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無題
阿秀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雪地里,,忽聽得梓秋一聲驚呼,,她隨梓秋所指望去,見得茫茫雪原盡頭,,地平線之上,一輪紫日正在冉冉升起,。
天上無云,,鈷藍(lán)一樣深沉的夜幕,,被那抹微冷的紫光染紅,然后露出藍(lán)絲絨般細(xì)膩的晴藍(lán),,不等朝霞瑰麗的火紅色將天空浸透,,陽光很快,,就像融化的金子,,照耀流淌在潔白的雪地里,。
一種溫暖使阿秀凍僵的四肢百骸舒緩了過來。
梓秋沐浴在陽光之下,,在不遠(yuǎn)處振臂感慨,,“天,終于晴了,?!?p> 這時沒風(fēng)了,阿秀將包裹在兜帽和重重圍脖下的臉探了出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凝結(jié)在衣服上的冰碴子,隨著她的動作,,撲簌簌掉下來,,閃著光的墜落。
在逃脫黑騎的追殺后,,阿秀與梓秋決定往北線戰(zhàn)場而去,。
阿秀的原意是,還是應(yīng)穆赫滄擇的要求前往北線戰(zhàn)場,,趁著穆赫滄擇還不清楚攝政王之死,,帶著卓蘭姐弟離開。
誰料到,,還未真正前往北線,,就接連遭遇十幾日的暴雪,暴雪不僅凍死了代步的馬匹,,將東原變成了一個白茫茫的世界,更讓阿秀和梓秋徹底迷失在了雪原上,。
兩人跋涉多日,,因風(fēng)雪阻隔,,始終不得方向,這下天氣放晴,,也終于可以大致的辨別前行的方向了。
曬著太陽,,休息了一會兒,阿秀與梓秋爬上一座稍高的土丘,。
難得有個大晴天,,四周曠野的視線好極了,。
“你看那里?!辫髑镏钢h(yuǎn)處一片稍顯低洼的河谷,“那里是不是有房子,?”
阿秀依言,,借著清晰明亮的光線看去,,果然看見,,在距離他們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處低地,,在低地緩和的坡上,有幾個芝麻一樣大的氈頂房子,。
那些房子有可能是游牧的牧民所有,。
“天黑前,,應(yīng)該能走過去,,運(yùn)氣好,,遇上人家,還可以吃口熱的,。阿秀,,走吧······”
“······”
“阿秀,怎么了,?”
梓秋見遠(yuǎn)處說不定有人,非常高興,,回過頭來,,卻見阿秀的神色沉靜異常,,眉眼間甚至有股憂慮,,不免問道,“那地方有什么不對嗎,?”
阿秀搖了搖頭,,目光看向遠(yuǎn)方,,“我只是在想北線的事,,差不多一個月了,也不知道北線戰(zhàn)況如何了?!?p> 阿秀現(xiàn)在最擔(dān)憂的事就是,,穆赫滄擇戰(zhàn)敗,。
因為她無法預(yù)料,,叛亂一旦結(jié)束,,穆赫滄擇發(fā)現(xiàn)真相后,會怎樣對待卓蘭姐弟,,所以現(xiàn)在,,時間非常的關(guān)鍵與寶貴,,可如今,,沒有馬,單憑借腳力,,她很難在短時間里抵達(dá)北線戰(zhàn)場。
要是讓穆赫滄擇知道,,攝政王并沒有被她殺死,,依照穆赫滄擇的性格,,他一定會殺了卓蘭姐弟泄憤。
阿秀在東原沒有什么認(rèn)識的人,卓蘭一家對她有過救命之恩,,她親眼看見卓蘭父母慘死,,因無能為力已深覺有愧,,余下那姐弟兩個,但凡有一絲的希望,,她也是要救的,。
戰(zhàn)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何況已經(jīng)耽擱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了,,再不能盡快前往北線,,饒是阿秀向來冷靜,,此時也開始感到焦慮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暴雪開始前,穆赫滄擇的叛亂就已經(jīng)以失敗告終了,。
梓秋跟著阿秀去北線,多少也知道一些卓蘭姐弟的事,,見阿秀這樣忐忑,,只能好言勸慰,,“天無絕人之路,你看前面要是遇到人的話,,或許能借到馬,,到時候,我們就能快些去北線了,?!?p> 阿秀點(diǎn)頭,,她知道,,急也是無用的,。
