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莉半躺在沙發(fā)上,,就那么百無聊賴地盯著天花板,,連看手機的欲望也沒有了。她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覺得如果嘴角再流些口水,,自己就跟癡呆兒沒有什么分別,。
她已經(jīng)這樣躺了兩個月了。
疫情的發(fā)展遠(yuǎn)比他們想象地要迅速,。原本以為只是例行的冬季流感,,后來新聞告訴他們說是一種新型的病毒性肺炎,傳染性極強,,呼吁做好防護,。電視里、手機上開始每天滾動播報確診人數(shù)和死亡人數(shù),,人們這才逐漸緊張起來,。再后來國家宣布在疫情最嚴(yán)重的中部大省實行“封城”,其他各省市也陸續(xù)效仿并加強了封控措施,,驟然繃緊了所有人的心弦,,人們終于開始正視這場疫情對自己可能的影響。
謝莉他們每天都在到處追查哪里可以買到口罩,、消毒液等防護物品,,可是現(xiàn)在一切千金難求,只得懊惱當(dāng)初怎么就沒有多買一些,。
除了生活物資上的緊張外,,另一煩惱就是理發(fā)。女生留長發(fā)本不是什么大問題,,但齊霽卻莫名的燃起了當(dāng)Tony老師的熱情,,網(wǎng)購了簡易的推子,要給大家修剪造型,。謝莉?qū)R霽的“絕頂功夫”深表疑慮,,但又不想澆卻了她的一片熱誠,思慮再三,,答應(yīng)等齊霽給陳鋒理完發(fā)后再讓她動手,。可當(dāng)謝莉看到陳鋒的“頭等大事”后,,說什么也不讓齊霽動她的頭發(fā)了,。
現(xiàn)在,,全城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宅在家里。當(dāng)時間不再是稀缺品,,竟也變得乏味起來,。謝莉只覺得每天又短又長,只有睜眼閉眼的區(qū)別,。電視里傳來新聞播報的聲音,那張時時閃現(xiàn)的全國疫情圖像被一巴掌拍死在墻上的蚊子迸出的血,,看得她兩眼發(fā)紅,。不過,更令她心中滴血的是,,舞蹈教室這兩個月的房租支出,,可是實打?qū)嵉难剑?p> 謝謝正在廚房里忙著午飯,她還煮了餃子,,難得大伙兒湊得比較齊,。家里的蔬菜和肉蛋快沒了,好在貓哥提前獲知了內(nèi)部消息,,早早就囤了幾大袋米面,,剩下的就是每周只有一次而且僅限一人的外出采買,這個重大的任務(wù)就交給了陳鋒,。因為貓哥他人,,不在了。
謝謝忙了一陣子,,覺得有些累了,,便走到客廳里歇一歇。此時,,房間里傳出陳鋒打電話叫人去夜總會值班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順利;謝莉像個傻子一樣窩在沙發(fā)上,,就差嘴角垂涎了,;齊霽坐在地毯上刷手機,一邊應(yīng)付著妮妮和自己的兒子誠誠,。誠誠是自己帶來的,,妮妮是跟著齊霽一起來的,本來都只是想來住一陣子,,這下,,可是要住好一陣子了。也好,,就讓他倆做個玩伴吧,。妮妮個頭很矮很瘦,,甚至不比三歲的誠誠高多少,而且生性敏感怯懦,,對她們幾個女生還好,,對陳鋒和貓哥就生分疏遠(yuǎn)得多。
如果貓哥還在,,客廳里面怕是會更擠呢,。
一個多月前,貓哥還跟他們一起住了幾日,,可是突然某天深夜,,在群里發(fā)了一條消息,說是要出差一趟,,第二天她們起床后就不見他人影了,。開始他還陸陸續(xù)續(xù)有發(fā)一些微信,再后來就很少有消息,,難道很忙嗎,,可是這時候能忙些什么呢?其實謝謝心里多多少少猜到了,,貓哥是一個過于理想化的人,,她不禁隱隱擔(dān)憂起來。貓哥最后的一條消息,,是說自己很好,,讓大家放心,做好防護,,以及自己的房間可以給大家用云云,。但更關(guān)鍵是這倆月的房租貓哥都有準(zhǔn)時交付,甚至還預(yù)付了下個月的,,這讓謝謝寬心不少,。畢竟,自己的工資已經(jīng)停發(fā)一個月了,。
齊霽正刷著手機,,突然聽見妮妮大喊了一聲“不要”,然后跑過來躲在自己的背后,,抬頭一看,,正見陳鋒尷尬地朝她笑了笑,訕訕地說了幾句話,,然后出門去了,。原來陳鋒實在叫不到人值班,只得自己頂上,。出門前,,他親了誠誠,,本想摸摸妮妮的頭,沒想到妮妮反應(yīng)極大,,像躲避壞人一樣的跑到齊霽身后,。
待陳鋒走后,齊霽批評妮妮:“妮妮,,你怎么這么不禮貌呢,?老師是怎么教你的呀?”
