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寒塘
堂屋座鐘敲了八下，郭安瑞的房門仍像塊生銹的鐵砧,，悶得人喘不過氣,。郭大爺盯著剝落的門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三天了，那小子沒碰過一粒米,，只把自己泡在陰翳里,，像株爛在泥里的稻穗,。
灶間飄來玉米粥的糊味,，郭大娘手忙腳亂地關(guān)火，鐵勺刮著鍋底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她望著窗外趙家的二層小樓,，三樓飄窗透出暖黃的燈光，隱約能看見老趙家閨女伏在書桌前的剪影,，馬尾辮隨著翻書的動作輕輕晃動,。昨兒傍晚她路過時，正聽見老趙拍著兒子的肩膀笑：“你考得就挺好了,！臭小子別驕傲,，帶你姐妹去縣城玩幾天！“
“作孽啊......“郭大娘用袖口蹭了蹭眼角,，竹篩里的青菜滴下的水,，在泥土地上洇出深淺不一的痕跡。七年前那個暴雨夜突然砸進(jìn)腦海：她攥著郭安逸的初中錄取通知書,，在漏雨的屋檐下沖小兒子吼：“你哥要上高中,，家里供不起兩個！“十四歲的少年渾身濕透,，雨水混著淚水從下巴滴落,，最后只默默背起竹簍，走進(jìn)了后山的樹林,。
正發(fā)愣間,，里屋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郭大爺踹開房門時,，看見兒子蜷在床角,，腳邊散落著碎成兩半的相框——那是三年前郭安逸寄來的全家福，弟弟穿著嶄新的軍裝笑得一臉燦爛,。雖然臉因為長期勞作,，黑瘦黑瘦的，眼里卻透著自信的光芒,。這是郭安逸自殺出院那年春天參軍的時候照的,。而郭安瑞穿著嶄新的校服，眼里有些陰沉,。他那時想,，當(dāng)兵有什么好的,，也就是個大頭兵。等我考上大學(xué),，想干啥都行,。
“你還有臉砸？“郭大爺?shù)难獕褐蓖^頂沖,，抓起桌上皺巴巴的試卷摔過去,，“二百三十分！你對得起誰,？你弟不上學(xué)供你上,，手指磨得膿血直流，你呢,？“試卷飄落在兒子腳邊,，鮮紅的分?jǐn)?shù)像道傷疤，劈開了滿室的陰霾,。
窗外忽然掠過一道身影,。郭安瑞抬起眼，正看見郭安逸的摩托車停在院門口,，弟弟懷里抱著給父母買的降壓藥,，嶄新的警服，立整的頭發(fā),。去年冬天也是這樣,，弟弟冒著大雪送來新棉被，自己卻躲在屋里裝睡,，聽著那聲輕得像嘆息的“哥睡了,？“
“爸，您消消氣,?！肮惨菘觳阶哌M(jìn)來，棉大衣外套上還帶著春日的冷風(fēng),。他彎腰撿起地上的相框碎片,，指腹撫過玻璃上的裂痕，“......哥給你帶了醬牛肉,，媽腌的酸黃瓜你最愛吃......“
郭安瑞猛地別過臉去,。他不敢看弟弟手腕上的那道傷疤，那是那年冬天兩人在山上打架,，回來他告狀父親揍了弟弟一頓,，弟弟氣不過離家自殺留下的。那次，趙晚蕓和東方炎救了弟弟,，要不他就死了,。此刻趙家的方向又傳來朗朗書聲，混著老趙夫婦的笑聲,，像把鈍刀在割他的耳膜,。原來人和人的人生，真的像隔著一道深塘,，這邊是泥潭里的掙扎,，那邊是春風(fēng)中的綻放。
“安逸,，去把東屋的白菜搬進(jìn)來,。“郭大娘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不自然的生硬。她轉(zhuǎn)身時撞翻了窗臺上的咸菜壇子,，褐色的湯汁滲進(jìn)磚縫,，像極了這些年滲進(jìn)骨肉里的隔閡。
暮色漸濃時,，郭安瑞終于起身,。鏡中的人頭發(fā)油膩打結(jié)，眼下烏青得像被人揍了一拳,。他摸出枕頭下皺巴巴的打工申請表,，指尖劃過“電子廠普工“幾個字，忽然聽見院子里傳來低低的對話——
