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書房內(nèi),,鶴嘴焚香,裊裊青煙飄散,。
一柄羽扇急速的扇動了一陣,,然后“啪”的被拍在了桌案上。
白軒向后一靠,,癱坐在他的藤木長椅上,。
方才,白軒在府內(nèi)一番周旋,,送走了先后趕來的鎮(zhèn)魔司值守和京師護衛(wèi)小隊,,給了到場的每個人一份答謝辛勞的銀子包。
然后白軒又費了好一番口舌,,總算安撫住了白菡,。
最后,,他將慕楠帶到了書房中,一番布置后,,屏退旁人,,房內(nèi)只剩他二人。
……
稀里呼嚕,,吧唧吧唧,,書房內(nèi)仿佛有一頭餓極了的饕餮,正在毫無節(jié)制的狼吞虎咽,。
慕楠埋頭在一桌豐盛的飯菜中……他從茹毛飲血的森林中回到了人間,。
“慢點吃,當心撐壞了胃,?!卑总師o奈的搖頭,“這吃相,,唉……”
慕楠坐在他左側(cè)的一張靠背椅上,,一直吃到腹內(nèi)飽脹了,才放下筷子,,他抬頭看著仰靠在長椅上閉目養(yǎng)神的白軒,。
他這位父親,確切說應(yīng)該叫養(yǎng)父,,不時就出人意料,。
雖然慕楠一直覺得白軒缺少些鋼骨和氣概,但這回在四個氣焰囂張的獵魔人面前,,白軒從頭到尾不落下風,,終于將他們趕走。
慕楠覺得,,白軒確實不簡單,,這人旁的不說,至少心臟夠大,,遇事鎮(zhèn)定沉著,,應(yīng)對有方。當時也不覺得他如何高明,,事后回想,,卻覺得他每一步都沒有差池,想做到比他更好,,還真不容易,。
換作旁人,當年在金鑾殿上首次面圣,恐怕不會那么鎮(zhèn)定如常,,應(yīng)答如流,。
沒有白軒,便沒有如今的白家,。
不錯,,白家的地位是白元掙來的,但白元中風之后,,已無法擔任太史屬官的職位了,,朝官是主上任命的,既然職位空缺了,,完全可以安排吏部重新推薦人選擔任,,大概率輪不到白家人,白元的功績在他歿后換來了主上最后一絲眷顧,,這才給了白家人一個機會:
當著滿朝文武,,在殿上考查白軒,看他夠不夠格來子承父職,。
這個機會,,白軒把握住了,這才延續(xù)了白家三品朝官的地位,。
他現(xiàn)在還攀上了國師這門姻親,,看來還有不小的上升空間。
正因為有這樣的人脈,,再加上他臨場的沉穩(wěn)和機變,,最終,保住了慕楠,。
但是,,那幾個獵魔人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一定還有后手,。而且,,看樣子,,慕楠的秘密已經(jīng)曝光了,,白家處于莫測的風險之中。
一面是白家闔族,,一面是從小帶大的慕楠,,還有個白菡,,論份量輕重,,選擇倒是不難,但是白軒頭疼啊。
“找個合適的理由,,我與白家劃清界限,。”一直不語的慕楠主動說,。
白軒睜眼看著他,,還有桌案上的一片狼藉,將手中的羽扇拿起又放下,,最后還是拿起來,,作勢扇了幾下。
“什么理由合適,?讓你和你娘都好接受,。”白軒問,。
“嗯……”慕楠低頭想了想,,“就說是,由于你新娶了姜家小姐,,冷落了我母親白菡,,我一時不忿,冒犯親長,,所以被逐出了白家,。”
“這個理由嘛……”白軒沉吟著,,“倒挺自然,,因為女人間爭風吃醋,搞出了家族沖突,,真實可信,,也利于傳播?!?p> “對呀,,連那兩房姨娘和兄弟姊妹們也會相信,人們喜歡嚼這種舌根,,沒準就忽略了我血脈這個茬兒,。”
嘿嘿,,小子,,你還是嫩了點兒,論熱度大小,,女人掐架和家藏異種可是不相上下,,沒準,,后者更有關(guān)注度呢,白軒在心里盤桓道,,不過,,他得承認,剛滿十八歲的白慕楠能想出這個主意,,也不善乎,。
于是他點了點頭,“我看行,,不過,,這種事傳揚出去,咱們爺倆都有點兒灰頭土臉的感覺,?!?p> 慕楠笑道:“要面子還是要里子,這還算個問題,?”
