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散場后第七日,,村東頭李家的幺兒在槐樹林走失了,。
張?zhí)醭科饡r便聽見哭嚎聲刺破薄霧,,李家媳婦癱坐在老槐下,,手里攥著半截褪色的紅頭繩:“昨夜還攥著這繩子睡呢……定是讓狐仙勾了魂去!”圍觀人群竊竊私語,,說近來已有三個孩童失蹤,,皆是戌時不見蹤影,,鞋底沾著槐花瓣,。
阿芳蹲下身,指尖掠過紅頭繩上干涸的蠟痕:“不是狐仙?!彼龑⒗K結(jié)湊近鼻尖輕嗅,,“是尸蠟?!?p> 這話驚得人群炸開鍋,。張?zhí)踝⒁獾剿箝g銅錢微微發(fā)黑,像是浸了陰氣,。正要細問,,卻見她已撥開人群往東走,裙角掃過青石板上的晨露,,留下一串濕痕,。
“井里有東西?!毙兄链蹇诠啪?,阿芳忽然駐足。這口井自前朝便已枯竭,,井沿青苔斑駁,,此刻卻泛著詭異的油光。張?zhí)醯牧_盤剛靠近井口,,磁針便如陀螺般瘋轉(zhuǎn),,鍍著雷擊木灰的針尖竟沁出暗紅血珠。
子夜時分,,兩人重返古井,。阿芳將銅錢鏈垂入井中,第七枚銅錢觸底時突然發(fā)出尖銳蜂鳴,?!霸箽饽蓪嶓w了?!彼浦讣庠诰禺嫹?,血珠未落便被井中陰風(fēng)卷成霧狀,“我要下去看看,?!?p> “我同去?!睆?zhí)踅庀卵鼛翟趦扇搜g,,打的是師父教的捆仙結(jié)。阿芳指尖頓了頓,,銅錢鏈纏上他手腕:“跟緊我,?!?p> 井壁濕滑,腐臭味隨著下墜愈發(fā)濃重,。阿芳腕間銅錢泛著幽藍微光,,照見井底竟有處坍塌的暗道。爬過丈余窄道,,豁然現(xiàn)出個石砌密室,,墻上釘著七具風(fēng)干的貓尸,每只天靈蓋都嵌著生銹銅錢,。
“是鎖魂陣,。”張?zhí)鯎徇^墻縫滲出的暗紅晶簇,,“用貓靈鎮(zhèn)怨,,至少三十年……”話音未落,阿芳突然將他撲倒在地,。一道黑影擦著發(fā)梢掠過,,腥風(fēng)過處,墻上貓尸齊齊睜眼,。
銅錢鏈破空之聲炸響,。阿芳旋身擲出七枚銅錢,在空中結(jié)成北斗陣型,。幽藍火光中,,黑影顯出真容——竟是個穿紅肚兜的嬰靈,臍帶連著的胎盤上烙著北斗胎記,。
“是當(dāng)年陣樞的怨氣所化,!”阿芳甩出紅繩纏住嬰靈,繩結(jié)卻瞬間腐化成灰,。張?zhí)踝テ鹆_盤按向地面,,雷擊木灰混著朱砂畫出震卦紋路。嬰靈尖嘯著撞向光陣,,密室頂部落下簌簌碎土,。
阿芳突然咳出一口黑血。張?zhí)踹@才發(fā)現(xiàn)她后背衣衫撕裂,,三道抓痕正滲出青黑黏液,。“怨氣入體……”她扯下銅錢鏈按在傷口,,銅銹竟如活物般吞噬黑氣,,“太初,砍斷臍帶,!”