見阿秀表情仍然沉重,,梓秋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恩人生死懸于一線,自己總不能置之不顧,,就比如我,從瀚海來找你,,也是一樣的,?!?p> 阿秀聞言,,深感歉意,“梓秋,,讓你擔(dān)心了,?!?p> 梓秋莞爾一笑,,又說道,,“不管結(jié)果如何,盡最大的努力就好了,,有些事不是人力就可以改變的,?!?p> 阿秀明白,,梓秋是在安慰她,。
梓秋對于阿秀不肯回瀚海這事,,已然釋懷,但阿秀心里卻有點(diǎn)不是滋味,,她平生少有親近之人,,更勿論什么朋友。
人這輩子,,能有幾個真正的朋友,。梓秋為她來到東原,她是心懷感激的,。
每一份感情對于阿秀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或許正是因為她過度的珍視這種感情,,所以不管是卓蘭姐弟還是白貍,,她都不能放下。
這種對情感的執(zhí)著,,也許是她天生如此,,也許,,是和她小時候的經(jīng)歷相關(guān),。
她小的時候,,原本是無父無母的,。
太小時候的事情,,她記得不全,只記得她曾經(jīng)和一群面頰干瘦的小孩兒一起,,坐在風(fēng)磨沙礪的大街上,眼巴巴的看著往來不休的人群,。
身邊的孩子們,年歲不一,,衣衫襤褸,,頭上卻統(tǒng)一的插著草標(biāo),。他們就像是小貓或者小狗,,在人販子的吆喝聲中,等著被人買賣,。
也在這時,她遇到了她的母親,,一個風(fēng)塵地里的琵琶女。
或許是見她餓的奄奄一息,那個心地善良的琵琶女可憐她,。又或者是,,她長的像極她不久前死去的孩子,。總之,,她買下了她。
她買下她后,,教她說話,,讀書,,識字,把她當(dāng)做親生女兒,。
那種被人溫柔對待的感覺,,好像被溫度適宜,冒著熱氣的水包裹著,,渾身都是熱烘烘的,。
她很幸運(yùn),,遇到了她此生中的第一個親人,。
后來,,在她的生命中又路過了很多人,??赡苷且驗榈玫接质ゲ鸥鼩埧幔?,她才想要拼命的抓住這種溫暖的感受……
哪怕那么渺茫,。
將近傍晚時,阿秀與梓秋走到了那片有著房子的山坡,。令人欣喜的是,那房子在漸漸暗淡的天色中,,早早就點(diǎn)起了燈火,,顯然是有人居住的。
河谷背風(fēng),,在入夜前,,靜謐的出奇,。
在如死的寂靜中,,梓秋與阿秀推開了,,那座亮著光的氈頂屋門,。
木頭門吱呀一聲,,讓盤坐在火爐邊的老頭轉(zhuǎn)過臉來,。
老頭那張干巴而溝壑縱橫的臉,,被爐子里的火,,照的紅彤彤,,他表情有些迷糊,,似乎剛才在打盹,。
老頭打了一個哈欠,,看著站在門口的兩個不速之客,,不覺意外,,咪著眼睛揉了揉臉后,,他淡淡的說道,,“二位,,我等你們很久啦,?!?p> 老頭往火爐里扔了幾塊牛糞,,隨著哧哧幾聲,,火爐火光漸熾,,一股混雜著土腥味的干草味道從爐間彌散開來,。
老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狐貍一樣狡黠的目光落在門口的阿秀身上,,問,,“二位走了不少路,,累了吧,?”
問完后,不待回應(yīng),,他隨手指著身邊地上的空座,,說道,“進(jìn)來歇歇吧,,有肉有酒,,能吃飽喝足?!?p> 梓秋驚疑不定的看著屋子里這個有些怪異的老頭,,下意識的拉著阿秀要離開,才和阿秀退了兩步,,就驟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在他們四周立滿了人影,。
這些人影都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像是幽靈一般無聲無息,,卻帶著令人悚然的壓迫感。
河谷里沒有風(fēng),,雪又簌簌的落下來,門洞里,,那老頭靜靜的看著他們,,就像一個等待獵物走進(jìn)圈套的老獵手。
梓秋看著周圍的閻羅,,手剛把刀從皮鞘里拉出來一點(diǎn),,阿秀就按住了他的手。梓秋舔了舔干燥的唇,,眉眼生出焦灼,,他看向阿秀,無聲的問,,怎么辦,?