“老頭,，安逸媳婦懷孕了,，咱把家里的兩只母雞給他拿著吧，結(jié)婚啥也沒給人家......“是父親的聲音,，夾著劣質(zhì)卷煙的咳嗽,。
“安瑞這學(xué)......要不別念了？“母親的語調(diào)帶著試探,，像片飄在水面的枯葉,，“他弟都熬了這么多年......“
申請表邊緣被捏出褶皺。郭安瑞望著窗外趙家三姐弟在月下打羽毛球的身影,，忽然想起七歲那年,，自己把最后一塊糖塞進(jìn)弟弟嘴里，小家伙舔著手指笑出兩個酒窩：“哥以后上大學(xué),，我打工養(yǎng)你,！“
夜風(fēng)吹滅了趙家的燈，卻吹不散郭安瑞眼里的濕意。他摸出抽屜最深處的筆記本,，翻到最后一頁,，那里用鉛筆寫著：“對不起，爸媽,，還有小逸,。“字跡被水痕暈開,，像場下在心里的雨,，終于要沖開這潭 stagnant water（死水）。
院角的老槐樹沙沙作響,，郭安瑞推開房門時,，看見弟弟正蹲在墻根給母親挑白頭發(fā)。月光落在兩人身上,，像撒了把碎銀,，卻照不亮那些年在重度偏心的迷霧里，走失的兩顆心,。
他們兩個從來不會像趙家姐弟那樣一起玩,，一起鬧。郭安逸每次回來都不會帶媳婦回來,。他自己也是回來幫家里收拾收拾,，干干父母干不動的活。
偶爾歇息時,，會去趙家院子聊會天,，和他們又說又笑的?！鞍ミ?，安逸，你這身衣服帥氣??！”趙秋楊就是個制服迷，對警服,，軍裝迷之熱愛,。郭安逸好笑的攬著他的肩膀?！坝猩读w慕的啊,，開學(xué)你不是上軍校了？我這就是個小兵,?！壁w秋楊拍拍他,，“別那么說，你就夠厲害的了?，F(xiàn)在你可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工作穩(wěn)定，也是妥妥的人生贏家??！”
“是啊，安逸你很好,，加油干,！”趙海端著西瓜過來涼亭?！俺晕鞴?，剛摘的，回縣里時給你媳婦他們帶個吃,?！?p> “謝了叔！”郭安逸暖洋洋的,，每次回來他都會抽空過來坐坐,，趙家的氛圍好，喜氣洋洋,，歡聲笑語，能讓人跟著快樂向上,。
“郭安逸你回來了,？”趙晚蕓抱著幾本教案走過來?！翱旖o我吃塊西瓜,，嗓子都冒煙了！”
“嗯嗯,！小趙老師,，辛苦了！”他爽朗一笑,?！鞍パ剑∪⌒ξ?？”她坐下吃瓜,。“我哪是取笑,，是佩服你們??！”
“你也可以自考大學(xué)的，現(xiàn)在政策這么好,，你有時間就學(xué)習(xí)唄,，你媳婦肯定支持你！”
“??？我？能行嗎,？”郭安逸摸著頭發(fā),。他想到他的文化水平，在局里有些自慚形穢的,，人家最差都是大專,。他就上個初中啊,！
“行,，一定行，我那有高中的書,，筆記你要不,？我給你找找？”趙晚蕓覺得他很上進(jìn),，學(xué)習(xí)可沒壞處,。
“行，你有空幫我找找,！”他很高興,，心里的熱血沸騰起來，誰都不想有遺憾,。
“安逸,，你們坐著，我去接替炎哥歇會,！”趙秋楊吃完西瓜,，起身拿著幾本書跑了。不一會東方炎走出來,，帥氣的臉上熱的有些紅,。“吃塊西瓜,！”趙晚蕓忙給他拿塊西瓜,。
“炎哥！”郭安逸笑著招呼,?！盎貋砹?，騎摩托護(hù)著點(diǎn)膝蓋，時間久了,，會風(fēng)濕,。”
“哎,！穿著護(hù)膝呢,！”他心里感動又慰貼，自己親哥都沒想到這么多??！
郭安瑞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哪怕太陽曬得臉上淌汗也沒有動,。什么時候他們那個圈子自己都融入不進(jìn)去了,！他微仰著頭，陽光明媚,，卻無比刺眼,。
站的腿都有些麻木了，他轉(zhuǎn)身回屋,，把信放在堂屋飯桌上,。拿上簡單收拾的行李。走出院門,，朝著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