羅盤磁針應(yīng)聲崩斷,。張?zhí)醭鸢虢刎埵裙谴滔蚰殠?,骨茬觸及胎盤的剎那,整間密室地動山搖,。嬰靈化作黑霧鉆入阿芳口鼻,她瞳中陰陽魚驟然逆轉(zhuǎn),。
“阿芳,!”混沌中,他聽見自己嘶吼,。師父教的清心咒,、西洋學(xué)的物理公式全成了碎片,只剩本能地撲過去,,用嘴堵住她吸入黑霧的唇,。
血腥味在齒間漫開。阿芳渾身劇顫,,腕間銅錢鏈突然迸發(fā)刺目金光,。嬰靈尖嚎著被扯出體外,銅錢如鍘刀斬斷臍帶,,胎盤墜地化作灘腥臭血水,。
晨光穿透井口時,,張家幺兒正蜷在密室角落酣睡,,掌心攥著把沾血的槐花。
祠堂偏殿里,,油燈將阿芳蒼白的臉映得忽明忽暗,。她伏在草席上,后背傷口泛著青銅銹色,,隨呼吸明滅如螢火,。
“鎖魂陣的怨氣與銅錢共鳴,需用至親血畫符拔毒,?!彼龑⒇笆兹M張?zhí)跏种校曇籼摳∪缧?,“我無親無故,,借你三滴心頭血?!?p> 刀尖抵住胸口時,,張?zhí)醯氖侄兜脜柡Α0⒎己鋈惠p笑:“怕了,?那換我……”
“閉嘴,!”他咬牙刺破皮膚,,血珠滾落硯臺,混著朱砂暈成詭麗的紫,。筆鋒觸及她后背的剎那,,傷口突然蠕動如活物,銅銹順著筆桿攀上他指尖,。
阿芳悶哼一聲,,汗?jié)竦陌l(fā)絲黏在頸側(cè)。張?zhí)醍嬐曜詈笠还P鎮(zhèn)魂符,,忽覺掌心滾燙——她的陰陽魚瞳孔正在他眼底流轉(zhuǎn),,清末的雨夜、劍橋的實驗室,、電子廠的地下三層……無數(shù)記憶碎片呼嘯而過,。
“看見了嗎?”她喘息著扣住他手腕,,“我的命早和銅錢焊死了,。”
窗外驚雷炸響,。張?zhí)跬蝗粚⑷藬堖M懷里,,朱砂未干的符紙貼著她冰涼的后背:“那我就把銅錢熔了?!卑⒎冀┝私?,忽然咬住他肩頭。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她笑得像哭:“傻子……”
七日后,,失蹤孩童盡數(shù)歸家。村民湊錢在槐樹下搭了神龕,,供的卻是張?zhí)醯牧_盤與阿芳的銅錢鏈,。
月夜,阿芳拎著酒壇翻上祠堂屋頂,。張?zhí)跽龑υ滦市潜P,,見她來了,慌忙用袖子擦去瓦上露水,。
“敬傻子,。”她仰頭灌下一口烈酒,,酒液順著下巴淌進衣領(lǐng),。張?zhí)鯅Z過酒壇時,指尖擦過她頸側(cè)跳動的血脈,。
槐香忽然濃得嗆人,。阿芳腕間銅錢叮鈴作響,,第七枚銅錢自行脫落,化作指環(huán)套上他無名指,?!斑@是我的本命錢?!彼硌垭鼥V地笑,,“弄丟了,我便會魂飛魄……”
唇被狠狠堵住,。星盤翻落屋檐,碎在青石板上像散落的銀河,。張?zhí)鯂L到她唇齒間的槐花蜜味,,混著鐵銹般的銅腥氣。阿芳的手抵在他胸口,,最終攥皺了道袍,。
子時梆子響時,她在月光下褪去衣衫,。后背的鎮(zhèn)魂符泛著血光,,銅銹紋路卻爬滿腰肢。張?zhí)跻源酱P,,沿著符文勾勒,,直到她顫抖著咬住他手腕:“夠了……你會染上因果……”
“從你替我接住羅盤那刻,因果就纏死了,?!彼侨ニ畚菜猓瑢~錢指環(huán)按在心口,。
晨霧漫起時,,阿芳腕間忽然多了根紅繩,與他無名指的銅戒系成同心結(jié),。更夫說那日聽見老槐嗚咽,,像是女子在哼《鎖麟囊》的調(diào)子。
變故來得比雨季更急,。
光緒二十三年春,,阿芳失蹤了整整三日。張?zhí)鯇け樯筋^時,,她正跪在七星陣中央,,后頸嵌著師父們釘入的銅錢,。朱砂畫的鎖魂咒爬滿她單薄的脊背,,像一條條吸血的蜈蚣,。
“他們說我是純陰命格……”她疼得發(fā)抖,仍對他笑,,“太初,,快幫我改卦?!?p> 他瘋了一樣撕扯符紙,,卻被師父用桃木劍抵住咽喉?!暗孛}將崩,,唯有她的魂魄能鎮(zhèn)住,!”白發(fā)老道指著龜裂的祠堂地基,,“想想全村三百口人命!”
阿芳忽然握住他顫抖的手,。
銅錢鏈不知何時纏上他手腕,,鈴鐺在死寂中發(fā)出裂響?!翱矠樗彼褐约旱难谒菩漠嬝?,“六三爻動時,記得往南走……”
最后一筆未落,,她眼里的光倏然熄滅,。
很多年后,張?zhí)踉趯嶒炇也鸾忏~錢時,,從銹斑里剝出一?;被ā?p> 干枯的花瓣上凝著暗紅,,像極了那日她唇間溢出的血沫,。學(xué)生問他為何執(zhí)著于銅銹成分,他摸著電子義眼里的微型羅盤輕笑:“我在找一個人,?!?p> 量子對撞機轟鳴的夜晚,他總幻覺聽見鈴鐺響,。1998年暴雨夜,,當(dāng)他將第七個少女放入青銅棺時,終于明白阿芳當(dāng)年未說完的話——
她早算到自己會死,。
她一直在教他改命的路,,而他固執(zhí)地要復(fù)活一條本就不存在的“命”。
地宮崩塌那日,金夢的火焰焚盡銅錢鏈時,,他終于看清卦象真意:
坎為水,,不是死局,是渡,。
晨霧散盡,,新槐的嫩芽穿透廢墟。穿紅肚兜的嬰靈坐在枝頭,,腕間銀鈴輕晃,,唱著光緒二十二年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