,心緒煩亂如麻,,張姮這副瘦弱的身軀又受了波折,。
倒是張姮覺得又能站立行走,再不是個累贅而心生雀躍,。既然母王蜈蚣都奈何不得她,,就全當(dāng)是上天意外相助了。
藥羅此時拱手道:“公主既然不愿去韶音,,可這傷到底與韶音共同的大敵有關(guān),,藥羅自知無能,所以今夜便與您辭行,,待回去韶音將消息告知,,或許掌教使會有辦法替公主治療?!?p> 張姮有些歉疚,,雖然韶音秘法它不懂,可也看得出為了操控那些昆蜉,藥羅必是精疲力竭,,哪里肯愿:“今夜已經(jīng)晚了,,而且你跟著宋鈺忙活也必定困乏,不如休息幾天,,等養(yǎng)好了身在回去也不遲,。”
藥羅卻搖頭:“殿下好意屬下心領(lǐng),,可是韶音人自有教規(guī)在身,,藥羅不敢有違?!?p> 他執(zhí)意,,說什么也留不住,張姮只好叫來阜平給他多準(zhǔn)備些盤纏和通關(guān)文牒,,權(quán)當(dāng)是對他一番盡力的報答,。
等送走了他,宋鈺還在殿里不肯離去,,就那么杵著甘做擺設(shè),。李珌也想到他說得話就忍不住面紅耳赤,說了句晚了,,就退出去忙別的事了。
張姮看著宋鈺說道:“你說走了他,,是有什么話不想他知道,?”
宋鈺大咧咧坐在凳子上回嗆:“他都知道你命不久矣了,我還能有什么說的,?!?p> 張姮語塞,宋鈺裝看不見,,繼續(xù)道:“哼,,有些事看開了,也就沒什么遮遮掩掩的,。虧他是個王爺,,情竇初開的年紀(jì)也抹不開面子。其實這有什么,?你是個殘廢,,他也是,這反而公平,?!?p> 張姮卻嗔怪道:“你不懂。”
宋鈺不屑道:“我也不想懂,。我留下來只是想告訴你,,府丞遞了兩次加急的奏報給朝廷,可這都一個月了還沒旨意下來,,若皇帝老兒是覺得副都一切充盈不在乎,,那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吧?!?p> 張姮有些詫異,,這曲符距離長陽并不遙遠(yuǎn),何況疫病自古的傳播迅猛,,稍不留神就會被波及,,張思戚不可能會把威脅自身的隱患怠慢,于是答應(yīng)宋鈺會立即親寫一封密折催促,。
而且說到這兒,,槿心最近怎么也不在傳信過來,到底長陽是怎么情況,?看來派人去的時候得好好查查了,。
不過近在眼前的,得先好好解決一下,。
天明后,,甘泉宮下轄的村落農(nóng)戶外出農(nóng)作時,看到金陵軍抬著無數(shù)條大蜈蚣,,在空閑地上堆積,,猶如一座小山,可謂掀起了不小的風(fēng)浪,。一傳十十傳百,,幾乎家家都跑來觀看;這可是他們這輩子做夢都不曾遇見的奇景,!
而當(dāng)那只母王蜈蚣被推出來時,,民眾是徹底沸騰了,只聽金陵軍都尉吼道:“眾位不要擁擠,,勞煩給騰出個道來,。前天晚上雨夜,這妖孽領(lǐng)著小怪爬到外面襲擊,!金陵王爺和長河公主率軍抵抗,,一夜奮戰(zhàn),已將此妖孽鏟除,,今日當(dāng)眾燒毀,,還請諸位以后嚴(yán)加防范,,不得讓此妖物的余孽再有可乘之機(jī)!”
農(nóng)戶們團(tuán)團(tuán)圍著蜈蚣山,,各個驚詫不已,,有的婦人和孩子更是看得面色慘白,所有人這才明白連日來的傳言,,還有果蔬里頻頻出現(xiàn)的蜈蚣蟲患都是真的,。
其中一個年級十四五歲的少年抓起石頭朝蜈蚣扔去,并大喊:“就是這些妖怪害了我爹我娘,!我說過他們是被蜈蚣咬死的,!你們當(dāng)初不信!現(xiàn)在怎么樣——,!”
跟著也有不少人喊起,,說他們死去的家人墓里爬出了很多一臂粗的蜈蚣,還有人說看到有蜈蚣從人身體里破腹而出等等,。原來這些話之前都被人當(dāng)做瘋言,,現(xiàn)如也算是真相大白,再不敢當(dāng)做兒戲,??粗鹆贶娙錾贤┯停话汛蠡饘⑺鼈儫母蓛?,全都亢奮歡呼起,。
消息傳回甘泉宮,張姮和李珌也算放下了心,,看著一片蕭條的宮址,,實在不是能安居,于是整軍準(zhǔn)備回鳳陽行宮,。
在此之前,李珌下令為雨夜慘死的廖曾和眾位將士們修了一座極大的衣冠冢,,因人數(shù)太多,,墓碑最后只篆刻了“金陵英魂冢”四字,。心中縱有不甘,,但一切再不能回頭,待每個人灑酒敬香祭奠后,,便朝著曲符城進(jìn)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