白軒也笑了一下,,他方才已經(jīng)起身,這會子又仰躺回椅子上,。
“慕楠,,出了這么大一檔子事,你還蠻鎮(zhèn)定啊,?!?p> 慕楠頓了一下,才慢慢說道,,“我有時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但不一會又覺得,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既然如此,索性……”
“走一步看一步好了,?!眱扇司尤划惪谕暤恼f出了這句話。
說完,,兩人對視著哈哈一笑,,屋內(nèi)的氣氛融洽了不少。
“有什么問題就問吧,,別憋著了,,咱爺倆有二十七天沒怎么說話了,?!?p> 他記得倒真清楚,,慕楠眼眶微熱,他想把心里的梗先問清楚,,不然,,他就堵得慌。
“在森林里,,當那道呼嘯聲第一次響起時,,你在我背后舉弓了?!蹦介f,。
“哦,這事啊,?!卑总庯@得沒當一回事,“我得做好準備,?!?p> “如果你變成了怪物,我就一箭射向你,;如果是樹林深處,,伴著那呼嘯聲出來什么怪物,我就射向它,?!?p> “就這樣?”慕楠問,。
“就這樣,,有問題嗎?”白軒說,。
“就算我變成怪物了,,我可是你養(yǎng)育了十八年的兒子啊?!?p> “我射的是怪物,,不是我的兒子,當你變成怪物的那一刻,,就說明白慕楠已經(jīng)被怪物殺死了,,我是在替你報仇?!?p> “有問題嗎,?”白軒說完抿了口茶水問道。
嘿……慕楠心想,,有道理??!自己一直過不去的這道坎,白軒三言兩語,、輕描淡寫的就化解了,。
在白軒那,好像沒有什么選擇的難題呢,?
“但……我的血脈是不是確實很反常,,那個獵魔人也那樣講。這種異常來源于我死去的母親,,對吧,?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我母親叫壬娘,?她似乎很不尋?!?p> 白軒的臉色終于凝重起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很不尋常這個描述,,都不足以形容壬娘啊?!?p> 慕楠的內(nèi)心一慟,,自己這位親生母親,究竟是怎樣的人物???要知道,白軒在圣上面前都能侃侃而談,,怎么一提到壬娘,,連他都動容,甚至語澀呢,?
“壬娘是極美的,,但她一出現(xiàn),便令周圍的人都沐浴在一種氛圍之中,,不由自主的想要贊嘆,,贊嘆天地造化,贊嘆人間大美,,她擁有一種神奇的,,能滌去塵埃和罪惡,令人升華的氣場,,我這樣描述,,你難以置信是吧,其實這都不足以形容她給人帶來的震撼,?!?p> 白軒嘆息了一聲,,似乎方才的回味也能令他感慨不已。
“這樣的人物,,不,,她肯定不屬于人類,,又怎么可能停留在一個小小的白府……”
“你的親生父親,,白昊,我的兄長,,他自幼便是白家的驕子,,樣貌、氣質(zhì),、天賦,、品行,都為人稱道,,父親白元對他寄予厚望,,我們都以為,他能繼往開來,,將白家?guī)细叩囊粋€層次,,也許,他可以讓白家位列公侯的高位,,使我們從此成為鐘鳴鼎食的人家,。”
“但當他將壬娘帶回家中的時候,,父親感慨之余,逐漸變得憂心忡忡,,終于有一天,,父親將我叫到了書房中,告訴我,,要做好準備,,未來主持白家的重擔,會落到我的身上,?!?p> “我當然不解啊,相比白昊,,他就像人中的驕龍,,我除了更能逗女孩開心,樣樣都比不過他,,白家未來的家主,,哪能輪到我??!”