妮妮委屈地嘟著嘴說:“可是爸爸說,,那樣是不對的,。”
“什么對不對的,?”
“校長也說,下次遇到這種事要跑開,?!?p> 什么什么?齊霽莫名其妙,,學(xué)校里教的都是些什么呀,?她正想抓住機會好好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長姐風(fēng)范,卻聽見謝莉興奮地大叫了一聲,,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歐耶!房東說疫情期間,,舞蹈教室的房租一概免除,!”
真是個大好事,齊霽為謝莉高興,。
“太好了,。”妮妮很喜歡謝莉,,她高興地拍著手說:“茉莉老師的理想有救了,。”
理想,。
齊霽想起一個多月前他們的臥談會——反正現(xiàn)下也做不了什么,,手機看乏了,電視里都是糟心的事,,除了睡覺也就??照劥蹬1啤闹闹土牡搅宋磥砗屠硐脒@樣高逼格的話題上,。
大家的理想普遍是些尋常且珍貴的物事,。齊霽就希望有所漂亮的大房子,,謝莉想要完全屬于自己的舞蹈教室,謝謝想要孩子健康成長,、讀好書,、成家立業(yè);妮妮也許是日漫看多了,,她想進女校,,連教師都是女老師的那種,而誠誠只想知道理想好不好吃,。
貓哥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能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是最好的,,并不是因為我勇敢,,而是我知道,這樣我不僅榮譽加身,,父母也能得到不錯的饋贈,。”
大家面面相覷,,雖然早已習(xí)慣了貓哥的調(diào)性,,可是這番話仍然讓大家不太自然,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
不求生,,但求死?為什么,?齊霽覺得不可思議,。
貓哥只是笑而不語。
王飛癱坐在墻角,,穿著防護服不易起身,,但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他需要向地球引力暫時投降來回復(fù)體力以圖再戰(zhàn),。雖然外面依然春寒料峭,,但防護服里面早已汗流浹背。他都奇怪自己沒喝水啊,,又是從哪個毛孔里滲出的水,,流到嘴里滿滿都是咸咸的味道,就連自己也分不明到底是汗還是淚,。水汽在護目鏡上蒸騰出薄薄一層氣霧,,王飛甩甩腦袋想甩干凈,可恨毫無用處,只能任由它如此,。再休息一會兒就去喝水,,王飛想,自己幾乎一整天都滴水未進,。這間小雜物間里還有幾個穿著同樣防護服的人倚靠在墻角休息,,看不清誰是誰,也分不出男和女,,所以大家都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背上,,只有當(dāng)看見別人急匆匆遠(yuǎn)去的背影時,才能念叨一聲那個名字并為之祝福,。
王飛看見其中一個人下意識地夾著食指和中指,,湊近自己的嘴,不由得一笑,,知道那是誰了,。老劉!他抽煙,,那是他的習(xí)慣性動作,,這段時間可好一陣子沒抽了。王飛不會抽煙,,但此刻真想來一支,好沖淡身上的怪味,。這是他媽的什么味兒啊,,臭、餿,、悶,、腥一應(yīng)俱全,全把他一個人蒸在里面,,不過想來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王飛朝老劉輕輕的揚了揚下巴,老劉也沖他彈了彈手指,,他竟然認(rèn)出自己來了,。