阿秀搖了搖頭,把梓秋的刀按進(jìn)套子里,,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屋子中,。
見阿秀妥協(xié),梓秋只得無奈的跟在阿秀身后,。
老頭滿意的看著阿秀和梓秋走進(jìn)屋內(nèi),,見他們并不落座,,只警惕的站在門口處,,臉上笑不更改,還扔給他們一袋肉干和兩個酒囊,,說道,,“吃吧,沒毒,?!?p> 梓秋狐疑的看著地上的食物,沒有動作,,阿秀卻是審視著那個老頭直接問道,“你是誰,?你想干什么?”
聞言,,老頭狐貍眼睛睜了睜,,看著阿秀回答道,,“我想,,在君主們的會議上,我們曾經(jīng)見過,?!?p> “你是,?”阿秀上下將老頭打量了一番,,隱隱覺得他像是,,曾經(jīng)在王庭上奚落過穆赫滄瀾的大巫祭,。
“你是大巫祭,?”
大巫祭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錯?!?p> 阿秀想,,假如大巫祭是穆赫滄瀾派來追殺她的,,那屋外就絕不該出現(xiàn)閻羅,,而閻羅們在此處聽從這個小老頭發(fā)落,只能說明,,大巫祭也是穆赫滄擇的人,,大巫祭所代表的是穆赫滄擇。
阿秀接著又問,,“是穆赫滄擇讓你來找我的,?”
聽阿秀說起穆赫滄擇,大巫祭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遺憾,,他可惜的說道,,“他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因為這種天真,,他注定要失敗,,注定無法為王······”
阿秀對于大巫祭不做正面回答而顯得有些急躁,,“你是什么意思,穆赫滄擇他怎么了,,北線戰(zhàn)況如何了,?”
“他已經(jīng)敗亡······”
聽到穆赫滄擇死了,,阿秀震驚之余,,又不得已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她耽擱太多時間了,“被穆赫滄擇帶走的那兩個孩子,,你應(yīng)該知道吧?······”
阿秀詢問的聲音有些滯澀,。
“你說的那兩個孩子,是這兩個嗎?”大巫祭看著阿秀黯然擔(dān)憂的臉色,,拍了拍手,對著屋外道,,“把人帶進(jìn)來吧,!”
話音剛落下,一個閻羅挾持著兩個孩子走進(jìn)了屋內(nèi),。
大巫祭指著被推進(jìn)屋里的那兩個孩子,,對阿秀道,,“你看看,,是他們嗎?”
被推進(jìn)屋內(nèi)的孩子,,一大一小,正是卓蘭姐弟,。兩個孩子,,瑟縮著,,抱在一起,看起來,,暫時無恙,,只不過,與初見時比,,此刻這姐弟兩個均是蓬頭垢面,,身形消瘦,木木然沒有生氣,,恍如行尸一般,。
再見到卓蘭姐弟,阿秀提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卓蘭,。”阿秀低聲輕喚卓蘭的名字,,正欲走到卓蘭身前,,那閻羅卻擋在了阿秀面前,大巫祭道,,“阿秀,,我們該談一些正事了?!?p> ······
阿秀再一次見到阿伽難,或者說最后一次見到阿伽難,,是在離北線不遠(yuǎn)的克烈城,。
歷經(jīng)戰(zhàn)亂,這座古老的城池已經(jīng)殘破不堪,唯一還顯得高大的城墻,,是由某種黑色石頭修筑而成,。黑色的城墻匍匐在雪原之上,像是巨獸嶙峋的骸骨,,處處透著一股蕭索,,寂滅的氣息。
阿秀見到阿伽難的那天,。
那天陽光格外的燦爛,,襯得天空澄藍(lán),雪地潔白,,天地的顏色純凈又分明,。只是可惜,阿伽難來的有些晚,。等他站在阿秀面前時,,日已西沉,雪上雖然還帶著太陽一抹殘紅的顏色,,天空卻已黯淡了,。
他們站在殘破的城墻下,沉默的看著對方,。一開始,,誰也沒有說話。
有一刻,,阿秀恍然覺得,,他們還是十?dāng)?shù)年前,那兩個攜手前行的少年,??傻降撞皇橇恕r光是一道巨大的鴻溝,,橫亙在她和白貍面前,,等再次見面時,他們遙遙相望,,都不禁覺得陌生了,。
面前的男人不再是那個溫柔的少年,他是東原的阿伽難,,是攝政王的裙下之臣,。而她也不是最初的阿秀,她只是一個踽踽獨(dú)行,,疲憊萬分的旅人,。
在東原經(jīng)歷良多后,,阿秀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些茫然了,原本她以為只要能再次找到他,,他們就還可以像從前那樣,,再次依偎著踏上歸途,??伤氲膶嵲谑翘唵瘟耍桶棕傄呀?jīng)分別的太久了,,他們也都各自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情,,彼此的想法愿望都不同了。
所有人都在改變,,白貍已經(jīng)在往前走了,。只有她還在原地打轉(zhuǎn),妄想著回到過去,。
本來,,阿秀想問阿伽難,面對大巫祭的要挾,,你會如何抉擇,?現(xiàn)在的你還肯和我一起回關(guān)中嗎?
