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旬日,他們就進入了魏國的都城安邑。相比于楚國穎都的繁華熱絡(luò),,這里就顯得多少有些落魄,。
安邑城小,走在城中,,放眼所及,,不過是土墻土瓦,城中的百姓們也是衣著樸素,,見不到半個豪奢之人,,甚至連馬匹都很少見到。
文姜一邊打量四周一邊感嘆:“畢竟是立國不久,,魏國確實與東方大國不可相提并論,。”
孟軻呵呵笑道:“雖是貧瘠,,但行仁義之道的話,,百姓可以富足,大夫可以齊家,,國君可以招徠四方豪杰,,到了那一日,又何愁不能強盛呢,?”
文姜不想與他多談,,便道:“這些話您大可講給君上聽?!?p> 孟軻點了點頭,,說:“老叟也正有此意呀?!彼f著不禁加快了腳步,。
他們來到宮門口時,天色已近黃昏,。守門衛(wèi)士正要上前盤問,,萬章卻搶先一步,說道:“孟軻孟夫子特來拜會魏王,?!?p> 衛(wèi)士聞言一驚,望著老人道:“你就是孟軻,?”
“正是,。”孟軻頷首回答。
衛(wèi)士們集體下拜,,道:“大王已等候夫子多日了,。”
見此情形,,文姜也不由吃了一驚,。她沒想到魏國的國君對孟軻居然如此禮遇。
待他們進了宮門,,直入巍峨雄偉的正殿,。宮人預(yù)備了茶水和糕點請孟軻三人坐下品嘗。萬章和孟軻腹中確實饑渴,,謝過之后坐下便吃了,。而文姜懷著心事,沒有什么食欲,,只在空蕩蕩的大殿中來回踱步瞭望,。
不一會兒,只聽一個尖聲尖氣地聲音傳來:“大王駕到,?!?p> 孟軻和萬章急忙起身,與文姜一起上前行禮,。魏王剛剛落座,,便問:“老先生,您不愿千里來我魏國,,必是有利于我國的吧,?”
孟軻直起身子,笑道:“大王何必言利,,但行仁義而已,。”
年輕的魏王也呵呵笑了起來,,道:“仁義,?倒是有趣?!?p> 孟軻正要再講,,文姜卻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大王,,臣乃鄉(xiāng)野之人,,從未見過宮殿的繁華壯麗。不知大王可否允許臣在宮中自由行走,,一飽眼福呢?”
她這番話一說,,在場諸人都有些發(fā)蒙,。
魏王將目光轉(zhuǎn)向孟軻:“這位是先生的弟子,?”
孟軻愣了一愣,只好說:“是,,正是臣的頑徒,。”
“哈哈哈……”魏王拍手大笑,,說:“既是孟先生的徒弟,,本王可告知宮內(nèi)諸人,只要不是武庫,、宮闈,,小哥可自便?!?p> 文姜躬身再拜,,道:“諾,多謝大王成全,?!闭f罷,,便轉(zhuǎn)身向殿外而去,,還未出得了殿門,就聽魏王對孟軻說:“老先生舟車勞頓,,本王預(yù)備了一頭牲牛,,可與先生品嘗?!?p> 文姜退出了大殿,一邊在宮內(nèi)散步一邊嘟囔著:“這個孟夫子也真是可惡又迂腐,。亞父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和口舌,,曉以利害,才勸服楚王止戰(zhàn),。而他卻想憑‘仁義’二字就讓魏王聽命,?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p> 她一邊走一邊四處觀望著,,來來往往的多是婢女和宮人,偶爾也能見到一兩個搬運重物的苦力,。
“唉,,也不知楊朱在哪里?”她一邊走一邊想:“如果他真的在魏國,也該受到類似孟夫子這樣的禮遇吧,?只不知他住在哪里,?”
她越走越想,越想越走,,七拐八繞地,,也不知繞去了哪里。
待她抬頭一望,,只見眼前赫然立著一個小個子男人,。這男子五十歲上下的年紀(jì),滿臉皺紋,,個頭只比侏儒高了少許,大約只到自己的脖頸,,緊隨而來的是一陣惡臭,,讓她急忙掩住了口鼻。
她環(huán)顧四周,,只見在這矮個子男人的背后是幾十頭哞哞叫的壯牛,,牛糞堆積,自然惡臭難免,。
“啊呀,!怎么來到了牛棚?”文姜心里這樣想著,,再低頭一瞧,,更是惱火,原來自己一腳正踩在了一灘牛糞上,。
她連忙退步,,將鞋底在牛棚的石階上蹭了又蹭。雖然文姜自幼吃苦,,但對污穢之物卻是忌諱得很,。
“真是晦氣,干嘛到這地方來,?!彼笾亲樱贿叢湫贿呥@樣說,。
那矮個子男人笑著迎上來,,帶著濃重的魏國口音問道:“這位小哥,你可是來幫俺殺牛的,?”