“但是父親不這樣想,,到底是父親,,那時的他,,眼光可不是當時的我可比的,。”白軒晃了晃頭,,“他那時就已經(jīng)看出了不妙,。白昊是很出眾,,但他也不該找上壬娘?!?p> “為什么,?”慕楠終于忍不住插話問了一句。
白軒笑了一下,,“為什么?凡事講究一個搭配,,搭配得體,,諸事和諧?;榕溆绕湫枰T當戶對,,白昊找上壬娘,絕不當對!”
“因為壬娘不是人類,?”
白軒露出了嘲諷的神色,,他盯住了慕楠的眼睛,“你一直被告知,,人是萬物靈長對嗎,?人是神舟之子,注定要主宰大陸,。在人的面前,,魔、獸,、元族,,都是低下的,,對嗎,?”
慕楠以沉默作答,他倒不是完全這樣想的,,但他知道,人類確實是這樣認為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到像壬娘那樣的存在?!?p> “白昊叫她壬娘,,她也那樣答應(yīng),所以我們也就這樣叫了,,其實,,她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們都不知道,?!?p> “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白軒說,,“她真正的身份和名字,,一定會嚇到我們……”
“怎么會呢?壬娘都在白府生活了那么久,,大家應(yīng)該習以為常了才對,。”
“還是那句話,,你能這樣想,,遵循的是常理,但壬娘的存在,絕對不符合常理,。只要她一出現(xiàn),,周圍的人根本無法忽視她,說句奇怪的話,,人們見到她,,當然也包括我,肯定不會將她當作我們的一員,。我能看出來,,為了能夠融入白府,壬娘已經(jīng)很努力了,,她深居簡出,,在人前十分謙恭,寡言少語,,盡量不顯山露水,。”
“不過關(guān)鍵是,,沒有人,,包括身為族長的白元,能承受得了她的謙恭,。她一出現(xiàn),,見到她的人便有一種本能的沖動,你知道是什么嗎,?”
見慕楠神色怪異,,白軒意識到自己的話讓這個年輕人想歪了,立刻更正道:
“別瞎想,,我說的本能沖動是指……膜拜她,。”
“膜拜……壬娘,?”
白軒點了點頭,,臉色依舊凝重,這種肅穆的樣子,,在他身上,,可不多見。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你該聽懂了吧,?你父親白昊,當年娶回家的,,是他自己,,乃至整個白家,甚至這偌大的盛安城,都承受不起的人物,?!?p> 慕楠聽的瞳孔都收縮了。
白軒接著講道:“這樣的人物,,給白家?guī)淼氖堑?,不是福,白家的一畝三分地,,哪里罩得住壬娘,?”
“父親白元很快就覺得不妥,繼而是大不安,,但在壬娘的面前,,沒人敢做什么?!?p> “沒人敢做什么,?那最后還不是……”慕楠想到了數(shù)次闖入他腦海中的夢境。
白軒掃了一眼門窗,,似乎是擔心隔墻有耳,,然后壓低了聲音說道:
“所以,,你不要對爺爺白元心懷憎恨,,認為是他害死了你的親生父母,我沒有實證,,但我相信,,父親白元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衷?!?p> “這個……”慕楠猶豫了片刻,,咬緊了牙關(guān),“我不能原諒,,我無法想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會讓一個人雇傭獵魔人作殺手,殺害自己的兒媳,,最后令自己的兒子自盡,。真被人逼到了這個份上,大不了自己去拼,,去死,,也別禍害家人!”
白軒眼望著激憤的慕楠,,冷笑道:“如果白元正是為了保全家人呢,?”
慕楠無語,“你們覺得,壬娘是不祥的,,會給白家?guī)頌?zāi)禍,,對嗎?”
白軒點點頭,,“是這樣,。但這還不至于讓父親白元采取那么冷酷無情的暗殺手段,走到那一步,,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在查,。”白軒說,,他的目光深邃,,語重心長,“慕楠,,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核心,,外面的世界很大,未知的秘密和風險都太多,,你如果想活得長久,,走得更遠,那么你要記住四個字,?!?p> “哪四個字?”