王飛想起兩個月前的一個深夜,自己在手機上看到疫區(qū)發(fā)出的求援信,,當(dāng)時他只覺自己體內(nèi)什么東西在燃燒,,這股燃燒讓他沒有過多的思考,訂票,,收拾,,乘車,去機場,,到達疫區(qū),。在路上,,他遇見了幾個同去的志愿者。深深的夜里,,略顯清冷的候機廳一角,,卻有一小垛人,斗志昂揚,,氣氛熱烈,,一副壯士出征的景象;下了飛機以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冬天好冷啊。整個疫區(qū)是個被凍住的城市,。而初期交接上的混亂無序,,把這群熱切的勇者們?nèi)釉谠诤L(fēng)中直跺腳。終于接應(yīng)上后,,這群從南方而來向病毒宣戰(zhàn)的戰(zhàn)士們自己先被檢測和隔離了兩周,,經(jīng)過一番折騰,最終才被分配到各定點醫(yī)院,。
初來乍到,,王飛徹底蒙圈了,上網(wǎng)學(xué)來的那些東西毫無用處,。自己就像是熱情過度又可憐巴巴的柯基,,渾身是勁但就是不知該往哪使,只能在醫(yī)院醫(yī)生護士的指揮下,,每天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做的都是一些邊角零碎的臟活,比如,,處理病人的排泄物,,俗稱“倒尿盆的”。王飛自己都急得長了水泡,,就這樣,,有時還會被嫌棄礙手礙腳。
大概一周多后,,王飛聽說有幾個志愿者堅持不下去已經(jīng)返家了,,醫(yī)院綜合科的張主任也來問王飛是否想回家,可是王飛從張主任親切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絲絲的遺憾和不屑,,他一咬牙,,就堅持待了下來。后來,醫(yī)院人手實在不足,,就從最早來且留下來的志愿者里面征召人員,,王飛也在其列,他被分配進輕癥病房,,由醫(yī)院的護工老劉帶著他,。
老劉是個早年的退伍軍人,身體結(jié)實,,人也憨厚,,在醫(yī)院工作幾年了,于是帶著他邊護理邊培訓(xùn),。然而沒做多久,,重癥病房人手吃緊,老劉和王飛商量好,,又一起主動請纓去重癥區(qū),。醫(yī)院領(lǐng)導(dǎo)看他們也來了一段時間,基礎(chǔ)防護和護理技能也比較熟練,,而且人手確實緊張,,就安排他們到了重癥病區(qū)做醫(yī)護輔助人員,一人負(fù)責(zé)兩個床位,。
去重癥區(qū)要穿防護服,,老劉特地給他幾個紙尿褲,叫他穿上,?!皠e害臊。這東西,,從小穿,,老了也要穿,,嘿,,就這么穿過了一輩子?!逼鋵嵥麄冊诰戎紊献霾涣耸裁醇夹g(shù)活,,也就是換了一個地方打下手,但王飛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些別的用處,,就是病人們特別喜歡和自己聊天,,有些重癥患者清醒的時候還說要介紹自己的女兒給王飛做女朋友。王飛覺得愉悅的心情是對抗疫魔的另一劑良方,,于是只要有時間,,就跟病人們說說新聞,談?wù)勅松袝r也聊聊自己,。王飛不是個很好的演說家,,但病人們都是很好的聽眾,他們很有禮貌,,從來不輕易打斷王飛,,還會通過目光和手指來表達自己的肯定或否定。也許是互相需要吧,。
然而,,聽眾總在變換,一個病人進來了,,然后又被運出去,,接著又來一個病人,男的,、女的,、老年人、青年人,。王飛不是沒有害怕過,,而是沒時間害怕;他也曾在黑暗角落里偷偷哭過,,覺得自己并沒有資格去談?wù)撊松?;但送走的人多了,他反而覺得自己更需要去接近死亡,,他要親手扯下那黑色的罩袍,,一窺冷漠而神秘的生命收割者的面容。
一開始,,王飛每天累得跟一灘爛泥一樣,,沾床就睡。昨天上秤,,體重竟然掉了二十斤,,但他一點也不覺得身輕如燕,反而越來越沉重,,每天都在用自己的雙腿硬挺著,。不過近來好多了,全國的支援力量逐漸填充進疫區(qū),,雖然每日任務(wù)依舊繁重,,但真的,已經(jīng)好太多了,,雖然,,最難的時候依舊還沒過去,。
“嘭!”門被撞開,,一個護士闖進來,。
“136床!”