文姜連忙擺手,,道:“我不是,,我是隨孟夫子來的,來找一個人,?!?p> 男子“哦”了一聲,,連連點頭,,追問:“小哥找什么人?”
文姜將這人上下一番打量,,只見他頭纏粗布頭巾,,身上一件短打坎肩,下身一套牛皮制的下裳,,而他滿身上下都是血污,,料想他也不會認得楊朱,便說:“只怕我要找的人沒來過這里,,打擾了,。”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可沒走幾步,,卻又想道:“這人看上去倒是隨和,問他一句也好,,就算他不知道,,也無非是多費一句口舌而已?!?p> 一念及此,,她便轉(zhuǎn)過身來,問這男子:“您可見過楊朱,?”
男子也剛轉(zhuǎn)回身去,,聽了這話略是一呆,側(cè)過頭來問:“小哥找楊朱干什么,?”
文姜兩眼登時發(fā)亮,,幾步迎了上來,急急地說:“我是他的故友,,您真的見過他,?”
男子也回轉(zhuǎn)過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笑道:“見過幾次,,他的確來過魏國,不過很早之前就離開了,?!?p> 文姜著了急,,兩手死死地板住這男子的肩膀,追問:“那他去了哪里,,您可知道,?”
“這……這俺可不知道了?!蹦凶右荒樏H坏鼗卮鹬?。
文姜的眼神頓時暗淡了下來。她跌坐在牛棚的這石階上,,滴滴淚水滲了出來,,喃喃道:“楊朱啊楊朱,難道你真要做那個賣布的商人嗎,?”
說完之后,,竟抱頭痛哭了起來。
這男子見狀也有些手足無措,,連忙說著:“這位小哥,,俺是不知道你和楊朱之間有什么事兒,但人嘛,,總得先填飽了肚子,。嘿嘿,你和孟夫子都有口福了,。大王要俺殺一頭牛給你們吃,。俺殺的牛可是最好吃的,?!?p> 文姜將心頭的嗔怨一并發(fā)泄了出來,很快便也恢復(fù)了平靜,。她緩緩抬起頭,,望著這有幾分憨態(tài)的男子,說:“不就是牛嘛,,能有多好吃,。”
“哈哈哈,,這你就不懂咯,。”男子向牛棚走去,,仔細觀察著這些牛,,不時還拍拍它們的身子,說:“這牛啊,,要殺它們的時候它們就緊張,,這一緊張,,肉就發(fā)酸,不好吃了,。但是,,俺殺的牛沒有一頭緊張過,肉都是松軟的,,可好吃了,。”
說話間,,他已牽起了一頭牛向外走了來,,繼續(xù)說:“俺用的刀也有講究,。俺的那把刀,,用了快二十年了,殺過的牛也有兩千多,,刀刃就沒卷過,。”
聽了這話,,文姜頗是不服,,道:“我的那柄劍也跟隨了我近十年,上斬邪魔,,下誅宵小,,也從未卷過刃?!?p> “嘿嘿,,那可不一樣?!蹦凶訝恐_呑哌呎f:“俺殺牛也是合著道的。你知道道是什么,?就是天道,。起初吧,俺殺牛的時候腦袋里頭是一頭完整的牛,,都不知道從哪下刀,。后來嘛,就能見到牛的結(jié)構(gòu)了,。哪是骨架,哪是心肝脾肺,,掃眼一瞧就知道了,。到了現(xiàn)在,,俺不用看牛,腦子里就這么想一想,,這牛的骨骼,、經(jīng)脈全都在眼前了,就跟真的一樣……”
他一邊說一邊走,,文姜也隨著他邊走邊聽,,漸漸地就入了神。說來也怪,,無論是楊朱論道,,還是墨翟論道,亦或是孟軻論道,,文姜都不能全身心地投入進去,。
可今天,她就聽這么一個殺牛的庖丁講話,,居然能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
“你拿劍殺人,靠的是什么,?還不是力道,。”男子說著:“但俺就不一樣了,。俺殺牛,,靠的是準(zhǔn)頭?!?p> “準(zhǔn)頭,?”文姜心神一震,忽然想起楊朱對劍術(shù)境界的解釋,。小成劍法是以快制快,,而大成劍法則以準(zhǔn)制快。
雖然一字之差,,但劍術(shù)的造詣卻是天差地別,。
“是呀,準(zhǔn)頭,?!蹦凶永^續(xù)說:“俺從來不用蠻力,只要手上有準(zhǔn)頭,,切入要害,,哪是皮,哪是肉,,哪是骨,,輕輕一刀,,就豁開了?!?p> 文姜笑道:“你將自己的殺牛之技吹噓得神乎其神,,我可要親眼看看不可了?!?p> “那是當(dāng)然呀,!”男子道:“大王最愛看俺殺牛,你也回去和孟夫子坐著,,俺和牛一會兒就來?!?p> “好,,我等著你?!蔽慕咀×瞬阶?,和這位矮個子庖丁揮手告別,,然后折身返回了魏王待客的大殿。