可看著眼前這個阿伽難,,阿秀只覺得鼻子酸慟,,隨著那種力不從心的疲憊感一起蔓延上來,她的喉嚨像被塞了一團(tuán)棉花,,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一直到晚星像是會發(fā)光的芝麻點(diǎn)般閃現(xiàn)在夜幕中,阿伽難忍不住率先開口了,。
他凝望著阿秀,,語氣輕柔的像是一片緩慢墜落的羽毛,他說,,“阿秀,,我騙了你,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很想很想你,。”
“很想,,很想······”他終于卸下那張冷冰冰的面具,,眼角眉梢透出一種柔和與眷戀。
他抬手為她整理鬢角的發(fā)絲,,緩慢摩挲過這張日思夜想的臉,,小心的像是觸摸著一個不真實的夢,。
“阿秀,對不起,,我沒有想過傷害你,,我只是想讓你離開?!?p> 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離開這個不堪入目的我······
當(dāng)看見阿秀穿過時間的洪流,認(rèn)真的看著他時,,他心頭終于有一種安定,,抑制住了想要哽咽的沖動。
好像是少年時的白貍,,在那片碎了心腸的野地里,,正處于兩眼昏黑的時候,阿秀走了回來,,讓他免于再一次肝腸寸斷般的難過,。
在他們即將分別之際,,阿伽難將阿秀擁進(jìn)懷里,,悶悶的說,,“你等著我,我想和你一起,,回到關(guān)中,?!?p> 就像很多年前,,他們約定的那樣,。
“好······”
阿秀登上了城墻,想要在一片渾濁的黑暗中,,看清阿伽難離開的背影,可除了聽見四野轟鳴般的風(fēng)聲,,她眼中模糊一片,。
大巫祭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后面,,蒼老的聲音說道,,“天冷風(fēng)緊,,小心眼淚凍住了,,到時眼睛壞了,,我可不負(fù)責(zé)?!?p> 阿秀問大巫祭,“我還能再見到他嗎,?”
大巫祭回答,,“誰知道呢,先等等吧,,我們都該有點(diǎn)耐心,。”
阿秀掰著手指頭,,等了兩個十天后,還是等來了壞消息,。
據(jù)大巫祭說,阿伽難這頭惡鬼并沒有答應(yīng)他的要求,,將侵入東原的黑騎和瀚海人趕走,反而處理了許多他安排的內(nèi)應(yīng),,剿滅了他埋在各部族中的勢力,。其速度之快,其用心之險惡,,真是超乎了他的想象。更令人憤然的是,,阿伽難整合了北線的王軍,,數(shù)日內(nèi)就從王庭抽調(diào)了大量的黑騎,集結(jié)了大軍正往克烈城而來,。
大巫祭看著像塊石頭般立在城墻上的阿秀,語氣戲謔,,“看來阿伽難是非要置我們于死地了?!?p> 對于大巫祭譏諷的話,阿秀未做回應(yīng),。大巫祭無奈的說道,,“大軍抵達(dá)也就這一兩天的時間了,你不能再等了,,我們該走了。雖說阿伽難沒有答應(yīng)我的要求,,但看在素羅的面子上,,我會保證你的安全,。”
“請你讓人護(hù)送我的朋友和那兩個孩子離開東原,,至于我,,我留下來為你們殿后······”
聞言,大巫祭搖了搖頭,,“既然這樣,,我多為你留下一些人,也算是我對素羅的交待了,。阿秀,,我請求我們的神保佑你,你好自為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