是自己負(fù)責(zé)的床位,!王飛蹭地竄起來,,化作一道白光。老劉抬起眼,,看到了他背上的那個名字,,輕輕地將它念了出來:中國飛。
病房里面,,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燈光壓得王飛不敢大口喘氣,,他在護士兩只手臂的指揮下忙不迭地動起來。136床的徐老已經(jīng)休克,,王飛瞄了一眼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他的動脈血氧分壓已經(jīng)降到了60mmHg以下,他微張著嘴,,完全看不出胸部起伏的跡象,。主治醫(yī)生郝主任一把拉過推車,大叫王飛和護士連姐幫忙換俯臥位通氣,,他要使用Ecom,。王飛沖到床頭,扶起徐老的身體,,啊,,徐老體溫高的嚇人,即使隔著防護服也能感受到灼人的燙,,但王飛的內(nèi)心卻急速地冷卻下去,。眼前白色的影子飛來飄去,徐老的頭耷拉在自己的手上,,王飛真擔(dān)心這片冬天的枯葉就這么不著痕跡地落了地,。
沒人說話,只有喘息聲就著機器的輕微顫動,,病房里還清醒的其他人都默默的注視著這里,。
這時,,隱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沒多久,窸窸窣窣聲清晰了一些,,是小小的啜泣聲,,后來還伴著糊糊怯怯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王飛拿眼一瞟,,是旁邊的年輕人,,135號床位的許繼。
雖然不吵,,但確實招人煩,,護士連姐手腳不停地甩了他一句:“別哭哭喪喪的,他死不了,,你也死不了,。”
許繼立時收了聲,,不知是害怕還是羞愧,。
王飛嘆了一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了,,王飛只聽見郝主任的一聲指示,,然后機械地將徐老放好在床上。他用力眨眨眼,,徐老的癥狀體征終于好轉(zhuǎn)了一些,,仔細(xì)聽聞,也能聽見呼吸的聲音——平緩而安靜,,大家都舒了一口氣,。醫(yī)生又看視了片刻,然后叮囑護士連姐和王飛要好好照顧細(xì)心觀察,,自己就去忙其他病房了,。
王飛一下子癱坐在兩張病床中間,他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連姐點點頭,也不去管他,。
大家都累得不行了,。
王飛靠著墻倚向徐老一邊,徐老此刻躺著,,平靜而自然,,除了身上的那幾道管子。
“徐老師,,加油,!”王飛輕輕的說,他相信徐老是聽得見的,。
徐老是北京人,,退休前是某重點中學(xué)的歷史老師,,一干就是四十年;他的愛人很早就離世了,,自己也沒有再婚,,一個人將幾個兒女拉扯大,后來都送出國,,而自己卻只身一人待在國內(nèi),,兒女幾次想接他去國外他都沒去,他說自己就是一個在風(fēng)雨中飛了幾十年的老鳥,,是時候該落下來了,。如今疫情期間,他的子女也回不來,,只得拜托連姐多多照看徐老,。徐老退休后倒沒閑著,自己辦了一個補習(xí)班,,一人身兼語文政治歷史老師,,甚至還教一些淺易的哲學(xué),只要孩子們愿意來,,他總是樂于教的,。
這些都不用王飛去打聽,徐老自己就跟他說了,,徐老有著老北京的脾性,,幽默,愛聊,。他剛轉(zhuǎn)來時看起來那么矍鑠,,完全不似一個病人,時常鼓勵其他病友,,還跟王飛打趣呢,,說過年是發(fā)病的好日子,喜氣沖壞病,,人多嚇?biāo)浪?。徐老是王飛照顧得最久的一個病人,王飛最高興見著他,,見著他,,就像見著了希望。
但是現(xiàn)在······
別去想別去想,。
王飛原本就對那些坎坷而厚實的人生充滿敬意,,這下正好,一個愛聊,,一個愛聽,,兩人真是逗哏捧哏的好搭檔。
就是帶著口罩說話忒費勁了,。
王飛每次忙活時,,徐老都饒有興致地跟自己暢敘古今,從舊社會聊到新時代,,從中南海到北京四合院,,從孔夫子到叔本華,從1918大流感到2008年SARS······簡直無所不包,。王飛則每日告知他最新的新聞,,還詢問他對當(dāng)下的疫情有何看法。
徐老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不能中國好了,,世界病了?!毙炖峡偸菑奶孛锤叽笊系谕躏w看來有些虛淼的層面來評析問題,。還有一次,似乎是在疫情最嚴(yán)重的時候,,徐老鼓勵王飛說:
“從歷史來看,,在低徊失落的時候,我們更要擎舉希望,?!?p> “那······在高歌猛進的時候呢?”