她剛一進去,,就聽孟軻說:“大王只要講仁義便可,,何必言利呢?!痹倏锤咦谏系奈和?,已是以手支肘,昏昏欲睡了,。
想來是自己出去走這一圈,,孟夫子又對大王講了很多先師之道。想到這里,,文姜也覺得有點好笑,。
魏王見文姜回來,便提起了幾分精神,,說:“小哥這么快就回來了,?哈哈哈,好,,大家都請落座,。本王的宮中有一庖丁善于解牛,現(xiàn)在就讓他來表演給夫子你們看看吧,?!?p> 孟軻聞言便又上前一步,,道:“大王,這萬萬不可呀,??鬃佑性疲舆h庖廚’,。這堂堂正宮大殿,,如何能行宰殺之事?太不仁了呀,!”
“哎呀,,什么仁不仁的,老先生且先看看再說,?!蔽和跤行┎荒蜔┝?,一邊說一邊揮手,,示意讓孟軻和文姜坐下,。
孟軻無奈,,只好長嘆一聲,拂袖退去坐了,。文姜倒是懷著幾分好奇,,也施了一禮,退下去坐了,。
不一會兒,,幾名宮人便將四肢都捆上的壯牛抬了上來。那牛兀自“哞哞”的叫著,,身子卻不能動,。
矮個庖丁握著一柄已有些發(fā)黑的短刀走了上來。他分別向魏王和孟軻行了禮,,還不忘與文姜對了下眼色,。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庖丁拎著刀,,圍著這牛走了兩圈,,然后將刀一立,,緩緩地刺入了牛的咽喉。這牛竟是一聲不吭,就像是睡著了一般,,沒發(fā)出半點聲息,。
文姜瞧在眼里,大吃了一驚,。以如此之慢的速度切入,就算這牛不吼,,也該呻吟一聲,,如何卻是無聲無息的?
她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隨著庖丁的刀的轉(zhuǎn)動而轉(zhuǎn)動,。只見這刀時快時慢,,時上時下,,刀刃上卻不見半點血污,地板上也沒流出一滴牛血,。
這刀在牛的身上上下翻飛,,像是在牛皮上輕輕地劃了一下,那牛皮仍舊完好無損,??晌慕⒁獾剑叶∥盏兜氖忠咽乔嘟畋┢?,他手上蘊藏的力量絕對是驚人的,。
他肩膀依靠的地方、腳踩的地方,、膝蓋頂住的地方都嚯嚯作響。這聲響,,竟也符合上古賢君所做的音樂的節(jié)奏,。
文姜不禁癡了,再看這刀,,在牛的身體中游走,,只聽“嘣嘣”的彈響之音,卻遇不著絲毫的阻力,,就像是在水中游走一樣,。
一般地庖丁絕不會有這樣的力量,一般地庖丁絕不會有這樣嫻熟地刀法,。
若他握的不是刀而是劍,,若他不是在解牛而是在與人對戰(zhàn),一定會是當(dāng)今世上最恐怖、最無法戰(zhàn)勝的對手,。
“難道……難道……”文姜嚯地醒悟,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xiàn)了出來:“難道他就是季常,?”
這個庖丁殺牛的過程,,與楊朱所描述的竟是毫無二致。他,,一定就是季常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揮之不去了。她又想到楊朱的一句話:“或許有一日,,你見到了我的師傅,,才會理解這其中的深意?!?p> “啊,?”文姜輕呼了一聲,,淚水也隨之緩緩垂下。她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但似乎確實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她的眼前,楊朱那英俊地面貌赫然展現(xiàn),。他微微笑著,,用那充滿磁性地聲音唱道:“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
文姜狀若失神,徐徐念著:“楊朱……楊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