“韜光養(yǎng)晦,?!?p> 見慕楠皺眉不解,白軒給他解釋:“接下來我的這些話,,只說一遍,,你要好好聽著,記在心里,,別打斷我,。”
慕楠點頭,,白軒雖然素日里不拘形跡,和他沒大沒小的開玩笑,,但他嚴肅起來的時候,,一定要鄭重對待,。
“別像你父親一樣,。”
白軒的第一句話就令慕楠有些惱火,,但他忍住了,他知道白軒一定有道理,。
“換作是我,,心愛的人在身邊慘死,,我就算痛不欲生,也萬萬不能自盡,?!?p> “死,,并不是很難的事,敢活,,才是真正的勇士,?!?p> 慕楠額頭的青筋慢慢平復,他在心中反復琢磨,、品咂著白軒的話,。
“要活下去,同時,,還不能急著去復仇,,要等,,至少,要等十八年,?!?p> “相比血刃仇人,更重要的,,是撫養(yǎng)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一念決絕,便追隨著心愛的人一起死去,,和活下去,將兩人的骨血撫養(yǎng)成人,,哪一個,,愛得更加深沉,?”
“兄長啊,你是與生俱來的人上人,,沒輸過,,沒憋屈過,,這鑄就了你飛揚豪邁的氣勢,同時也養(yǎng)成了你驕傲滅烈的性情,。所以在那種極端的情形下,你寧可玉碎,,血濺當場,,而不會茍活,。”
“到頭來,,只有我替你將你的孩兒養(yǎng)大了……”
慕楠心頭火熱,他喉嚨哽咽了一下,。
“慕楠,,你如想活得長,,行得遠,就一定要記住剛才那四個字,?!?p> “對你而言,尤其重要,。你身上有你那位母親的傳承,,我相信白菡也一定跟你談過她了,,你雖然沒有見過她,但從我們的口中,,你也能知道,你母親的光輝太盛,,想藏都藏不住,,她想歸于平凡和冷寂,,做不到啊?!?p> “現(xiàn)今的世間,,對你這種出身,,將變得越來越冷酷,那些高階獵魔人也盯上你了,。眼下就出頭與他們硬杠,,可不聰明,?!?p> “那我該怎么辦?”慕楠也一直在思考今后的路,。
“藏,還有逃,,一點兒都不英雄是嗎,?”
慕楠沒有吭聲,白軒是對的,。
“更要注意收斂自己的脾氣和鋒芒,,說直白點兒,先茍活下去,?!?p> “你身上流淌著你母親的血脈,,那一定不簡單。你得把路走穩(wěn)了,,不然的話,你給這世間會帶來什么,,還真不好說,?”
白軒看著慕楠的眼色又呈現(xiàn)出那種復雜,。
“我有一個無法驗證的判斷,”白軒語氣尤其的沉重,,“但我自己很相信這個判斷,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
“是什么,?”慕楠問,,能讓白軒如此正色和沉重的,,一定非同小可。
“你父親白昊的死,,你爺爺白元的死,,還有那個夜晚舉刀行刺的那伙獵魔人,,他們在一個月內(nèi)也都死了,我認為,,都與你母親有關(guān)?!?p> 慕楠的瞳仁猛地縮成了一點,,這個判斷可太震撼了,,“憑什么這么判斷,?”
白軒搖了搖頭,“我說了,,無法驗證,沒有證據(jù),,也沒道理,如果可以憑直覺,,我倒有個解釋,?!?p> “他們的生命,都是被一種至高的意志,,無情的剝奪了,?!?p> 這意思,是壬娘要他們死,?
“我當然不知道他們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是怎樣的感覺,但我估計,,他們很可能那時已經(jīng)陷入了一種……不敢再活下去的巨大惶恐之中……”
當說到這里時,,屋內(nèi)一片寂靜,,慕楠和白軒都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聲。
天地間,,真會有這種意志存在?
這也太可怕了……
她要暗夜中刺殺她的獵魔人死去,,這可以理解,。
她要在背后謀劃了這起事件的白元死去,,這也可以理解。
但如果是她要自己的夫君,,自己孩子的父親,,白昊,,也去死,這就太難以理解了,。
除非是……這種可怕的意志不容冒犯,,這種難以理解的存在不容冒犯,。
她對白昊是真愛,但同時也是白昊,,甚至整個白家,不能承受之重,。
能造成這種效果的,,只能是……慕楠和白軒對視了一下,兩人心意相通,,他們同時想到了一個字:神!