王飛好奇地問,。
徐老沉吟了片刻,,緩緩道:
“在高歌猛進的時候,我們要保持警惕,?!?p> 總之,王飛對徐老是真心的敬仰,,他倆既是忘年交,,又似師生。王飛也曾向徐老訴說過自己的理想與苦惱,,徐老靜靜聽完后,,溫和地看著他,說:“去北京吧,。你的夢想能在北京實現(xiàn),。”還給他仔細(xì)分析了緣由,。
可是這樣的對話越來越少,,徐老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說話越來越含糊,以往的對話漸為眼神交流所取代,,最終,,徐老在昏睡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王飛記得他倆之間最后的長談,。徐老與他說起,,自己后來到天安門廣場,看見紅旗在晨曦中飄展,。徐老還給了他最后的人生建議:
攥緊理想
馬上去做
堅持去做,。
未了,徐老補充了一句:
回報父母
王飛感到鼻子酸酸的,,他真想好好哭一場,,反正帶著面罩,別人也看不見,,哭沒什么可害臊的,,只要別哭出聲來就好。
可是啜泣聲還是傳了出來,,但并不是自己的,,王飛細(xì)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然后把頭轉(zhuǎn)向另一側(cè),。
許繼背向他躺著,,也許是覺察到了動靜,便止住了哭泣,,不敢發(fā)出聲來,。
王飛嘆了一口氣。
這個許繼啊,,20歲出頭,,是個小偷。
準(zhǔn)確的說,,是個慣偷,。
國家剛開始疫情管控那會兒,許繼眼見口罩是個緊俏物件,,竟然喬裝成病人幾次溜進醫(yī)院偷取了大量的庫存口罩,,然后在朋友圈里高價出售。為了逃避偵查,,還注冊了一個新的微信賬號和自己交易,,把自己也打造為購買高價口罩的受害者的形象,結(jié)果機關(guān)算盡,還是被公安機關(guān)給逮住了,,順道一查,,還查出自己也染上了病毒,并且迅速發(fā)展為重癥,,還牽連了一大堆人被隔離,。這下可好,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又回到了這家醫(yī)院,。算起來,,也就比徐老晚一個月入院吧,。
對于他,王飛實在不想多說什么,,自己在工作中見到了太多這樣的案子,。王飛有時真想不明白,這些罪犯,,正當(dāng)?shù)刭嶅X沒什么本事,,可犯起罪來,那智商真是一個賽一個高,。在所有的犯罪中,,盜竊犯幾乎是最容易成為慣犯的,當(dāng)然,,這不能僅僅歸因于個人的品格,,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跟社會家庭因素,、教育背景,、成長環(huán)境都有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以自己所見,,所有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都是生存問題,,很多人犯罪都是為生活所迫,即便如此,,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小年輕犯罪,,王飛就來氣。
自從許繼入院住進這個重癥病房以來,,一直不敢抬頭示人,,也許他是真的羞愧,希望他這次確實得到教訓(xùn)了吧,。
唉,,王飛又嘆了一口氣。
咳咳。
旁邊的徐老咳嗽幾聲,,王飛趕快爬起身,,和連姐一起擁到他的床邊。
徐老額頭緊蹙,,眼瞼顫動著,,他的身體干癟,面容暗沉,。王飛心中不忍,,輕輕的說:
“徐老,您沒事了,。好好休息吧,,不著急醒?!?p> 話音剛落,,連姐就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王飛詫異地看向連姐,,只見她搖搖頭,。
徐老的眼睛緩緩張開,先是無神無色,,繼而漸漸有了一些神彩,。他轉(zhuǎn)動著眼珠,看了看屋頂,,看了看左右,,然后看著王飛和連姐。王飛放下心中石頭,,搶救是有效的,,徐老的神色好多了。
徐老費力地擺動頭,,表達著什么,。連姐猶豫了一下,上前輕輕取下徐老的呼吸面罩,。
徐老笑了,。
“現(xiàn)在,幾點了,?”
聲音輕微無力,,但好在清晰明確。
王飛看了看墻上的鐘,,然后對徐老說:“早上五點多了,。”
“好······我想,看日出,?!?p> 什么?,!王飛不明白什么意思,,這個時候天還沒亮,而且,,這個季節(jié),,即使天亮了,天上也是厚厚的云層,,根本看不到初生的太陽,,況且外面風(fēng)大又冷,徐老的身子根本經(jīng)不起,。徐老這是不清醒,?任性了,?王飛正要勸他,,但徐老不再看著自己,他的目光轉(zhuǎn)向連姐,,乞求中帶著堅定,。
連姐沉默地和他對視了半晌,點點頭,,走了出去,。
王飛看著徐老,默然不語,,覺得人似乎從生下來的那一時起,,就已經(jīng)被刻劃好了生命的長度。
不一會兒,,郝醫(yī)生和連姐都回來了,。郝醫(yī)生先給徐老檢查了一番,在這個過程中,,徐老一直看著他,,目光乞求而堅定。
郝醫(yī)生檢查完了,,正要勸說徐老,,但徐老不等他開口,用盡力氣擠出一句話:
“我要看日出,?!?p> 郝醫(yī)生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徐老,而所有人都注視著郝醫(yī)生,就連許繼都坐起來看著他,。
就在這時,,從走廊上撞進來一個護士。
“郝醫(yī)生,,194床,!”
郝醫(yī)生回過神來,下了決心,。他略一思索,,對連姐和王飛說:“現(xiàn)在凌晨人不多,走2號梯,。帶上手機,,不要耽擱太久,馬上回來,?!闭f罷,又?jǐn)蒯斀罔F地補充一句“安全第一,?!闭f完,就和那個護士跑了出去,。
王飛和連姐立即行動起來,。王飛手忙腳亂地去解開床腳滾輪的固定閥,咬緊牙關(guān)用力止住打顫的手,,他要完成徐老最后的心愿,。
天穹青青暗,西來的風(fēng)把天上的濃云吹得淡了些,,而王飛只希望再稀薄再稀薄一點,。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漏出一點光來,王飛不敢確定那是晨光還是城光,,但看這天色,,離日出還要好一些時候。周圍緊仄著醫(yī)院的大樓全熄了火,,只在昏暗中透出黑黝黝的巨影,;更遠(yuǎn)處的大樓零星亮著燈,標(biāo)識出城市的寂廓,,而他們所在的樓頂仿佛才是這座城市里最黑暗的角落,。
王飛裹緊自己,眺望著城市天際深深一片,,腳下不停地戳著地面,,恨不得要戳出了火星,。濃黑之中,有螢螢光點一閃一滅,,王飛眨眨眼,,卻什么也沒看見。他不敢回頭,,連姐在后面不間斷地?fù)艽蛐炖蠋讉€兒女的電話,,但都沒有接通。
一股冷風(fēng)驟然推著防護服貼緊住王飛的身體,,王飛哆嗦著打了一個噴嚏,,他抬頭看著穹頂,那里,,巨人高高在上,,青暗渾濁的眸子無知無神地看著他。
“呵,,呵······”徐老發(fā)出嘶嘶的喘息聲,,王飛不得不回到他身邊。
“謝謝······謝謝你們,?!毙炖嫌昧φf出這幾個字,還試圖擠出一個笑容,。
連姐別過臉去,,跨幾步走到一邊,,弓起背,,手機的光照見她在冷風(fēng)中顫抖。
王飛緊緊攥住床的邊沿,,看著連姐,,突然,他心中一動,,手忙腳亂地從身上掏出手機,,輸入幾個字。帶著手套實在不好打字,,還按錯了幾個,,王飛屏住呼吸,抖抖索索地終于輸入完畢,,然后,,走到床腳高高舉起手機,對徐老說:
“徐老,,看,,太陽出來了,!”
只見方寸之間的屏幕上,一輪紅日正從海平線上緩緩升起,,伴隨著潮汐海浪聲,,光芒越來越耀眼,甚至都能照亮這青暗的角落,。
“太陽”的光照在徐老枯槁的臉上,,他的眼中生發(fā)出奇異的光彩。也許是日出的光芒給了徐老力量,,他緩緩張舉手臂,,如同展開雙翼,仿佛是要擁抱太陽,,也隨時可以振翅飛去,。
當(dāng)“太陽”升到最高處的時候,這雙翼耷落了下來,。
此時,,天邊真的透放出光明,王飛轉(zhuǎn)過頭去,,啊,,日出了。
這座城市迎來了久違的晨曦,。

作家BmaaBY
在無端的黑夜中 我把自己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